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焚燒著朱紅色的樓閣,櫻井小暮在樓上梳妝。

    她穿上了珍藏的“十二單”。這是最隆重的和服,由十二件不同的綢衣組成,從內而外顏色變化,就像層層雲霞。在極樂館中隻有被稱作“老板娘”的櫻井小暮才有資格穿十二單,而且隻在特定的節日。所有女孩都會穿上和服,她們簇擁著櫻井小暮在門口迎客,絢爛如盛開的八重櫻。老客人們會為了欣賞櫻井小暮穿十二單的風采而登門豪賭,當晚最幸運的客人會受到櫻井小暮的親自招待,享用最上等的魚生,櫻井小暮彈著三味線作陪。享受過這份款待的老客人都說仿佛夢迴戰國時代,自己坐在天守閣上俯瞰天下,坐擁世間最美的女人。

    櫻井小暮將漆黑的長發綰起,斜插一支山桃花,向著鏡中的自己微微躬身:“歡迎光臨。”

    操持極樂館的日子裏她經常在門口迎賓,對每個熟客鞠躬說歡迎光臨,同樣的話說了千百遍難免厭倦,可今天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櫻井小暮的心情竟意外的好。這應該是她最後一次說這句話了,她其實早已疲憊不堪,是時候放下沉重的擔子了。

    今天是極樂館的末日。

    進攻是十五分鍾前開始的,蛇岐八家調集了十二輛油罐車,幾十噸燃油從山坡上傾瀉而下,主持進攻的男人卻並不著急點火,而是靜坐在山頂抽著煙,風吹起那些人的長風衣。從賭客到荷官,所有人都往外逃,連警衛都不例外,極樂館自認固若金湯的防禦瞬間就土崩瓦解。誰都清楚隻要山頂抽煙的那個男人把煙蒂扔下來,極樂館就會被熊熊烈焰吞沒。

    但山頂的那個男人隻是抽煙,默默地看著人們在山澗中踩著水奔逃,無數豪車堵在橋上,喇叭聲響成一片。

    櫻井小暮把金庫的鑰匙扔給大堂領班:“金庫裏還有十二億現金,如果有膽子的話可以帶一些走,這些年辛苦大家了。”

    領班攥著那柄鑰匙呆呆地站著,不知自己應該衝向金庫還是跟著人流往外跑,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人能麵對十二億日元不動心,但領班不清楚自己還有沒有命帶著錢從金庫裏衝出來,滿地都是萬元大鈔卻沒有人低頭撿拾,燃油貼著地麵流動,無數人滑倒又爬起來,無數人擠在門口相互踐踏。

    櫻井小暮笑了笑,轉身去向頂樓,步伐從容優雅,一如極樂館開幕的那一日她從樓梯上緩步而下,在男人們挑剔的目光中提起長裙盈盈屈膝:“我是櫻井小暮,這間賭場的經理,遠道而來的每一位都是我的貴賓。”片刻之後掌聲雷動,賭客們大聲

    讚歎老板娘的風華絕代,櫻井小暮年輕的臉在燈下美如桃花。

    領班看著櫻井小暮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盡頭,他扔下那柄價值十二億日元的鑰匙,轉身逃走。

    樓梯井中騰起了火光,山上的人還沒點火,地下室已經燒了起來。那是極樂館幫客人們實現夢想的地方,那裏是一間間小屋,每間小屋裏都埋藏著秘密,有些小屋的地麵上血跡斑斑。極樂之地卻設置在地獄般的深處,這是那個男人跟客人們開的玩笑,他根本不相信世上會有所謂的極樂,永恆的隻有死亡,所謂極樂隻是死亡前拚了命的享樂罷了。

    此刻櫻井小暮最可靠的手下正大踏步地穿越地下室中的長廊,把火柴丟進每間小屋裏,管道已經往那些小屋裏灌注了汽油。隨著他的腳步,熱風和火焰席卷一切。

    櫻井小暮笑了笑,忽然覺得自己應該跟那個坐鎮山頂的男人好好聊聊。在這座賭場最輝煌的時候櫻井小暮就想象過它的末日,這裏凝聚了世間各種人欲,沉澱在深深的地下室裏,在末日的那一天,應該是被紅蓮之火燒成平地吧?這是極樂世界應有的結局。

    結果它就真的被燒掉了。大家心意暗合。

    五天之前,末日降臨到了猛鬼眾的頭上。

    五天前他們還控製著大阪十八個黑道幫會中的十一個,效忠蛇岐八家的七個幫會始終保持著克製。可一夜之間世界全變了,源氏重工的大門敞開,黑色的廂式貨車依次駛出,蛇岐八家的高層幹部傾巢出動。他們到達大阪的同時,那七個幫會對猛鬼眾旗下的幫會發起了進攻。曆史上從未有過如此高效率的黑道戰爭,不亞於希特勒掃平波蘭的那場閃電戰,猛鬼眾所屬的幫會還來不及組織起來就被接二連三地粉碎。十一個幫會中的七個宣布轉而效忠蛇岐八家,三位“若頭”被人用球棒活活打死,最後的那個幫會宣布解散。一夜之間大阪就變成了蛇岐八家的大阪。

    不僅是大阪,從南部到北部,效忠蛇岐八家的幫會都行動了起來,不遺餘力地進攻效忠猛鬼眾的幫會。要麽屈服要麽橫屍當場,那些沒見過世麵的小混混嚇傻了。

    很長時間以來猛鬼眾都覺得己方已經揚眉吐氣,跟蛇岐八家形成了“均勢”,蛇岐八家才不得不對他們保持克製。但當家族金剛怒目的時候,他們才明白什麽是黑道至尊,自己能幸存到今天隻是因為家族一直在懷柔。畢竟是同族,在此之前八姓家長們不想對他們趕盡殺絕。

    誰也不知道蛇岐八家為這場戰爭籌備了多久,他們掌握

    了猛鬼眾的幾乎所有情報,包括猛鬼眾旗下幫會的非法交易,還有跟猛鬼眾有來往的政府官員。警視廳收到匿名郵件,郵件中是猛鬼眾的犯罪證據,法官隻要認可這些證據,猛鬼眾的幹部中有一半以上都會被判刑入獄。包庇猛鬼眾的官員收到了死亡威脅,一位縣議員乘坐的轎車在公路上忽然被人用直升機吊起,在五百米的高空中飛行,驚恐的縣議員在空中收到了蛇岐八家中的老前輩左上部的電話,表達了親切的問候。十分鍾後直升機把議員的車放在縣議會大廈前,這時議員已經變成了蛇岐八家的人。

    跟真正的“鬼”相比,那些依附於猛鬼眾的幫會還算幸運的,鬼連投誠的機會都沒有,盡管他們身體裏流著蛇岐八家的血。為了逃生,有些鬼使用了強行純化血統的藥劑,但在為了斬鬼而生的執行局麵前,他們隻是一群走投無路的野獸,無論他們怎麽狂怒怎麽掙紮,最後心髒都被灌注了汞的爆炸子彈打穿。執行局隨隊帶著僧侶,這些人負責把鬼的屍體澆築進水泥樁裏,把這些水泥樁打入海底組成整齊的陣列。蛇岐八家所屬的丸山建造所,將在那片填海而成的土地上建造一所神社來超度亡者。

    放棄反抗的鬼將被終生監禁。在平安時代,蛇岐八家曾在神戶山中設立了位於山腹中的黑牢,用於囚禁家族中出現的鬼。明治維新後家族接觸到西方思想,覺得黑牢不夠人道,於是把它封閉了,如今鏽蝕的鐵門被再度打開。

    連國會議員都被這場隱秘的黑道戰爭震駭,幾天來死者數以百計、傷者數以千計,這已經是一場小型戰爭的規模,戰火繼續蔓延下去必然殃及無關的人,造成巨大的社會問題。他們通過不同的渠道勒令蛇岐八家停止,再三申明政府絕對不會姑息犯罪,再不停戰自衛隊就會介入,但蛇岐八家卻關閉了一切對話通道,一意孤行。

    櫻井小暮明白蛇岐八家的用意,隻要在國會推出新的反黑法案之前徹底消滅猛鬼眾就好了,這就是所謂閃電戰,有人想掩耳的時候,戰爭已經結束。

    傳承自龍族的戰爭欲望從古至今都流淌在混血種的身體裏。一戰三千裏,怒殺十萬人,龍族的戰爭從來都是如此。

    朱紅色的窗也被火焰吞沒了,木材彎曲變形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

    “隻能陪您走到這裏啦,以後的路上還請自己多多珍重。”櫻井小暮看了一眼窗前衣架上那件血紅色的和服。

    和服在火風中招展,仿佛有人穿著它起舞,衣角被燎著了,和服飄舞著像是燃燒的蝴蝶。

    源稚生坐在山頂上,俯瞰那座燃燒的朱樓,忽然想起那天夜裏從直升機裏看下去,龐大的須彌座緩緩沉入大海,白浪四合。那一刻源稚生忽然覺得天地間衝塞著巨大的哀傷,須彌座如垂死的巨鯨,對空發出無聲的哀鳴。

    “完成對極樂館的攻略之後,猛鬼眾的勢力就被連根拔起了,所有幫會盡數投靠本家。極樂館是猛鬼眾最大的現金來源,燒掉極樂館之後他們殘餘的勢力也無法掙紮了。”櫻站在源稚生背後,一身黑色的西裝,外罩黑色的長風衣,係著純白的領帶。

    今夜執行局的幹部都係上了白色的領帶,以示對死者的哀悼。但哀悼歸哀悼,他們不會手軟。

    極樂館的陷落是這場黑道戰爭中的標誌性事件。在道上的人看來極樂館就是猛鬼眾的象征,在這裏人們肆無忌憚地交易金錢和欲望,猛鬼眾從中賺取了巨額的金錢。蛇岐八家雖然怒於它的囂張卻不敢對它動手,因為它不單有嚴密的防備,而且還被各種權力人物保護著。如果說猛鬼眾散布在全國的勢力像一張蜘蛛網,那麽極樂館就是蜘蛛巢。蜘蛛巢被搗毀,意味著蜘蛛的死。

    進攻極樂館由執行局負責,是雷霆手段,同時家族也在懷柔。昨天一份由蛇岐八家發出的“免罪狀”在黑道幫會間流傳,根據免罪狀,那些曾經投效猛鬼眾的幫會都是無罪的,隻要他們從今以後奉蛇岐八家為本家,就會獲得本家的恩典,包括享受本家花費大量經費設立的養老基金。剛柔兩種手段並行,猛鬼眾在各地的勢力土崩瓦解,免罪狀所到之處,小幫會聞風宣布對家族的效忠。從今以後日本的黑道隻剩下一個主宰,那就是蛇岐八家,蛇岐八家的暴力將淩駕於所有暴力之上,最終也終結所有的暴力。

    橘政宗預言的事情就要實現了,快得出乎源稚生的預料。幾天之前,橘政宗宣布自己將從大家長的位置上退下,少主源稚生會接替他統率蛇岐八家和從屬幫會的幾十萬人,當時家族中的老人都覺得這個決定太倉促了,但源稚生的戰績很快就說服了老人們,隨著執行局從南往北掃蕩猛鬼眾的勢力,源稚生的威望也與日俱增。橘政宗在這個位置上兢兢業業地幹了十年,卻被源稚生在幾天裏輕鬆超越。

    源稚生清楚這都是橘政宗計劃好的。橘正宗花費了十年來籌備這場戰爭,十年間他一直在私下磨礪著寶刀,但拔刀殺敵的時候卻把榮譽讓給了源稚生。源稚生隻需按部就班地做就好了。就像那些戰國時代的大名,老得快死的時候把兒子叫來,給他看自己訓練了十年的軍隊,說兒子啊,我死後你

    就帶著這支軍隊把我們家的仇敵掃平吧,行軍路線我寫好了,在我的枕頭裏。兒子即位之後揮軍出征,摧枯拉朽地掃平了國家幾十年來最大的對頭,歸國時贏得了百姓夾道歡唿,每個人都相信他比父親更英明神武,從而對這個國家的未來充滿期待。其實隻是那個明知將死的父親要把苦心經營的未來留給兒子罷了。

    偏偏源稚生並不想要這個家族的未來。

    黑色悍馬沿著山路駛來,尖利地刹車。烏鴉跳了下來,一手提著加消音器的手槍,一手拿著文件夾,戴著細框眼鏡相當地衣冠禽獸。

    “事務性工作真是煩死人了,不能讓我跟夜叉一樣去打打殺殺麽?”烏鴉疾步走到源稚生背後,先抱怨一通,然後打開文件夾,“我們抓到了十七個,還缺三個。”

    執行局在出山的路口設了路障,那些從極樂館中逃離的車都被稽查,山路上也有持槍的人巡邏。無關的人可以自由離開,執行局對他們彬彬有禮絕不為難,但如果是某份名單中的人,就會被套上黑色的頭套塞進一輛貨櫃車。那份名單上的所有人都是“鬼”,是擁有危險血統的混血種,蛇岐八家決不允許這些人脫離掌控。

    源稚生接過名單看了一眼,沒有打鉤的三個名字分別是:“王將[1]:未知”、“龍王:未知”和“龍馬:櫻井小暮”。

    猛鬼眾中的領袖都用將棋的棋子作為代號,橘政宗花費了十年的時間來調查這些人的身份,但是王將和龍王的名字始終是個謎。效忠猛鬼眾的幫會從未見過這兩位大人物,目前所知的級別最高的猛鬼眾幹部就是代號“龍馬”的櫻井小暮,雖然她看起來隻是極樂館的女經理,很多無知的人覬覦她的美色,但她其實在猛鬼眾中的地位極高。

    沒有人知道王將和龍王是不是存在,但是既然有龍馬,那麽推測起來上麵還有級別更高的人。

    “他們會不會逃往山裏?”櫻說,“或者那間賭場有地下通道。”

    源稚生搖了搖頭,把文件夾扔還給烏鴉:“聽見麽?有人在唱歌。”

    烏鴉和櫻一愣,集中精神去聽,果然在山風和木材燒裂的聲音裏有人在輕聲歌唱,是個嫵媚之極的女聲,唱的是歌舞伎的調子,但歌詞卻是中文。烏鴉的中文也就是會說“你吃了沒有”這種水平,櫻略強些但是聽歌也勉強,而且那首歌古風盎然,沒有足夠的中文功底是很難聽懂的。

    “倦兮倦兮釵為證,天子昔年親贈;

    別記風情,聊報他,一時恩

    遇隆;

    還釵心事付臨邛,三千弱水東,雲霞又紅;

    月影兒早已消融,去路重重;

    來路失,迴首一場空。”

    源稚生緩緩地念出歌詞:“這是阪東玉三郎唱的《楊貴妃》,我曾經聽過他的現場。你們留在這裏,我下去跟龍馬談一談。”

    “喂喂喂老大那樓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塌!”烏鴉臉都綠了,“你要是出事我和夜叉不得切腹啊?”

    “一個人在快要塌的樓裏唱著這種歌,應該是在心裏想著什麽人,我也許能問出點什麽。”源稚生提起蜘蛛切,“而且一個唱歌唱得那麽好聽的人,值得見一麵。”

    源稚生用手帕裹手,推開了燒得滾燙的紫銅大門。處處都是火焰,紗質的帷幕在燃燒、木雕的仕女在燃燒、滿地的紙牌燃燒著卷曲起來,如果不是建造極樂館的木材用化學藥劑處理過有很好的耐燃性,這棟樓早就燒塌了。源稚生拾起一張燃燒的紙牌,點燃一支煙,漫步在火場中。火場中極度缺氧,正常人這麽做可能幾秒鍾就會暈厥,但對他這種血統極其優異的混血種來說還算能忍受。

    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雍容華貴的女孩緩步走下台階,眼睛映著火光亮晶晶的。她穿著古雅名貴的十二單,腳下卻是白色的高跟鞋,令她顯得更高挑靚麗。和服把她的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但後領卻很低,露出白皙嬌嫩的後背來。她手裏提著白鞘的木刀,但看起來並沒有什麽殺傷力,更像是這身衣服的裝飾品。

    她看見源稚生的時候眼睛迷蒙了片刻,失神地一笑:“您迴來啦……”

    源稚生一愣,櫻井小暮也反應過來,笑容變得甜潤而商業化:“歡迎光臨。”

    她笑得那麽美好,要是在別的地方相遇,會讓人有整整一天的好心情。源稚生下意識地笑笑,站住了。

    櫻井小暮也站住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您就是家族現任的大家長源稚生先生吧?在樓上聽到聲音,以為是執行局的人進來搜索,卻沒有想到是大家長親自駕到。”

    “龍馬?”源稚生問,他還有點不確定,盛妝的櫻井小暮顯得比照片上的女孩更年輕一些,不知這樣年輕的女孩怎麽在猛鬼眾中爬上高位的。

    “是,我是櫻井小暮。”

    “王將和龍王都不在,隻留下你看守這裏麽?”

    “大家長的心裏在想,這麽年輕的女孩怎麽能在猛鬼眾中爬到那麽高的位置呢?應該是

    某人的情婦吧?”櫻井小暮笑笑,“我猜得對不對?”

    源稚生沉默了幾秒鍾:“你的年齡確實跟你的地位不相符,但我還不至於看到漂亮的女孩就猜她們用美貌做交易。”

    “可這裏是極樂館啊,這裏就是什麽都能拿來做交易的地方。”櫻井小暮還是笑,“如果大家長您是當晚贏錢最多的賭客,您也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比如當您的女人。”

    “根據我們的情報你從沒這麽做過,雖然肯定有人提出過類似的要求。”源稚生說,“聽你的歌聲能聽出歌裏有一個人。這種時候還想著一個人,那個人想必對你很重要。”

    “您繞了那麽多彎子還是在問王將和龍王,”櫻井小暮搖頭,“可這裏沒有王將也沒有龍王,這裏隻剩下最後一個鬼,就是我。”

    “我們知道猛鬼眾在二十年前有了新的領袖,所以二十年中你們飛速地崛起,二十年前你才多大?”

    “是曾有過王將,但是王將也是會死的啊。”

    “你想告訴我說王將死後是你這個龍馬統率著猛鬼眾?”源稚生吐出一口煙,“可其他的鬼說你隻是代替王將和龍馬下令的人,大人物藏在你背後,隻有你能見到他。”

    “那你們抓我迴去拷問我啊。”櫻井小暮很隨意地說。

    “不用拷問,我們資助了很多醫療機構,最新的審訊藥已經研製出來,隻要連續注射一星期你就會變得有問必答。”

    “那我就變成瘋子了對不對?”

    “未必會瘋,但是神經係統會受傷,後半生都會有後遺症。”源稚生說,“我們並不想用那種藥,但是我們沒有選擇,我們必須挖出幕後藏得最深的人,如果找不到他可能會有很多人死。你是個漂亮的女孩,會唱很好聽的歌,你心裏還惦記著一個人,你應該過更好的生活,和那個人相愛,也許一起去別的國家,去有陽光和大海的地方。你不需要為誰盡忠效死。”

    “那是大家長憐惜我。”櫻井小暮笑得更美了,“可我聽說家族正敞開監獄的門歡迎我們呢,那些受你們資助的修道院、精神病院和療養院都把看守最嚴密的房間騰了出來等待我們,甚至還有神戶山裏的秘密監獄。我從五歲就被確認血統不穩定,隨時可能暴走,變成嗜血的怪物,你們還會放我去有陽光和大海的地方麽?”

    “如果你說出王將和龍王的身份,我確保你的自由。家族會派人監控你,但你可以自由地跟心愛的人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你們把我的同類關進監獄,卻給我這個色標為紅色的惡鬼自由?”櫻井小暮搖頭,“大家長,您其實並不知道猛鬼眾是什麽樣的組織吧?在您心裏我們隻是一群聚集在一起反抗你們的鬼,隻是那麽簡單。”

    源稚生微微一愣。

    “是我多嘴了,對不起。”櫻井小暮又笑了,“您不需要懂這些,您是偉大的天照命啊,永遠都站在陽光中。我說得再多,您又怎麽知道黑夜的冷呢?”

    她從大袖中拿出翠綠色的小杯和木盒,把木盒中最後一支深紫色的藥劑掰斷倒入杯中。

    “不要!”源稚生斷喝。

    “敬大家長。”櫻井小暮仰天飲盡了杯中的藥液。

    蜘蛛切出鞘,源稚生電光般射向櫻井小暮。燃燒的朱椽紛紛墜落,他揮刀護身。透過紛紛揚揚的火星,他看見紫黑色的血脈從櫻井小暮素白的脖子爬向麵部,像是成群的細蛇。杯子落在地上,櫻井小暮仰起頭,淚水滑過扭曲變形的臉,屋頂上鑲嵌著巨大的鏡子,在鏡子裏她可以看見自己醜陋的模樣,真像是惡鬼在她的身體裏蘇醒,霸占了她原本美好的身體。

    “真難看啊……所以一直沒有下定決心服用最後一支,想等他迴來再見我最好的一麵。”櫻井小暮輕聲說。

    她的頭和雙手都縮進了那件雲霞般的和服中,像是巨大的烏龜縮進了甲殼。衣領和大袖都坍塌下去,十二單的下部卻劇烈地膨脹起來。

    雲霞般的彩衣碎裂四散,青灰色的惡鬼仿佛破繭而出,它抓起地下墜落的白鞘長刀,帶著刺眼的刀光衝向源稚生,發出尖厲的吼叫。

    “我操我操我操我操我操!”烏鴉狂吼著衝下山坡,櫻的速度比他更快。

    他們原本以為大家長身份貴重,怎麽也懂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2]”的道理,勸降不成就退出來,龍馬愛被燒死是她自己的事,就算她驟然發難,想來也不可能威脅到源稚生。

    但源稚生進入極樂館足足十分鍾都沒見出來,裏麵倒也安靜,看起來並沒有什麽意外。烏鴉和櫻雖然擔心,但是猜測大概是勸降有所進展,否則源稚生也不至於拖延那麽長時間,所以一直耐著性子等候。十分鍾之後,尖厲的吼叫聲和金屬撞擊的巨響傳了出來,顯然極樂館中發生了激烈的戰鬥。烏鴉猛拍大腿說勸半天還是打起來了!早知道不如我再往裏麵扔一顆燃燒彈直接把那個龍馬送去見佛祖!櫻一言不發,已經彈丸一樣射向山下。

    烏鴉一邊狂奔一邊換彈匣,換裝的彈匣中每一顆子彈都是灌注了汞的爆裂彈。作為早已忘了同情心和慈悲心為何物的暴徒,他準備把這些子彈都打進那個龍馬的心髒裏,誰叫她居然大膽到挑戰新任大家長。

    極樂館已經處在坍塌的邊緣,每個窗口都向外吐出熾熱的火舌,好像裏麵藏著一百頭吃硫磺的赤龍。烏鴉和櫻看見源稚生隨手推門就進去了,本來沒有想太多,覺得推門就可以進去,此刻靠近了才意識到彼此的血統有本質差異,源稚生做來輕描淡寫的事對他們卻是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火場周圍的氣溫已經超過一百度,哪怕隻是在這樣灼熱的空氣中站上幾秒鍾都會造成灼傷,更別提空氣中的氧氣幾乎完全耗盡。烏鴉吃驚地罵了一句髒話,唿吸稍微用力了一些就感覺到肺裏都是火。他吸進去的是一百多度的高溫空氣。

    “小心!”他一把抓住櫻的手腕,生怕這妞不懂火場的危險冒冒失失往裏衝。

    但他根本拉不住櫻,櫻飛身而出用肩膀撞在了紫銅大門上。高溫在一瞬間就點燃了她的衣服,紫銅大門的溫度足有幾百度,烏鴉簡直不敢想象櫻的皮膚直接跟那扇門接觸的後果。他下意識地覺得自己輸了,輸在太沒有男子氣概,同是執行局的人,都是源稚生的“家臣”,女孩不要命地衝在前麵,他居然還往後躲。紫銅大門仍然沒開,它的門鎖已經燒熔了,櫻的撞擊也不夠有力,她體重有限,女忍如果超過50公斤就得自裁了。

    烏鴉跟上去狠狠地一腳踹在門上。門軸斷裂,紫銅大門轟然倒塌,烏鴉一把抱住櫻手忙腳亂地撕她著火的衣服。

    “我沒事……”被他抱住的櫻縮起肩膀掙紮出去。她的製服全都毀了,製服下是那種黑色的緊身衣,這層特製甲胄完全緊貼皮膚,她穿上之後跟赤身裸體的區別也並不大。

    “啊啊啊啊,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烏鴉一邊撓頭一邊鞠躬,為了表示自己並沒有乘人之危的意思,又湊上去撲打櫻燃燒的長發。

    櫻沒有管他,扭頭看著火場中央相擁的人影……準確地說其中一個並不能稱作人,而那擁抱也太血腥了。

    她可以推想出勝負的前一刻極其驚險。龍馬躍起跳斬,憑借龍化後的強橫身軀她可以躍到四五米的高度,那一刀就像以暴力著稱的薩摩示現流,奧義隻是舉刀過頂的一記縱劈。那是舍生忘死的一刀,敵人如果迴擊就同歸於盡,敵人如果格擋就把他的刀和人一起砍斷!龍馬的最後一擊比薩摩示現流還要暴力,她落下的時候斬裂了花崗岩地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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