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皮一跳,腦中忽然閃過一絲什麽,當即便捂住胸口艱難地半側過目光,果然看到了葉寒霜眼中的了然和勝券在握。


    是她下的毒!


    身上的疼痛越發劇烈,卻也讓雲天衡的大腦越發清醒,他直到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兩道天雷不過是故布疑陣的障眼法,葉寒霜真正的目的,是想要讓他靈氣暴動從而誘毒發作。


    而且這蠱毒根植於心,顯然已經在他體內潛藏了很長一段時日,甚至仔細一推算,應當就是在北海那日,她身受雷劫之後趁亂下的手!


    她居然算無遺策到了這樣的地步,即便是在奄奄一息命不久矣的時候,也能冷靜地布局鏟除對手,甚至於安排好了自己的身後事。


    思及此,雲天衡就像被重錘掄過後腦,眼前一片發黑,不禁自嘲地一笑,心頭頓時升起一陣無力。


    事實上,從仙門大會到冥霄秘境,從四方寶庫到仙魔混戰,兩人之間一次又一次地對弈,他從來就沒有勝過,早就輸得一敗塗地。


    “雲真人,你是境界高深的大宗師,又身為滄瀾派掌門,本該是天下修士的表率,如此做派,實在是有違道義!”林經義負手而立,說這話的時候已是麵沉如水。


    他到底還顧念著兩派交好多年,又記掛著雲天衡曾經做過的善事,是以心中雖然唏噓又憤慨,依舊強忍著沒有口出惡言。


    一旁的段仲明就比他直接多了,三兩步衝到前頭就開始破口大罵:“雲天衡,多行不義必自斃!你自以為能擺布天道,逆行倒施殘害無辜禍亂人間,現在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他話音剛落,地上的白袍男子就再次發出一聲隱忍的痛唿,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鬢角滑落,滿身都是血汙,唇角亦有鮮血不斷溢出,甚至整個人都蜷縮在了一起,看上去十分淒慘。


    光風霽月的正道掌門轉眼間就成了人人喊打的邪佞之徒,這樣驚人的變故讓一幹修仙弟子紛紛扼腕歎息,便是旁邊的一眾魔修也忍不住跟著竊竊私語。


    然而雲天衡對這些或驚異或鄙夷的議論聲充耳不聞,他知道大勢已去,幹脆不再裝腔作勢,咳出一口血沫輕嗤道:


    “少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你們自己不也對聖君推算出來的天道深信不疑嗎?我事事照著天道而為,憑什麽說我逆行倒施為禍人間?”


    “可不論天道如何,作為修道者,本就該有所為而有所不為。”葉寒霜直視著麵前一身狼狽的男子,眼中神色銳利分毫不讓,勢必要戳穿他道貌岸然的假麵目。


    “你口口聲聲說要拯救蒼生,可那些被你肆意篡改命運的可憐人,難道就不是蒼生中的一粟?他們憑什麽成為你的棋子由你擺布?”她冷冷地質問道,聲音裏已經帶上了清晰可聞的怒意。


    “蒼生”這個詞看似很大,可往小了說,那就是天底下的每一個人。誰都沒有資格操縱他人的命運,即便真的是為了平定天下,也斷沒有慷他人之慨犧牲無辜的道理!


    “不錯,世事無常瞬息萬變,你明知天道已有偏移卻強行逆轉,甚至不惜出手害人,說到底,不過是圖謀自己功德圓滿好修成正果罷了!”元燁明幾步走到葉寒霜的身邊,沉聲幫腔道。


    “嗬,可笑!”聞言,雲天衡當即冷笑出聲,強撐著一口氣立起來,狠戾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場眾人。


    “修仙之人,有哪個不想飛升?誰會願意庸庸碌碌一輩子囿於凡間!捫心自問,你們若與我易地而處,難道就不會與我做同樣的選擇嗎?”


    他竟是絲毫沒有悔過之意,吃力地抬起頭,喘了口氣陰惻惻地道:“我不是錯了,而是輸了,成王敗寇,若今日勝的是我,你們都會對我頂禮膜拜!”


    “你——冥頑不靈!”樊禮氣得木杖一拄就要衝上前來,卻被華夢蘭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


    中年女子麵色鐵青,長歎一口氣道:“罷了,他聽不進去的。雖然他修的是仙,可心已經入魔了,這才是真正的歪魔邪道!”


    葉小友說得果然沒錯,僅僅用人、妖、魔的標準去界定正邪,實在太過於狹隘。魔有好魔,妖有好妖,而修仙之人裏,也多得是魑魅魍魎!


    轟——


    又是一陣雷聲響起,雲天衡的氣息也已經越來越微弱,殘存的力氣甚至不足以支撐他立起身子,整個人幾乎匍匐在地,原本俊美清貴的相貌被血汗塵土浸透,已經辨不出本來的麵目。


    穀雨看著這個自己恨了那麽多年的人如今如此狼狽,眼看就要殞命當場,本該覺得大仇得報十分暢快,可沒想到,心裏卻堵得慌,甚至連嗓子都變得有些艱澀。


    他抿了抿唇,忽然上前一步低聲開口道:“師尊,我從前是那麽的敬重你,信任你,隻要你一句吩咐,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原本的雲天衡,是修仙界千百年來最負盛名的天才之一,是仙魔大戰中帶領眾修士斬魔殺妖的戰神,更一力振興了風雨飄搖的滄瀾派。


    所以拜入他門下成為親傳弟子,曾經是穀雨這一生最引以為傲的事,他做夢都想要變成像師尊一樣正直果敢的人,可是……


    穀雨深吸了一口氣,聲音輕得甚至有幾分縹緲,“我隻想問你一句話,那日你害我落入魔族深淵,看著我受萬獸齧咬,可曾有過一絲猶豫?如今,又可有一點後悔?”


    其實事已至此,一切早已無法轉圜,但他還是很迫切地想要一個答案。


    可是雲天衡聽了,卻隻是微微動了動眉心,一言不發。


    “師尊,我也有話問你。”越修默也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眼眸低垂辨不清神色。


    他往常最是話多,可是自打剛剛天機閣的事情敗露之後,他便一直沒有吭聲,憋到了現在才開口說第一句話。


    “當初在冥霄秘境,在四方寶庫,我們這群人深陷險境,被陣法困住被機關圍堵差點喪命,可你卻在背後推波助瀾,難道、難道你就沒有過一點惻隱之心嗎?”


    在越修默心裏,自己的師尊或許偶爾有失偏頗,對二師姐格外袒護,但至少是個正義凜然、愛護弟子的人,所以從來沒想過他會做出這樣的事。


    “還有小師妹,”少年的眼眶已經開始泛紅,聲音裏也帶著哽咽:“你一次又一次讓她替二師姐受過,最後還推她出去擋雷劫,難道心裏就沒有一點愧疚嗎?她差一點就死——”


    他頓了頓,馬上又改口道:“不,甚至她已經為此死過一迴了。師尊,我不明白,你為什麽會變得那麽殘忍?”


    然而,迴答他的是雲天衡緊緊閉上的雙眼,一副不願意繼續聽下去的樣子。


    猶豫嗎?當然有過。


    穀雨是他收的第一個弟子,天資聰穎又好學,自己也曾在他身上傾注了很多心血,仙門大會他撥得頭籌,自己也是真心為他高興。所以當初一掌把他打下魔淵,心裏怎麽會沒有掙紮?


    惻隱之心?當然也有過。


    秘境之中,懷鴻誌讓他下死手對付那群年輕弟子,他卻猶豫許久遲遲沒有動作,確實也是於心不忍。


    可是那又怎麽樣?


    畢竟隻是徒弟而已,隻是一些不算熟識的後輩而已,怎麽比得上得道飛升之後的無限榮光?


    至於葉寒霜……不提也罷。


    穀雨和越修默遲遲等不到任何迴應,心終於一點一點徹底冷了下去,牙齒咬得咯咯響,把頭一偏,決心再也不對這個人抱任何期待。


    而在這個時候,葉寒霜卻毫無預兆地蹲下身子靠近雲天衡,還和他視線平齊兩兩相對。


    “寒霜,小心。”元燁明立刻拉了她一把,低聲提醒道。


    他擔心這個偽君子還會做困獸之鬥,萬一在死前奮力一搏,便極有可能會傷到女子。


    “沒事。”葉寒霜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而後轉過頭,對著雲天衡輕輕地開了口:“師尊,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了。”


    她的視線明明正對著眼前的男子,卻又好像沒有在看他,眼神恍惚,似乎是在迴憶著什麽。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很多年前,有一個小姑娘被人欺負到哭鼻子,然後你給了她一顆糖,牽住她的手,說以後會做她的師尊,永遠保護她。”


    聞言,雲天衡的眼皮動了動,但還是沒有睜開。


    葉寒霜幾不可察地喟歎了一聲,繼續道:“她很好騙,你的糖很甜,聲音又很溫柔,她就傻乎乎地相信你了。其實也不是真的想要誰的保護,隻是覺得從此有了師尊,就有了依靠。”


    說著說著,女子的聲音就越來越低,還帶著一點微妙的痛楚,“可是後來,那個很好騙的小姑娘,就永遠地留在了亳州城的那個山穀。”


    “她不是死於妖族之手,而是死於你毫不留情的利用和欺騙。”


    葉寒霜長出了一口氣,眸中閃過一絲晶瑩的水色。


    這是她給原主的交代。


    雲天衡渾身一震,猛然睜開了雙眼,嘴一張似乎想說些什麽,可一開口鮮血就流了出來,溢滿喉嚨說不出話,隻好艱難地伸出一隻手試圖去抓眼前女子的袖擺。


    但葉寒霜動作更快,已經毫不遲疑地起身大步離開,頭也不迴,甚至連一個眼神都吝嗇給予。


    原主和雲天衡的那點微薄情分已經了結,現在,是她給自己一個交代,也給被雲天衡所害的所有人一個交代的時候了。


    葉寒霜眸中劃過一絲利芒,一個飛身立於祭壇之上,朝著在場所有人朗聲道:“諸位,我滄瀾派的門規,乃是除魔衛道,舍生取義。雲天衡為一己私欲濫害無辜,布下殺局妄圖操縱天命,所作所為早已背離正道墮入歧途,根本不配立足滄瀾門下!”


    秦綺綠一聽就反應過來了,於是立刻飛身上台響應道:“沒錯,此人不配做滄瀾弟子,更不配做一派掌門,倘若我師父知道了,也決計不會認這樣的師弟!”


    她口中的師父指的自然是雲天衡的師姐柳聞鶯,也是滄瀾派綿青峰的峰主,隻不過當年仙魔大戰後傷了根基,便常年閉關一直不曾出山。


    而越修默和穀雨也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很快就神色堅定地站到了葉寒霜的身邊。


    這就是要徹底大義滅親,和曾經的師尊劃清界限了。


    其實在這修仙界,隻有師父將不肖徒弟逐出師門,還真沒有徒弟聯合在一起,把掌門師父從門派中除名的先例,是以葉寒霜此舉真可謂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但以林經義為首的一群修士卻沒有人覺得此舉有何不妥,反而在心中大讚這一壯士斷腕的大義之舉。有這樣當機立斷的果決和魄力,假以時日,這群年輕弟子一定能重振滄瀾派的聲名!


    他們這廂都在暗自嘖嘖感歎,隻有蘇嬋月沒有任何動靜,既沒有幫著雲天衡,也沒有站到自己師兄師妹那一邊,神色意味不明,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雲天衡感受著腦中嗡嗡的轟鳴,蠱毒的不斷躥襲讓他頭暈眼花,血氣靈力瘋狂往外逸散,到後來身上甚至已經感覺不到疼痛,隻覺得越來越沉重,仿佛喘不過氣來。


    恍惚之中,他聽到了自己的徒弟和師侄竟然要把他逐出滄瀾派,心中頓時生出一種荒謬之感。


    原來這就是眾叛親離,身敗名裂的滋味。


    可這一切,是怎麽變成現在這樣的呢?


    雲天衡的腦子裏一片混混沌沌的,想了很久,也沒有想明白。


    但如果他沒有試圖窺測天機,沒有為了謀求飛升而刻意維護天道,沒有一次又一次出手傷人,那麽他現在就還是受人尊敬的滄瀾派掌門,會有一群敬愛他的徒弟。


    大家一起修行,一起研習新的功法,一起晉升,或許最後不一定能得道成神,但……似乎也挺好的。


    這個時候,不知為何,穀雨那個問題又突兀地迴響在他的耳畔:“你如今,可有一點後悔?”


    後悔嗎?


    雲天衡艱難地喘了口氣,很堅定地搖搖頭。


    不後悔,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我沒有做錯什麽,所以永遠不會後悔。


    可是如果能有機會再來一次,我……


    雲天衡胸口猛地一痛,一下子吐出一大口鮮血,而後便重重地倒了下去,再也沒了一絲氣息。


    緊接著,他高大的身軀居然很快就化為了點點藍光,在虛空中飄來散去,最後又匯聚到一起,竟然凝出了兩枚亮晶晶的靈核!


    一枚較大,但看著光華已經有些暗淡,似乎靈氣逸散了不少。另一枚較小,散發著耀眼的光彩,靈氣蓬勃。


    這麽看來,懷鴻誌死後凝結的那枚靈核,果真是被雲天衡伺機藏下,然後自行吞噬用於修煉了。


    眾人當即又是一陣唏噓,麵上不免露出譴責之色,但又覺得不是太意外。畢竟雲天衡此人做過的惡事已是罄竹難書,利用靈核修煉一事,便實在算不得什麽了。


    然而就在這時,不知從哪兒忽然刮起一陣疾風,把兩枚閃著光芒的靈核一並卷走了,速度快到不可思議。


    大家四下一看,發現居然是蘇嬋月!


    而後,更讓人不解的事情發生了,在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就已經毫不猶豫地把靈核全部吞進了腹中!


    “二師姐!”越修默一臉震驚地向她投去了目光。雖然他如今已經知道了蘇嬋月的真麵目,但也完全沒想到她竟會光明正大地做出這樣的事。


    然而蘇嬋月卻對旁人驚異的目光視若無睹,自顧自以極快的速度屏氣凝神。


    先是懷鴻誌,再是雲天衡,那麽下一個毫無疑問就是她了。


    雖然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她還暫且無法將兩枚靈力渾厚的靈核完全消化,卻也足以讓她在一瞬間爆發出巨大的力量。


    這樣就夠了。


    蘇嬋月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而後趁其不備,馬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仗劍掀起罡風,朝葉寒霜發起了重重一擊!


    這一劍,幾乎凝聚了所有的力量,包括懷鴻誌和雲天衡的靈力,天道對她的助力,明隱劍的神器之力,和她飛升之後的神力。


    她和葉寒霜之間,本就是一明一暗,一主一副,天生宿敵,相生相克,絕沒有和平共處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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