吳棗秀坐在黃大香當街的鋪麵上,抱著石賢逗玩。他們唱著一首兒歌:

    “推穀,磨穀,三鬥三升秕穀,

    爹半碗,娘半碗,秀姨也要分半碗,

    石賢剩下一隻竹碗!“

    “是秀姨一隻空竹碗!”石賢爭吵著說。

    “秀姨一大碗,是石賢一隻空竹碗!”棗秀故意說。

    聽著他們的爭吵,大香嫂笑著吆喊:“石賢,你都快七歲了,還爬在秀姨身上胡鬧,看你這樣子怎麽能上學讀書!”

    “我不上學,秀姨隻給我隻空竹碗!”石賢鬧著。

    “好吧,爹不吃,娘不吃,秀姨也不吃,全給你了,快過來。”大香嫂哄著孩子。

    可是,吳棗秀不放石賢走:“小孩子就隻該一隻空竹碗、空竹碗、空竹碗!”

    “放下孩子來吧!你也真是……”黃大香看著吳棗秀那快活的神情,似有感觸。石賢跑到母親身邊,吳棗秀還要過來抓。黃大香問吳棗秀,“近向來看你好高興的……是薑家人待你好些了麽?”

    “他們好不好幹我什麽事?”吳棗秀冷冷地說,“反正我好不起來!”

    “他們如果不好,你的日子不更難熬?”大香嫂說。

    “他們好,我這日子就好熬不是?”吳棗秀反問,“你想讓我在薑家呆上一世,那便是快活神仙麽?”

    “你看你看,又來了!我隨便問問也不該?”黃大香抱怨地說,“你這脾性真怪,吃鐵屙鋼似的!”

    “哎,不是吃鐵屙鋼,可也是吃糠咽菜,能有什麽好話出來?”吳棗秀笑起來,“你不知道窮人氣大麽!”

    “可你也不能衝我來呀!”黃大香故意拉下臉,“不識好歹的東西!”

    “誰叫你是我的親姐姐呢?”吳棗秀摟著黃大香的肩膀,“你就不能擔待些?別計較吧!”

    “我不是你什麽姐姐。”黃大香想甩開吳棗秀卻又甩不開,“你高興不高興都拿我撒氣取鬧。”

    “哪敢呢!”吳棗秀就是不放手,“我不叫你姐能還上哪兒找姐去?”

    “論理,你該叫我姨媽,不是麽?”黃大香笑著說。

    “那好辦,隻要你不生氣就行。”吳棗秀便“親姨媽”、“嫩姨媽”、“乖姨媽”地連叫了十幾聲。

    石賢在一旁拍著手笑:“那我往後還該叫秀姨嗎?”

    “傻孩子!”黃大香見石賢當真了,便說:“以前怎麽叫還怎麽叫。”

    黃大香本打算問問吳棗秀如何對待田伯林的事,又覺得一時不便啟齒。這時,吳國芬蹦著跳著進屋了,一臉紅暈,額角上沁著汗水,頭發烏黑錚亮,那氣質很有幾分像吳棗秀。大香嫂笑著說:“長成大姑娘了,走路還這麽不穩重,真跟你姑媽一個樣!”

    吳棗秀這會兒卻一本正經:“這些天你發什麽瘋了,進進出出火燒著了似的!吃多了沒油鹽的菜不是?快給香嬸挑水去!”

    吳國芬平時在姑媽麵前很少說話,遇上這種情景更是一聲不吭。可今天也許是高興,她玩笑地說:“你們都厭棄了我,我隻得另尋安身之處了,這水我就不挑。”

    “喲,你就光想著要嫁人了?那我可不答應,至少還得給我挑一二年水才放你!”大香嬸笑起來。

    “哎呀!我不是這話。”吳國芬急得直跺腳,“香嬸你這麽說我,我真不去挑水了。”

    “去吧!”吳棗秀催促國芬。國芬長大了,這使棗秀欣慰。在最艱難的日子裏,她一半是為國芬活著、忍受著。現在,卻又替她擔心了,“這丫頭片子越大越鬼!”

    吳國芬在廚房裏叫嚷:“香嬸,扁擔哪兒去了,你快來找一找吧!”

    “不就在水缸邊擱著嗎?”香嫂迴應著。

    “沒有呀,找不著呢,你來吧!”國芬仍在叫嚷。

    “怎麽會找不著?你這妹子真是——”香嫂隻得起身去廚房,“這也非讓我來不可。”

    大香嬸一進廚房,見國芬手裏握著扁擔,抿著嘴笑,還擺手示意別讓她姑媽知道了。

    “你怎麽鬼精鬼怪起來,不中看的東西!”大香嬸低聲罵著國芬,“你要怎麽著?”

    “香嬸嬸,我有件事求你呢!”國芬附在香嬸的耳邊說,“我想去上夜校,你替我求求姑媽吧。”

    “你伶牙利齒的,自己不能去求?”香嬸不答應,“這事還用賴我。”

    “我跟她講過,她不答應。”國芬說。

    “不答應也就算了,這種事有什麽要緊?”大香嬸也不以為然,“女孩子……”

    “你們就知道說女孩子怎麽的!女孩子不是人麽?女孩子認些字、學些珠算有什麽不好?”國芬執拗地,“反正我要上夜校,你不給我去說說,我便不上你家來了!”

    “你不能也用這話跟你姑媽去說?就說不作她的侄女了看她怎麽辦!”大香嬸笑了。“那你這耳朵根子就得擰斷——可你倒是好,有事隻管來纏著我不放,不答應你,你還有氣似的。”

    “我怕她,她不容我說話。”國芬說。

    “噢,那我也怕她。”香嬸說。

    “我知道,我姑媽誰都不怕,誰都不信服,可她就信服你,也還怕你呢。”國芬耍賴地,“我特意求你做做好事,這也不行麽?”

    “上夜校真有那麽要緊?我才不信。”但香嬸被纏不過,最後隻得答應了,“好吧,快挑水去,少羅嗦了!”

    “好的,你是答應我了啊!”國芬這才挑起水桶出了廚房,又把石賢帶上,“跟姐挑水去。”

    這些天,吳國芬越想越覺得這夜校非上不可。隻有這樣,她才能夠天天與炳哥見麵。炳哥猶猶豫豫,推推脫脫地勸阻她,更使她認定這夜校與貼傳單之類的事有密切關係,不管怎樣,她得與炳哥在一塊,走一條道。上夜校的決心一定下來,她似乎是找到了離開薑家,通向美好未來的大門,所有想入非非的夢幻不時地在他心裏湧動,人也有種騰雲駕霧的感覺,她相信香嬸一定會幫她向姑媽討出句答應的話來。

    可是,黃大香一走進到屋裏,吳棗秀便說:“這鬼妹子是讓你來說上夜校的事吧?她休想!”

    “你不讓她去,便跟她好好說,親侄女何必讓她見著你便是老鼠見了貓似的?”香嫂說,“如果她真能認得幾個字,撥得幾下算盤,那也不是壞事。”

    “識字不識字不都一樣?女孩子還指望有什麽大出息!”吳棗秀說。

    “像你和我,見著自己的姓名也弄不清是倒著還是順著,吃的虧少麽?”黃大香替國芬爭辯。

    “嗨,人家如果要存心欺負你,把你倒提著走,你也奈何不得,還用得著管名字的倒和順麽?”吳棗秀說,“這中間的事你也還沒弄明白,你不見這鬼妹子風風火火著了魔似的,我能不管著她?”

    “國芬現在是個大姑娘了,自然能懂些事了。”黃大香覺得處在青春騷動期的國芬,行為不算越軌。“你能叫她不長?老是個小女孩不也讓人發愁?你是覺得國芬對炳卿有了些意思不是?”

    “不是這個,你不知道。”吳棗秀幹脆把話挑明,“國芬剛一說上夜校的事,薑信和那小子就說上夜校好,那小子跟他爹沒兩樣,我能放心麽?”

    黃大香“啊”了一聲,馬上明白過來,也覺得這種事真該留點心才是。

    這時,石賢飛跑著迴屋裏來,他報告說:“芬姐姐與炳哥在河邊老是說話。”

    “我想國芬會在心裏明白吧,也真是該及早給她向張家提提這親事了……”黃大香見國芬進屋便把話打住了。

    “石賢跑得這麽快,讓姐姐追也追不上了。”國芬掩飾著說。

    剛才國芬迴來時正遇上張炳卿去河邊,她讓張炳卿替她在夜校報個名。張炳卿說他好幾天沒去學校了,不過,報名的事不用急,隨時都行,隻是先得與家裏人商量好,實在去不了就不要勉強。這時國芬才發現,張炳卿似乎比先前瘦了許多,心緒也不太好似的。本想多問幾句,石賢卻等不得,張炳卿也像不願多說話,讓她快迴。國芬懷著心事,挑水進廚房時,大香嬸迎著,關照她:“慢點兒,慢點兒,別讓水蕩出來弄濕了地麵——喲,你……”

    水桶還是撞在門檻上,把狹小的廚房弄濕了。國芬趕緊拿起掃帚去掃。她自我解嘲地說:“幸虧是大熱天,灑點水更涼,我再去河邊挑便是了。”

    “你這水是去外國挑來的?一去老半天!”吳棗秀板起臉訓斥國芬,“我就知道你丟魂落魄了!”

    國芬忍不住想要頂上幾句,大香嬸用眼色止住她:“這大熱天,風一吹便幹,不要緊的,隻要你不惜力氣,能多挑幾擔更好。”

    國芬看這情勢,估計上夜校的事還沒說好。她隻得小聲地嘀咕了一句:“就當我永遠是三歲二歲的小孩子,什麽事都得死死地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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