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百態,人們的宗教心理也千差萬別,而這種差別隻不過反映了人們不同的生活態度而已。

    小尼姑走了,黃大香抱著孩子,凝神地望著那張她全然不識的黃色寄名簽,隻覺得它格外地神聖。其他的人也以好奇的目光看著。

    “你認得這些字麽?快說來聽聽吧!”吳棗秀向張仁茂發問。

    那張寄名簽寫著:

    香主黃大香攜子叩拜

    左青石神位

    謹賜名彭石賢

    兩旁另有幾個圓圈圈著“長年供奉,易長成人”的字樣。

    張仁茂用他半個月私塾得來的全部學問向在座的人解釋道:“這是左青石神靈給孩子取下的名字,叫彭石賢。石──左青石的石,賢──聖賢的賢。意思是,左青石的神靈保準這孩子長大成為一個賢人,賢人就是聖人,聖人就是孔夫子!”

    “這名字可賜得好,孔夫子讓人在廟裏供著呢。”李鬆福始終如癡如醉地看了這場寄名儀典,他真心為大香嫂高興,“菩薩都是些前生前世積了大德大善的聖賢,孩子能夠這樣,那可是真正的好了!”

    吳棗秀卻顯得淡然:“也別想那麽多吧,能像石頭一樣,經得住千年萬代的風吹雨打便不錯,隻要不與我一般……”她把後麵的話給咽下了,趕忙岔開說,“隻是這長年供奉可不是件容易事啊!”

    “隻要神靈保佑我這孩子能長大成人,哪能不盡心供奉?”黃大香陷入了沉思,她不敢奢望孩子能成為聖賢,隻求頂禮膜拜能讓兒子消災免難,討個平安,“這許下來的願我是到死也不會忘卻的啊!”

    與黃大香對神明的虔誠比較,薑聖初在剛才這場頗為神聖的儀典上卻表現得大為不敬。他獻盡殷勤,還爭著去送了小尼姑一程,轉迴身又上大香嫂家來了。他一腳踏在門檻上,“嘻”地一笑,發出與眾不同的感慨來:“是哪個和尚道人的好福氣呢,庵堂裏養著這麽一個嫩生生的漂亮女子!”大家都覺得這話太膩味,黃大香更是惱火,十分厭惡地背過身子,不願理睬他。

    薑聖初卻毫不知趣,興致頗濃地一邊說,一邊向屋裏走:“哪有貓兒不吃腥,哪有老鼠不偷油?我早年給蓮花庵當過挑夫,還親眼見過那大和尚偷吃肥肉的事。你說那肉哪裏來?他有這麽大個竹筒子,裏麵裝滿了米,早晨外去化齋把竹筒子寄放在屠夫家裏,晚上迴寺院時,乘黑取迴竹筒,隻往袈裟裏這麽一塞便走,什麽話也不用說,可竹筒裏的米換成了大塊的肥肉。你以為和尚真是吃素的?鬼才知道!誰有他們那麽膘肥體壯?”

    吳棗秀早就注意到她這位長房大伯的行徑了。小尼姑作法時,薑聖初那貪婪的眼光總在小尼姑身上溜來溜去。這時,吳棗秀朝門外啐了一口,罵那條躺在門邊的狗:“瘟狗子,走開,這地方都給你玷汙了!”又暗中推了一下黃大香,“怎麽不趕他走?”

    黃大香也忍不住發話了:“聖初大伯,說這種話是罪過啊!你遭病的那陣子,我也給你求過神靈的!”

    “這幹神明菩薩什麽事?我這話句句是真,你們不信?”薑聖初很有些理直氣壯。

    “你隻見過老和尚吃肉,可沒有見過和尚與尼姑……”張仁茂半真半假地說,“得小心菩薩怪罪下來,讓你的口舌上頭長出顆大疔瘡啊。”

    “和尚的肉戒是假,那色戒就會是真?”薑聖初自有他的邏輯,“和尚與官府的太太小姐勾搭,王孫公子找庵堂的尼姑偷情,這些事你們全然沒聽說過?我這話礙不著菩薩,我可沒說菩薩有假啊!我病那會,見著一個紅臉大胡子,準是關聖大帝,將我一陣捶打,推拿,又在我肩上死命一掌,嚇我出了一身大汗,我頓時醒了過來……我什麽時候說過菩薩的壞話了?但和尚歸和尚,尼姑歸尼姑,菩薩歸菩薩,當官的給皇帝老子辦事也興假心假意的,和尚尼姑給菩薩當差就會全是忠心的了?”

    “可你不是說我沒能把大和尚與老尼姑請來嗎?”張仁茂對薑聖初的話有些興致,又提出了另外一個問題。

    “那……你當大和尚與老尼姑就沒有法術了?修煉得久了,狐狸也能成精,十個小尼姑也頂不上一個大和尚!”薑聖初極力為自己辯解。

    “那你不怕大和尚作法?”又有人詰問。

    “我隻不過是在背地裏說他。”薑聖初坦率地承認,“二十五裏還能罵知府,就不興我在這裏說幾句!他也收過我薑家祖上不少供品,我爺老子給寺院捐款比你們哪個都多,可他給了我什麽好處?”

    薑聖初平時認權認勢認利,在背地裏並不認人,這會兒自然也隻認菩薩不認和尚尼姑,相信法術而不相信德行了。

    張仁茂為人處事則是現實的。他為黃大香想出了這個寄名的主意,又熱心跑腿,恭謹侍候,是為安定黃大香焦灼惶恐的心緒。他對神靈不敢褻瀆,可也並不全信。他老爺子七十多歲上山打柴,跌死在左青石下,七十不為夭壽,真是左青石的幹兒子被左青石的神靈接走升了天呢,還是左青石冥頑不靈斷送了自己的幹兒子?他洞察不了這天上、人間、地下的許多奧秘,也顧不得前世、今朝、來生的因果報應。所以,當小尼姑結束了寄名儀典,黃大香問張仁茂該如何打發為好時,他背地裏與小尼姑討價還價了一番:

    “施舍是多是少並不在意,心誠則靈,一切聽憑施主發布善心。”小尼姑這麽說,是從老尼姑那裏撿來的套話。

    “香主一時困難,隻借得米一升,香燭一付,日後當再作補報,女菩薩大慈大悲,是定然不會見怪的。”張仁茂說。

    這打發顯然少了些,小尼姑不能做主,便說:“改日施主當來庵堂進香,老師父自有檢點,不必多慮。”

    張仁茂想,再去進香又會讓這母子為難,便迴自己家裏提來一瓶清油給了小尼姑:“香主家境艱難,僅一片誠心可鑒,這次讓女菩薩空勞腳步了。”

    幸虧小尼姑並不十分計較,她稍作遲疑,便點了點頭,說聲“難為施主”,轉身告辭出門了。

    後來,張仁茂並沒有把還得去庵堂進香的事告訴黃大香。這做法是不是違背了神意,神明會不會再發慈悲,那還得由往後彭石賢的命運遭際來驗證。

    說到底,宗教隻能醫治某些心病,卻飽不了人的肚子。張仁茂為黃大香作了長遠謀算,這時,他對在座的鄰居們開口說話:

    “這寄名的事算是妥了,往後香嫂子吃飯過活的事當緊。在這裏,我說大家能幫的幫點,能借的借點……都有為難的時候呢!”

    “幫得起的不是已經幫了?我不送些紅薯,香嫂子恐怕早餓得上西天了。”薑聖初覺得仁茂佬多事了,“我出了個沒主意的主意,可香嫂子又不肯輕易求人……真借,你們借得出多少?借一點能吃多久?香嫂子還叨念著李家大院五十元銀洋沒還清呢──這辦法難想。”

    黃大香也不料張仁茂會在這時向眾人提起幫和借的事來。他是好心,但黃大香不願。她說:“孩子的病好了,便什麽都好了,光吃,我們母子也要不了多少。俗話說,人不死,糧不斷,隻要老天開眼,保佑我不遭橫禍病魔,我做些針線活,日子總能熬得下去的,隻是眾人扶持照應了我彭家母子,眼下一時無法報答……再借是不必了!”

    黃大香連連搖頭,她說的完全是真情話。大家一時默然無語。

    “嘿,李鬆福。”薑聖初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你攢到幾個錢了吧,你不該在這時候借點給香嫂子?香嫂子的人品可沒說的,這鎮子上少有!”

    “嗯,我倒是……”李鬆福不知該如何說話。

    “聖初伯你別難為李伯吧。”黃大香接過話來,“這事大家就別操心了,我是認真說的!”

    在保長家幫工的龍嫂來了,她是香嫂在鄉間時情同姐妹一般的好朋友。她又拿來了一疊綢料:“香姐,你繡下的那一幅帳簾,見了的人沒個不誇好的。我又給你攬來了宗好工夫。這壽屏,隻有你能繡得出來!”

    黃大香看了看那壽屏圖案,她知道是誰家的工夫,卻什麽話也沒有說。

    “李家大院的太太說了,這工價由你定了便算,反正她知道你也不會過分要價。”龍嫂見黃大香並不答話,又補充了一件事,“墨小姐還讓我問你,上次那帳簾該付你多少工錢?餘下的那段紅綾你喜歡便送給你了。”

    墨小姐是保長田伯林的女人,李家大院的大小姐。

    “那是我說好了的,餘下的紅綾折了工錢,也就不用再給多的了。”黃大香又指著壽屏說,“這可不是十天半月便能繡好的,急不得,李家太太沒說什麽時間要麽?”

    “說了,越快越好。這是看定了日子送人的。”龍嫂說,“慢也不能超過一個月吧。”

    “這……”黃大香猶豫了。

    “一個月差不多。”吳棗秀望著黃大香,見她愁眉未展,剛才又聽說那紅綾抵了繡帳簾的工錢,她明白了,轉過臉問龍嫂,“這是給現錢,還是扣舊帳?”

    “李家太太沒說呢……”龍嫂這才想到黃大香還欠著李家五十塊銀洋,“該不會扣帳吧。”

    “其他債主把東西搬光了,就李家大院還講個積德積善。”薑聖初忽發奇想,“我說香嫂子,你就帶著孩子上李家去幫幾年工,求老爺太太把舊帳給免了吧。真說起來,要施舍也隻有他們施舍得起!”

    張仁茂不理睬薑聖初,他反對這個主意:“香嫂子,你聽我說,一個小鎮養不活一個刺繡手,能有幾戶人家講究這些?還是讓大家多少給你湊點本錢,擺個小攤,那才是個長久之計,能賺一點算一點,如果有針線工夫,也誤不了。欠下李家的帳往後再說吧,現時並不興賣身為奴的,你不用去幫什麽工。”

    “這壽屏你先接下來,如果要在你孤兒寡母身上扣賬,還不如讓他李家拿刀來取命!龍嫂,你先拿這話去迴李家大院吧。”吳棗秀憤憤地說,“繡好了,交我給你送去,取來現錢做點小本生意正好。”

    “你有那麵子?唉,別這麽說話呢……”黃大香不由歎息了一聲,“自古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雖然欠債不能讓我償命,但這債我也不能賴。說實在話,即使他們肯施舍,我也不願。為孩子想,我不能欠下來生債,造下子孫孽,這事我反反複複想過了……”

    黃大香說到這裏,心情沉重起來,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氣,接著說,“也好,秀妹你真願給我去說,便托你了,我隻求他們寬限一時,你就說我家在鄉下還有兩間舊屋可以作抵押。所欠債務我總會還清的──可他們一定要扣帳呢,你也就別說多餘的話……我打算先把房子賣了!”

    說到這裏,黃大香的心碎了,眼淚灑落下來:“幾個破敗祖業的人不被世人笑罵?可我是沒有法子了……到這地步,就讓我到陰間地府去贖罪也好,隻求天地祖宗保佑我這孩子,讓他長大成人……”

    見著這情景,在場的人都一陣心酸,真希望立時有神靈來搭救這個受苦受難的女人。

    原來,神靈是人們生命旅途中共有的一點光亮,一點溫暖,它也象征了人性人情中最可寶貴的良知與善性。因此,神靈是永遠不可能被強權消滅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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