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鍾後,城中慕容家大宅。


    此時的大宅已經大門緊閉,還被院中搬來的磨盤等重物堵上,後門也被死死封住,除非組織人手以器械撞擊,否則根本無法進入——林漢城自信,至少在天明確保城內高層絕對安全以前,是不會有官兵來這安靜的地方搜查倭寇的。


    府裏沒有了以往的夜間燈火,鶯聲燕語,隻剩下滿廳滿院的殘肢斷臂、血肉骸骨,伴隨著陣陣陰冷的夜風吹來,富麗堂皇的宅院宛如一間葬房,滿府上百口人全部喪身劍下,哪怕“通倭”的慕容老爺在死前把所知道的信息都吐露給了林漢城,還是沒能換來獨孫的活路,價值被盡數壓榨趕緊後,成為了一對倒在血泊中的屍體,死不瞑目。


    斬草除根。


    ……


    後院,地窖中,儲藏軍火的暗室裏,火燭幽幽,照映三張臉龐。


    “斬草就要除根。”林漢城盤著腿,弄著搶,如是道。


    聽完了林漢城對於這慕容府情況的說明,饒是蒲七混了多年的江湖,手裏沾的血不止十個人以下,也頓覺陣陣頭皮發麻:這林爺居然一個人血洗了全府上下,一個活人也沒能逃出去報信,究竟得什麽樣的高強武功和狠辣心性才能做得這般幹淨利落,不留後患。


    而張適聽完卻隻是歎了口氣,已經對林漢城的所為麻木了,原本行醫救人的路線已經變成了協助這個殺人狂殺人,包括殺無辜的人,也包括殺慕容老爺這樣與齊王府暗通款曲,借勢謀利的奸商。或許,長期的殘酷現實已經讓他漸漸清醒,接受自己本性並不崇高的真實一麵,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犧牲別人,其實並不會讓他有多麽難以接受,能做的,願做的,也不過是歎一口虛偽的氣而已。


    “林爺,萬一…吾是說萬一,要是有人跑了出去報官怎麽辦?”蒲七在聽林漢城敘述如何血洗這大宅之時,他就已經放下了手裏的那把短刀,不敢在這種殺人不眨眼睛的真黑手麵前表現出一點攻擊性來,半是疑惑,半是憂慮地問道。


    此時林漢城手中握著一把箱子裏取出的燧發火銃,擺弄著上麵的機簧裝置,聞聲瞥了蒲七一眼,反問道:


    “你認為逃出去的人會第一時間找地方躲起來,防止被追殺,還是冒著城中宵禁,被當作倭寇就地格殺的危險去報官?”


    “或者,你認為在這城中兵力薄弱,連知府大人的安全都無法完全保障的深夜,逃出去些人找官軍報案求救,能搬來官軍嗎?”


    “啊,林爺考慮周全,是吾多心了。【零↑九△小↓說△網】”蒲七道,見一直盤腿坐著不說的張適麵色僵硬,想開口與他套些近乎,嘴唇蠕動,終究是沒說出話來。


    畢竟在不久之前,二人之間還是你死我活的敵對關係,眼下雖然因利益聯係湊成了一夥,彼此間的陌生感與警惕心卻依然濃厚,那位心狠手黑的林爺根本不屑於將防備顯露在臉上,而這位價值一萬兩白銀的神醫,瞥著自己的餘光裏的懷疑卻是絲毫不加掩飾,哪怕自己的兩手已是空空,也像時刻防備著自己會突然暴起偷襲一樣。


    觀察著手裏火器的林漢城餘光一直打量著身前的兩人,見張適一副冷漠麵孔,新入夥的蒲七也是滿臉惴惴,坐立不安,便將手裏的火銃放下,輕聲道:


    “蒲七,咱們之間暫時不必相互防備。至少在天亮以前,你沒有成為我們敵人的動機,如果天亮之後你無路可走,決定跟著我的話,我也能在今後保證你的生命安全不受齊王府的威脅,你好好考慮一下。如果有什麽問題要問,有什麽話要說,現在就盡數道來把。”


    張適聞聲,抬頭看他一眼,眉頭微皺,心下難安:招募這樣一個前齊王府雇傭的殺手,無異於駕馭食肉的惡狼為己所用。可齊王府能給予蒲七金銀財富,林兄弟此時不過一介平民,能給予什麽來收買這樣的人呢?安全?難道這種腦袋係在褲腰帶上的亡命之徒,還會在乎冒險用命來換銀子麽?


    蒲七聽了,兩眼一亮,心下卻是另一番思量:這個人在江湖上毫無名氣,先前介紹時也沒交代自身背景何家,但是武功高強,心狠手辣,做事步步冒險卻都事先計劃,如油鍋撈物,兇險之餘卻次次逃脫,還了解那麽多有關於王府的事情,顯然不是山野莽夫之輩。而且他明擺著是與王府攪亂東南的方略正麵對抗,其誌恐怕不在小,所以才想招攬自己這樣隻會殺人的人,甚至是隨時可能會在背後捅他一刀的前敵人。為了提高其達成目的的成功率,敢冒這樣的險,那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麽呢?


    蒲七想到了,林漢城是想拉自己合夥做殺人越貨發財的勾當,不對;他又想到了,林漢城是想拉自己組織義兵抗倭,更不對;他還想到了,林漢城是想拉自己一起參軍,在接下來的戰爭中向上攀升,可那就更沒必要了——以林漢城那十人不當的高強武功,眼下又是台州城內軍力極度虛弱的空檔,隻身前往應募,隻需在招兵台上表演一番,當場便可被提為果長士官,甚至直接成為低級軍官。【零↑九△小↓說△網】自己和他一同前往,根本起不到什麽幫助。


    自己對他究竟有什麽價值,才能在先前的客棧激戰中被他留下性命,連道上最輕的失敗者下場——廢手廢武功也沒落下,居然完完整整地被帶到了這裏,而不是變成一具屍體,現在還被他招攬,究竟是什麽原因呢?


    “有話就直說,不用擔心其他的。如果我想殺你的話,在客棧就已經辦了。”


    林漢城見他猶豫,知道是搖擺不定,直接打斷他的思緒,逼他表態。


    張適也打量著蒲七的神色,想聽聽這個半路被強行拉進隊伍的殺手能說出些什麽東西來。在他看來,蒲七的路已經被堵死了,進,跟隨林漢城一起走,可能會再次遭遇危險;退,被齊王府的爪牙追殺,一定會遭到危險。選?已經沒得可選。


    “林爺,吾想知道,你究竟想做什麽?”見兩人目光盯來,他額頭冒汗,終於咬咬牙,閉上眼,吐出了這個問題。等待著,不知是等待迴答,還是等待林漢城可能的攻擊。


    “升官發財,你以為呢?”林漢城道,語氣平淡,像在說一件吃飯喝水一樣簡單的事情,卻恰好印證了他先前在心裏的一個預想。


    “掙軍功?”蒲七睜開了眼,和他目光對視著,問道。


    林漢城拿起了地上的火銃,左手將那鑲嵌著燧石的彈片往後扳動,卡在機位上,道:“我們這樣的人,不用手裏的兵器去殺敵爭功,難道去考科舉,靠讀書換烏紗帽戴?既然都是拚命,你難道打算幹一輩子在暗地裏收錢殺人的活計,難道就不想換一個能讓你錦衣玉食,老有所依,光宗耀祖的活法?”


    他說完,抬起右手,單手將黑洞洞的銃口對準蒲七的臉麵,按在扳機上的右手食指輕輕向後一扣,彈片猛然迴彈,燧石重重砸擊在鐵片上,激起一串火花,甚是好看。


    火花消散,明知其中沒有裝填火藥彈丸,卻還是讓他心驚膽戰,先前在客棧中目睹的短銃爆頭還是記憶猶新,他可不敢麵對這長銃的關口,連忙側過身去,問道:


    “那林爺,雷不怕我跟著你,會有出賣你的那一天?”


    此問一出,正中張適心裏的懷疑,他沒想到這個人居然直接說了出來,難道不怕林漢城真的殺了他?


    “我說過,咱們的合作空間取決於共同利益,如果你跟隨我的話,隻要我能帶給你的利益大於你出賣我能得到的利益,你就沒有背叛的理由。而且不管你是否相信,我向你保證,如果你不相信跟著我的好處比離開更大,不願意跟我走,天明之時便可分道揚鑣,我決不阻攔。”


    林漢城道,將手裏火銃放迴地上,語氣中既無怒意更無殺氣,隻像在談一樁生意,態度很鮮明,買賣不成仁義在,不會強來。


    良久,沉默著的蒲七才在兩人目光的注視下緩緩抬頭,審視著林漢城的眼神,沒有看到兇戾的顏色,心知性命無虞,想起他的高強武功他所說的錦衣玉食、光宗耀祖的未來,又想起那齊王府的暗地中殘忍的酷刑、被爆頭擊斃的同伴,和自己走了這麽多年卻看不到光亮的黑路,終於點點頭,道:


    “從今天起,吾便跟著林爺做事,一心一意,絕不背叛。”他的語氣很誠懇,哪怕聽上去連自己也覺得很假,走黑路的人的承諾,在他自己眼中,連一枚銅錢的價值都算不上。


    “好,蒲七,你的故鄉在什麽地方,雙親還在否,宗族狀況如何?”林漢城點頭示意,問道。他知道,這個時代的古人,對於家庭和宗族的看重甚至比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更重要,哪怕坐在麵前的是個靠殺人賺黑錢的江洋躥犯,應該也是如此。


    蒲七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表情先是一愕,隨即黯然,搖搖頭道:


    “迴林爺話,吾從小生長在福州,家裏是種茶的農戶,十七歲那年和當地的其他農戶子弟鬥毆,失手殺了人,家裏的大半積蓄都用來賠償才免坐了牢,被族裏除了名。本來要被發配到遼東充軍,吾爹變賣房產行賄官人,才買了具犯人的屍體頂吾的名。”


    “那你後來是怎樣走上這條路的?”林漢城追問道,張適也對這人的經曆有些好奇起來。


    “逃了發配之後,家裏給吾一些盤纏,讓吾去莆田投林泉院,就是南少林寺,當了打雜學武的幾年俗家弟子,後來因為犯了戒規被趕了出去。化緣北上到山洞一帶討生活,給碼頭上的商船當搬運苦力,後來因為幫一起做事的兄弟討工錢,被工頭叫人圍毆…”


    他話未說完,林漢城已經打斷他道:“是不是情急之下,抄起武器反擊,結果釀成命案,不得已再次遠遁他鄉,最終入了殺手的行當?”


    “是,其間也替鏢局護過鏢,後來開始在押運途中拿些客人的托物典當換錢,有一次被鏢頭發現,差點被砍死在路上,之後就和道上認識的朋友商量,幹起了劫鏢的買賣。”


    不用說,擅自動客人托運的貴重物品,這是鏢局一行的大忌,肯定被聯合抵製甚至被官府追拿,沒別的路好走,幹脆轉行幹起了搶匪,甚至在劫鏢時拔刀見血,最終成了殺人越貨的強盜匪徒。


    “你很久沒有迴去過福州老家,看望父母了吧?”林漢城問道,明顯注意到了他臉上神情的變化。


    蒲七的眼皮下垂,盤腿坐著的身形更顯佝僂,像老了十歲一樣,黯然道著:“曾經迴去過一次,老宅已經被宗族變賣了,二老也都去了,找到了族長詢問葬在何處,卻連宗族的祠堂和大墓也不準吾進,說吾再敢出現的話,就讓官府捉了投進牢裏,秋後砍頭。吾沒辦法,連他們的墳頭也沒見過,也沒上過一炷香…”


    話到最後,已是低下了頭,喉間隱隱哽咽。一個自我墮落到殺人奪財地步的通緝犯,卻終究是宗族觀念深重,哪怕自己背負著砍頭的大罪,還是偷偷潛迴故鄉想見父母一麵,說明其心中還剩下一些封建道德,哪怕很微弱,也足以成為林漢城下定此人可用,不足為虎的論斷。


    “蒲七,你跟著我,我可以向你保證。十年之內,洗清你身上的罪孽,讓你騎著白馬衣錦還鄉,讓你的宗族重新接納你,讓你的父母能風光大葬,讓宗祠重新空出你的牌位,讓你的家鄉為你立一座碑,當做後人的榜樣,你信是不信?”


    林漢城手指東南方向,設問著道,語氣中的自信顯露無疑。


    蒲七聽罷,緩緩抬起頭來,目視著那張其貌不揚的麵孔,眼中似疑似惑,心中難以置信,手中微微發抖,口中聲音難聞:


    “謝,林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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