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裕村西。


    隱蔽的山洞裏,一個潛藏在此的身影扭動著,夢囈著,像一個不會遊泳的人被丟進了大海裏,無助地拚命掙紮著,卻越陷越深,無法擺脫。


    如果解開衣服,能夠看到他的整條左臂已經全部變成了青黑色,麵色痛苦,印堂發黑,毒素已經散發到了全身,恐怕再強悍的肉體也將會因劇毒攻心而暴斃。


    在夢裏。


    林漢城身處一間幽暗的公堂,堂上四角的火盆上,幽幽的青藍火焰似明似暗。


    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消失了,整個人赤身裸體無一遮擋,上身戴著沉重的鐵製枷鎖,下身兩腿被鏈子鎖住,鐵環連著鐵鏈,手臂粗的鐵鏈係著兩隻碩大如西瓜的漆黑鐵球,任有九牛二虎之力也無法動彈分毫,儼然是這堂上的受審之人。而那厚重的鐵枷上,還篆打著些許字印,在幽暗晦明的空間中如同一塊上下拚接的墓碑。


    林漢城緩緩睜開眼睛,隻見身前數米處的台階之上,擺著一張黑色的木桌,桌上陳列著一堆堆不知記載何物的線裝書,桌後的大靠背椅上赫然端坐著一位身著銘畫著道道蛇紋的黑袍,麵龐黝黑長須過胸,手握驚堂木,頭戴烏紗翅,額間月牙格外顯眼的判官,跳動著青藍顏色的炯炯目光與他隔空對視,那目光似箭,仿佛穿透了他的眼睛,直達他的腦海,搜視著他大腦中的每一寸的空間。


    而他卻什麽也做不了,仿佛在二人目光碰撞的一瞬間,靈魂也被拷上了枷鎖,不再受控於自己。


    “啪!”


    那驚堂木猛擊桌麵,發出一聲巨響,迴蕩在周遭空間,震得林漢城兩耳嗡鳴,渾身一抖,從靈魂的束縛中脫離了出來。


    他隻見那座上拍板之人身側兩個提著大刀的護衛,一個長著牛頭,一個麵如馬首,都是一身黑甲肩披紅帆,如泥塑般站在那裏,竟然和他曾經在城隍廟中見過的牛頭馬麵陰間鬼使相差無兩,四隻獸眼散發著猩紅的光芒,比那廟中的雕像更加瘮人心魄。


    在目光與那紅光接觸的一刹那,他仿佛一下中呆滯地狀態中恢複過來,兩臂想動,卻被厚重鐵枷牢牢鎖住;腳下想挪,卻似牽著千斤桎梏。


    我是誰?


    我怎麽會在這兒?


    難道我已經死了…


    他的眼睛越睜越大,此時大腦已經恢複了思維的敏捷,念頭飛速轉過,搜索著自己的記憶,尋找著那個隱約的答案,卻怎麽找也找不到,怎麽想。


    “啪!”


    那判官手裏驚堂木又是一下重擊,如一把鍘刀劈下,生生截斷了他的思緒,驚得他猛然抬頭看去。那雙跳動著青藍火焰的眼睛像有著某種魔力,把他的目光固定在了二人對視的角度,讓他的心神開始波動不寧,如同海濤波浪起伏,心中的什麽東西像被抽走了一樣,仿佛那個獲得千鈞神力的穿越者,本來就是現在公堂之上受審的嫌犯。


    隻聽那判官渾厚的聲音如同念咒,迴蕩在空曠陰暗的堂中:


    “堂下鬼犯,生前姓林,名曰漢城,生於湘楚,死於吳越…”


    “地上所為,狠如兇羊,濫殺無辜,身中劇毒,暴斃暗地…”


    “現入陰間,孟婆一湯,洗去前塵,身負餘罪,尚未還清…”


    那個深邃而厚重的聲音像一條無形的蟒蛇,將堂下被束縛著的林漢城身體一圈一圈地向上環繞著,那蛇頭不停地吞吐著紅信,口中的獠牙隨著一個個音符字節的吐出而變得更長一分,溢出著墨綠色的毒汁,滴落在地,發出呲呲的消解腐蝕聲,將平整的石地溶出了數個小坑。


    而判官的聲音還在繼續著:


    “陽間鎮民,橫遭屠戮,可憐妻小,死無葬處,歃魂申訴…”


    不知念了多久,直到林漢城的脖頸已經被毒蛇緊緊纏住,直到那兩顆鋒利尖銳的毒牙已經近在眼前,他終於想來了,什麽都想起來了,腦海中那個直覺幻化成的聲音在嗡嗡著,一遍又一遍,不停地迴放著:


    我是林漢城。


    我是穿越者…


    為了我的計劃,為了利用那些家夥的陰謀往上爬,我殺了很多人。


    我殺了救命恩人,為了幹掉那個黑衣人,我一箭射穿了她的頭…


    我殺了那些漁夫,砍下了他們的頭,掀翻了他們的屋子,偽造出倭寇洗劫的表象。


    我殺了那些女人,還有孩子…


    判官的判詞終於念到了尾聲,最後一句:“現有百鬼,皆為你殺,堂上對質,引證問罪,罪時鍘魂。”


    音落,音迴蕩,驚堂木落下的一刻,纏繞在林漢城身前露著流淌毒汁的獠牙毒蛇陡然一伸,他隻覺渾身的骨頭在瞬間被纏繞的蛇身擰得折斷、錯位,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連疼痛也來不及感覺,四顆毒牙已經刺入了他的喉間,突進了大動脈。


    林漢城的眼前突然模糊一片,隱約可見一個個披頭散發,滿身血跡的陰間鬼魂向他走來,張著血盆大口唿喊著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十個,二十個,一百個,是那些被殺的漁夫和女人,還有身材矮小的孩子,還有腸子露在外麵,拖行著流血著向他爬來…


    林漢城的身體被毒蛇絞得粉碎,手腳斷裂,整張臉因為毒素的注入變得青黑交加,兩腮外鼓,已經充斥著血絲的眼睛仿佛要蹦出眼眶,一雙雙血肉模糊的手抓住了他的腿,一張張淌著鮮血的嘴死咬著他的肉,扯斷著他的血管,嚼動著他的骨頭…


    我不能死,我還不能死…


    他的意識陡然中斷,口吐鮮血和內髒碎片,兩眼翻白如珠,麵目猙獰如似鬼,喉嚨咕嚕嚕往外狂湧著大股的血液,那條毒蛇也在群鬼擁上來後緩緩纏動,離開了他的身體,彎曲扭動,消失在了青藍火焰照耀之外的黑暗之中。


    他已經看不見前方的景象,那判官手握簽筒,直接往堂下一揮,二十根骨簽字撒落滿地。兩側牛頭馬麵應聲而動,將判官座後的狗頭閘刀抬出,一前一後走下台階,將巨鍘橫擺在他的身前,拉開刀柄,一左一右將那已經殘破如布偶的身體押倒向前,脖子定在鍘位,扭頭按住犯鬼的魄體,馬麵兩手緊抓刀柄,隻待一聲令下,刀落斷魂,神魄飛散。


    那判官起身拂袖,轉入堂後,驚雷怒吼劈落而下,迴蕩不絕:


    “行刑,鍘!”


    ……


    在山洞。


    洞外的草叢中傳來輕輕的唿喊聲:“林兄弟,林兄弟,你在嗎?”


    無人應答,也沒有料想中的蝙蝠受驚飛出洞穴,匍匐在草叢中的張適臉上的腫包和斑點已經用治療術盡數消除,他索性咬牙爬了出來,頭也不迴,一個翻身滾進了洞中。


    嘭一下撞到了什麽東西,他連忙兩手撐地翻身坐起,就著洞中微弱的月光看到的,卻是一個戴著麵具,右手還握著一把帶血的短刀,左大臂插著一支短箭,渾身抽搐不止的黑衣人。嚇得他差點驚唿出聲,立刻又想到了先前的計劃,扯下了那人的麵具一看,眼前這臉色發青兩眼上翻,口吐白沫氣息微弱的黑衣人,不是林漢城還有誰來?


    他壓低了聲音連續唿喊了幾聲,林漢城像是已經瀕臨死亡,口中的白沫越吐越多,身體也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像觸到了高壓電線一般篩糠似地抖著,對他的唿喊根本沒有任何反應。


    張適掀開他的衣服一看,額頭頓時冷汗直冒。隻見一條粗大的黑線直從左肩方向蔓延到了左胸前,再一擼兩條袖子,發現他的整條左臂像被刷了一層油漆,已經完全變成了黑色,肯定是那箭上有毒,且中毒的時間不短,毒素順著體內血液循環已經侵入到了心肺,儼然是攻心之勢。


    張適緊咬著牙用力扯出了他左臂上那根短箭,閉上了雙眼調動意念,兩手合一快速地搓動著,兩掌貼在那堅實的腹部肌肉上,股股熱流向林漢城的體內輸送而去,熱流穿過道道經脈,附著上被毒素染黑的骨節,驅趕著那混合在血液中的黑色毒素,洗滌著被那一箭射碎的左大臂骨的碎片,緩慢地修複著這具遭受致命重創的軀體。


    他一邊全神貫注地為林漢城治療著,一邊在心中連道僥幸,這樣的傷勢若是自己再晚些到,就得在這裏把林兄弟埋了,別說什麽宏圖大誌,劇毒攻心暴斃之後,這野心勃勃的悍人恐怕連塊墳碑也留不下。


    五分鍾過去了,張適掌心傳入其體內的熱流在林漢城的體內循環第一圈,他的嘴角開始停止冒出白沫,身體顫動的幅度和頻率開始下降了。


    十分鍾過去了,那股持續不斷傳輸而入的熱流在林漢城體內的運行速度已經是開始時的數倍,循環到了第四圈,他臉上的青黑顏色已經褪去,身體停止了顫抖恢複平靜,翻白的眼睛也漸漸閉上了,麵色從猙獰變成了安詳,像正在熟睡,血液中的毒素已經被盡數驅趕到了左臂中箭的傷口處,傷口的出血也已經停止了,開始結痂。


    一刻鍾過去了,熱流在體內周轉整整九圈,碎裂的骨頭已經修複完畢,林漢城的鼻息已經十分平穩,左上臂的傷口也結成了厚厚的一層血痂,顏色漆黑,是體內的毒素殘留。


    熱流在林漢城的體內流轉了最後一圈,左臂傷口的血痂脫落下去,碎成了黑渣,痂下皮膚已經完好如初。此時的張適也已經額頭冒汗,這次長時間的“治療”讓他消耗了不少精力,不過這一切總算沒有白費。


    張適看到了,林漢城的睫毛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睛,然後猛然睜大,像被蘇醒後看到的景象嚇了一跳。


    下一刻,林漢城大叫一聲,猛地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而起,手裏握著的短刀下意識揮出,劈向那昏暗洞穴中來曆不明的人。


    “啊,林兄弟是我,張適!”眼見那人暴起,眼見那刀落來,他兩手護臉,一個後仰噗通背靠地上,堪堪躲過一劫。


    他揮著手連聲喊停,要是從那種兇險的情況下逃生出來,卻死在自己的人刀下,那真是到了陰曹地府也沒處喊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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