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家。


    幾隻公雞打鳴之聲倏然響起在寧靜的巷子中。


    朱紅大門之外。


    陸北佇立半晌,踏上層層石階,輕輕扣動鏽跡斑斑的銅環。


    “咚咚。”


    “來了,來了……”


    一個清朗聲音在門後響起。


    陸北目光微攏,隻見大門霍然洞開。


    一個身高八尺,虎背蜂腰的少年郎,探出一個腦袋來左右張望。這少年濃眉大眼,鼻直口闊。


    看著倒是與紀淩依稀有著幾分相仿,此時這十六七歲的少年郎神情警惕地上下打量了陸北幾眼。


    隻見眼前一位二十五六歲的青年,麵容冷肅,眸子幽如玄潭……給人一種不真實的飄渺感覺。


    目光微微有些驚疑不定起來。


    “您是?”


    “在下姓陸,是汝父紀淩的故友。”


    陸北溫煦笑道。


    沒想到一晃多年,這紀淩都有子嗣了。


    不料陸北說出姓陸,那少年卻是冷笑道:“姓陸的麽?我們紀家可沒姓陸的朋友。”


    說著,就要重重關閉朱紅大門。


    陸北神情平靜,心中無聲歎了一口氣。


    法力催動之間,眼前之門無論如何都關不下去了。


    “你果然是那負心薄幸之人,以為學了些本事就可以來我們紀家耀武揚威嗎?”


    少年郎雙臂如虎遒勁,但那大門入仍是紋絲不動,哪裏還不知道此人是懂得法術的異人。


    陸北沉聲道:“紀兄,蜀中故人來訪,不來一見嗎?”


    有著法力加持的渾厚聲音,刹那之間就傳遍了整個紀府。


    在陸北精微控製之下,語氣不疾不徐,不大不小,猶如故友之間的寒暄。


    突然,一道重重咳嗽之聲響起。


    “興兒,不得無禮。”


    一個氣度凝然的中年人在兩個綠衣丫鬟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出來。


    此人身高八尺,身形略佝僂,鬢角微霜,蒼老麵容上卻有著一股冰冷的殺伐氣勢縈繞不散。


    正是紀淩。


    紀淩自二十五歲從軍,由北魏禁軍右儀衛中一名普通的騎兵校尉,曆經二十年鐵血殺伐終登高位,一身氣勢如龍似虎,豈是等閑。


    若論殺人數量,甚至比起陸北來,都猶有過之。


    二人目光對視之間,陸北微微一笑,眼中有著幾許欣喜之意流露。


    那是見到故人的淡淡喜悅。


    而紀淩虎目之中,則有羨慕,有怨憤……複雜之色,不一而足。


    陸北心神一動,腰間青玉葫蘆無聲飛起。


    自己大口飲了一口,大笑道:“紀兄,尚能飲否。”


    時空仿佛交錯,青玉葫蘆如同二十年前在山神廟中的那個酒壺一般,再次向紀淩拋去。


    紀淩蒼老佝僂的身形猛然挺直,兩眼精光四射,一把接過青玉葫蘆。


    仰頭“咕咚,咕咚”,就是飲了幾大口。


    繼而放聲大笑。


    這笑容中到底帶著幾許滄桑和幾許喜悅,無人得知。


    “痛快……陸兄風采更甚往昔啊。”


    紀淩細細打量眼前這位神朗氣清的挺拔青年,心中百感交集,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


    陸北淡淡一笑,心中卻有幾分遺憾之色流露。


    這時一個氣度雍容的中年婦人,走過來,笑著打破這略顯尷尬的沉默氛圍。


    “陸兄弟,還請屋中一敘。”


    陸北莫名一笑,隨著紀淩夫婦向屋中走去。


    賓主落座完畢。


    便有婢女奉上香茗。


    陸北無心品茶,有心出言,卻也不知從何提起一些事情。


    倒是紀淩之子,紀毅此時冷哼一聲,小聲囁嚅道:“爹爹,怎麽招唿此等負心薄幸之人。若非是他,姑姑也不會……”


    “放肆,住口。”


    紀淩凜然喝道。


    “陸兄弟,毅兒還小,還望不要見責才是。”


    紀淩之妻明麗玉容上帶著一絲尷尬之色,陪著笑道。


    陸北望著紀毅,溫煦一笑,毫不介意。


    他的心中其實有些悵然,他多少能理解紀家麵對一位‘神仙’故友來訪的心理。


    無所適從,百感交集。


    紀淩望向陸北,凝聲道:“陸兄,喝了這盞茶,我帶你去一處地方。”


    陸北望著幾案上那盞冒著熱氣,茶葉正打著旋兒的茶水,沉默半晌。


    慢慢舉起茶盞,低頭細細去品。


    一時間,屋中氣氛漸漸寧靜起來。


    紀淩也是沉默不語,望著屋外飄落的朦朦雨絲,心中卻是浮起二十餘年前的記憶來。


    長安,紀府。


    一方幽靜水榭之上。


    紀薇赤著腳,晃著水,柳葉彎彎英眉緊緊蹙著,轉頭之間,笑容有些淒婉。


    “哥哥,你說那人還會迴來麽?”


    紀淩長歎了一口氣,良久不語。


    實在不知作何迴答。


    紀薇伸出雪白的藕臂托起日漸消瘦的臉頰,望著水中的兩隻金色遊魚發呆……


    長安,紀府。


    閣樓之上。


    “哥哥,我不嫁了……我忘不了他。”


    一襲火紅嫁衣的紀薇,明麗蒼白的玉容上,一雙杏花眼眸含淚晶瑩,將梳妝台上的鳳冠霞帔掃在地上。


    “不嫁就不嫁了吧,哥哥去和叔父說……本來,那林侍郎的公子也是配不上你的。”


    紀淩無奈又憐惜地望向形銷骨立,臉頰憔悴的紀薇,語氣極盡溫柔道。


    長安,紀府。


    “孤王聞紀氏有女,明麗宜人,嫻雅明止。心生慕之,欲納為側室。”


    一襲紫金袍服的陳王府內史,在幾個手捧絹帛彩禮,珍珠瑪瑙的侍女之中,一張老臉都笑出了花。


    陳王府內史笑道:“紀大人,恭喜了。”


    紀淩眼眸閃動,他已知道這是那林侍郎的報複手段。


    長安,陳王府。


    飄香苑。


    “什麽,修道去了?”


    花廳上首,陳王那被酒色掏空,微微泛著青色的眼窩之中,滿是驚疑不定。


    揮手斥退一隊衣著暴露,身材妖嬈的舞姬。


    二十五六歲的陳王,神情陰沉地對著下首坐著的林公子,語氣狐疑道:“莫不是……那紀家的托詞?”


    紀淩叔父是右儀衛監門將軍,身負衛戍皇城之責。


    陳王從理性上是打算拉攏這麽一位禁軍將領的,因此才聽了這位林公子的煽動。


    林公子儒雅的麵容上,目光微微有些陰鷙,冷笑道:“紀淩倒也沒有說錯。聽說,神霄派的一位女劍仙在城外的虞山,斬殺了一位作惡的犀牛精,在返迴途中碰到了紀淩之妹……”


    這時,陸北輕輕放下茶盞。


    紀淩緩緩站起身來,道:“陸兄,請隨我來吧。”


    陸北給楊熙以目示意,便隨著紀淩身形而去。


    紀淩轉過幾道迴廊,指著一處生鏽銅鎖上扣的廂房,語氣哽咽道:“這是小妹生前所住的地方。”


    聞聽此言,陸北身形微頓。


    “恩,我去拿鑰匙……想來以陸兄本事,我倒是多此一舉了。”


    紀淩作勢欲走,轉而想起眼前之人,恐怕穿牆過屋都是尋常之事,當即就是自嘲道。


    陸北衝紀淩微微拱手,身形幾個閃爍之間,便進了那間廂房。


    廂房陳設布置精致無比,整潔素雅。


    或許是定期有人打掃的緣故,並無蛛網灰塵落下。


    廂房之中光線熹微,然而並不影響到已至元神道行的陸北無礙視物。


    陸北轉身向書案緩緩走去。


    發現立櫃之中,幾卷畫軸用錦緞包裹,同時用幾根金線緊緊束著,顯然倍受主人愛惜。


    陸北心有所感,走上前去隨意拿起一卷畫軸。


    展開隨意觀去,本自風輕雲淡的神情一時間錯愕無比,眼眸更是黯然失色。


    蓋因,畫卷之上一個神情冷漠的青年正在按劍遠眺,神情淡漠,目光悠遠。


    他的手掌微微有些顫抖。


    神念感知過去因果,眼前迷霧重重之中,突然現出一幕場景來。


    紀府。


    後花園一方八角涼亭之上。


    清風搖曳,夕陽斑駁一地樹影。


    紀薇坐在石凳之上,正在低頭作畫,三千秀鬱青絲披散開來,現出一方巴掌大小的憔悴小臉。


    細小手腕轉動之間,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一個眉目疏朗,似笑非笑的少年。


    一道歎息之聲突兀響起。


    竹林瀟瀟之音,泠然清越中帶著殺伐錚錚。


    青衣劍仙的孤傲身影,默然出現於不遠處的樹下。


    “師父。”


    紀薇小心翼翼地收好畫卷,一臉明媚地笑著向女劍仙跑去。


    “不要叫我師父,你不學煉氣之法,隻學丹青之道。我之一脈從未有過這樣的弟子。”


    青竹道人玉容罩霜,冷冰冰地道。


    “師父,您生氣了。”


    紀薇沒心沒肺地笑道。


    青竹道人歎氣道:“你既然喜歡他,才更應該煉氣求取長生,為何還在此地做一些無聊之事。”


    望著遠處那一張張各自神情不同的人物畫卷,青竹道人眸光更是冷意幽幽。


    “師父,我怕……怕忘了他的樣子。”


    聽著青竹道人毫不掩飾,直指本心的話語。


    紀薇蒼白臉頰上有一抹紅暈飛快閃過,繼而語氣幽幽道。


    “你不得長生,百年之後不過一捧黃土而已。那人若求取仙道有成,你又如何得見?”


    青竹道人怒其不爭道。


    “若我得長生仙道,他沒有求得又當如何?”


    少女揚起巴掌大的小臉,語氣弱弱道。


    聞聽此言,青竹道人神情微愕,繼而化作一聲長歎。


    她本來看這少女曾被洗髓易骨,靈台清氣透體。


    於是想要找個衣缽傳人,不想這少女竟然是一顆榆木腦袋,為情所困,無心修道。


    良久之後。


    青竹道人冷聲道:“你好自為之吧。”


    一道青蝶劍光飛遁而起,很快消失在紀府之中。


    紀薇望著天邊青竹道人消失的方向,神情微滯,淚光盈盈道:“連師父都不喜歡我了嗎?”


    她或許就像她的名字一般。


    薇,就像一顆微不足道的小草。


    無論如何拚命地渴望陽光雨露,終是不能長成一顆受人矚目的參天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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