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東山無言以對。


    是啊。


    就同宴弘光的感情而言,江月是比江雪要深的。


    江雪的脾氣他也知道,炮仗似的一點就著,從前不懂事的時候,沒少給她表哥委屈受,反倒是江月溫柔體貼,總是會幫一幫表哥。


    若是那日不顧一切去探望宴弘光的人是江月,甚至說江月同江月一起過去,宴弘光絕對不會選擇江雪的。


    他這個做父親的難道還能把江月叫過來罵一頓,說你為什麽不能像你大姐姐一樣不要臉,豁得出去嗎?


    黎東山如何有顏麵這樣同女兒說話。


    此前也真是豬油蒙了心,怎麽就覺得是江月占了姐姐便宜呢?!


    他看著淚水漣漣的愛妾,心疼不已,也懊悔不已,伸臂將她擁住,皺眉道:“江雪也是太不像話了,閨閣女兒大晚上往表哥房裏去,夫人到底是怎麽教她的……秋靜,都是我不好,委屈你和江月了……”


    過猶不及。


    鬱夫人靜靜依偎在他懷裏,沒再多說什麽。


    第二天黎東山走了,黎江月來向母親請安,鬱夫人見了女兒,神情中不免有些鬱色:“你昨晚又何必……”


    “娘難道看不出來嗎,父親與夫人早就敲定了主意,昨晚也隻是通知我們罷了,哪裏容得我們反對?”


    黎江月秀眉微挑,打開香匣往香爐裏添了些香料,淡淡道:“與其被他們逼迫著答應,最後不歡而散,還不如主動應了,叫他們承我的情。”


    鬱夫人唯有一聲歎息:“你呀。”


    “娘也別歎氣,女兒反而覺得這是件好事。”


    黎江月笑了,近前去幫母親揉肩,說:“同表哥換了庚帖的是我,聖上下旨賜婚的是我,這會兒從黎家嫁過去的卻多了一個人,建康上下難道會覺得問題出在我身上?我何德何能,能叫嶺南黎家的嫡女作為媵妾,隨我一道嫁進宴家?相反,受委屈的是我,願意成全姐姐的是我,深明大義的還是我,何樂而不為?”


    鬱夫人氣道:“好名聲頂個什麽用?等你開始過日子、受黎江雪氣的時候,就會後悔這時候腦子裏進的水了!”


    “不會的。表哥不是個糊塗人,她翻不出什麽浪來。”


    黎江月自信道:“從前婚事隻在黎家內部宣布的時候,假使表哥反悔,改口要黎江雪,其實也能改掉的,可是他沒有。他說我對他有恩,不願損毀我聲名,故而寧肯將錯就錯,不娶嫡女,也要娶我這庶女。若表哥說這話是真心實意,可見他是個正人君子,且頭腦清楚,不至於被所謂的舊情蒙蔽,若表哥說這話是另有圖謀,就說明他心思比我想象的還要深沉,這等人物,又豈會困囿於後宅之爭?所謂的舊情幾分真幾分假,怕也要打個問號了。”


    鬱夫人目露擔憂:“若真是如此……”


    “各取所需罷了,有什麽好怕的?”


    黎江月自若道:“我求前程富貴,他求黎家支持,交易罷了,扯什麽情呀愛的,那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鬱夫人聽得笑了,又故意板起臉來,說:“你就不怕他偏寵黎江雪,冷待於你?別忘了,黎江雪可是嫡女,不僅僅是黎家女兒,也是韋家的外孫女呢!”


    “那又如何?”黎江月道:“韋家有兒有孫,即便勢大,又有多少能分潤到她這個外孫女身上?嫡親兄弟尚且會有利益糾葛、你死我活,更別說外孫女了。”


    說完,她冷笑道:“爹和夫人倒真是愛女情深,為著叫黎江雪得成所願,什麽臉麵都顧不上了,甚至不惜叫整個建康士族看黎家的笑話,可他們想過沒有,鬧出來這麽一出,以後哪個世家大族還願意娶黎家女兒?我素日裏看著夫人不是個糊塗的,現下為著自己女兒,竟也迷了心肝,我既沒有妹妹,不日又將出嫁,黎家之事同我有什麽關係,反倒是其餘姨娘和妹妹們,怕是生撕了那母女倆的心都有。”


    鬱夫人長長舒一口氣,欣然拍了拍她手:“娘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當真是不如你。”


    也隻有麵對母親的時候,黎江月眼底方才顯露出幾分真情實意來:“我答允此事,其實還有一樁考慮,庚帖與聖旨俱在,我為妻,黎江雪隻能做妾,屆時她在我手底下討生活,娘在黎家日子也好過些,有她在宴家一日,韋氏便要對娘客氣一日……”


    鬱夫人眼眶發酸,輕輕將女兒擁入懷中:“傻孩子。”


    ……


    黎江雪做戲自殺是真,但割腕自殺也是真,要是沒道傷口叫父母瞧見,她還怎麽叫他們心疼,怎麽叫他們應允自己嫁與表哥為妾?


    黎江雪的設計沒有落空,爹娘終究是心疼她的,眼見她躺在床上氣息奄奄,便什麽都顧不得了,滿口應下此事。


    今日表哥來了,黎江雪知道此事,成敗在此一舉,雖然娘叫她歇著,但她實在是睡不著,困得不行了,就狠命在手心上掐一下,硬生生熬了一個多時辰,終於等到了從宴席上迴來的韋夫人。


    黎江雪強撐著坐起身來,目光灼灼的看了過去。


    事情辦成了,韋夫人心中卻沒有半分歡喜,無奈的歎一口氣,黯然點頭。


    黎江雪喜形於色,見母親神色頹然,那剛剛綻放的笑意便暫時收斂起來了。


    “娘,”她說:“你別擔心女兒,我會過得很好的。”


    韋夫人:“……”


    韋夫人累極了,什麽都不想說,卻還是強撐著叮囑:“我們已經商議好了,屆時你與江月同時出嫁,婚期已經很近了,得趕緊找人來裁製喜服,還有你的嫁妝……女孩兒家出嫁了跟在家裏不一樣,你再見了江月,便得客氣些,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了。”


    說到最後,她心如刀絞,無聲飲泣。


    黎江雪不以為然道:“差不多就行了,難道她還真敢拿我當小妾使喚?我可是黎家嫡長女,她不過是個庶女而已!”


    韋夫人當真是慪的心口疼:“你既出嫁,便是宴家的人了,怎麽可能跟在家裏一樣?妾者,立女也,你當是什麽好營生?鬱氏再得你爹寵愛,也得稱我為主母,我讓她站規矩,她幾時敢推辭?你爹知道了,也沒什麽好說的!家裏姨娘們過得都是什麽日子,你難道看不見?”


    “我跟她們又不一樣,”黎江雪驕傲的抬著下巴,不屑的說:“我是娘的女兒,是世家嫡女,那些個破落戶裏出來的女人憑什麽跟我相提並論?”


    韋夫人氣急,伸手擰她耳朵:“出嫁之後就夾著尾巴做人,知道嗎?!真惹出什麽事來,我可不管你!”


    黎江雪滿口應了:“知道了知道了!娘,你快鬆手,疼!”


    ……


    婚事就此定下,韋夫人便匆忙開始替女兒準備嫁妝,催著女兒盡快調理身子,另一邊,黎東山也厚著臉皮給親朋故舊送上請帖,道是不日便將有雙份嫁女之喜。


    整個建康都被黎家的神操作驚呆了。


    嶺南黎家赫赫高門,宴弘光雖是新貴武將,但能娶到黎家女也不能說是門當戶對,誰曾想娶得是黎家庶女,當日竟還要納黎家嫡女為妾?


    皇帝聽說這事的時候正在喝茶,聽完都給嗆個半死:“黎東山瘋了嗎?!”


    黎東山沒瘋,但是世人看來也差不多了。


    不過還能怎麽樣呢,自己養的女兒,含著淚也得完成她的心願。


    建康城中如何議論紛紛,自然傳不到黎江雪耳朵裏,隻是此時此刻,她的心情卻也不似想象中那般春風得意。


    “怎麽是嫣紅?!”


    她猛地將手中嫁衣摔到地上,氣急敗壞道:“這顏色比黎江月那身淺那麽多!”


    仆婢們垂著手站在一邊,低頭不敢作聲。


    韋夫人自覺難堪,伸手去拉她:“江雪……”


    黎江雪“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娘!我不要,我不要!說好了是左右夫人的,我為什麽不能穿正紅?!”


    為著這個女兒,韋夫人不得不厚著臉皮去求見鬱夫人,低三下四的將事情講了,終於換得一身與黎江月顏色相同的嫁衣。


    也是因為此事,黎江雪終於從自己為自己製造的幻境中醒來,開始意識到自己究竟做出了一個多麽愚蠢的選擇。


    婚禮前三日,遵從本朝風俗,劉徹令人送了一顆明珠往黎家去,待到婚禮當日,新娘子須得握在手裏帶到夫家。


    宴家人送過去時正值黎家家宴,眾人皆在。


    黎江雪坐在韋夫人身邊,距離那顆明珠更近,想也不想,便自木盒中將那明珠取出,捧在手中觀量,笑盈盈道:“好像是夜明珠?這是陛下賞賜給表哥的那一顆嗎?娘,你看,這可真好看!”


    韋夫人想笑,卻笑不出來,


    黎東山臉上神情有些尷尬,黎家妾侍和底下兒女們小聲低語著,目光各異。


    黎江月也在笑,然後輕輕開口:“姐姐?”


    她語氣和藹,聲音不算高,但是足夠叫所有人聽見:“那是我的。”


    第70章 直男癌的勝利10


    黎江雪臉上的笑容霎時間就僵住了。


    黎東山神情尷尬,韋夫人目光窘然,鬱夫人微微垂著眼,臉上神情難辨喜怒。


    黎江雪沒想到庶妹會這樣不給自己留臉,當著全家人的麵,竟這麽說出來了,嘴唇動了幾下,方才玩笑著道:“江月,不過是一顆夜明珠罷了,你總不會這麽小氣,姐姐看一下都不行吧?”


    “那自然不會。”黎江月笑微微道:“姐姐與我乃是骨肉至親,這夜明珠雖是陛下所賜,珍貴異常,卻也抵不過你我之間的姐妹情分,距離成婚還有整整三日,姐姐若是喜歡,隻管拿去賞玩,隻在大婚之前還給我便是了。”


    黎江雪勉強擠出來的笑容斂起,咬一下嘴唇,不悅道:“江月,你這是什麽意思,有意要跟姐姐一較高下嗎?爹娘可都說了,屆時你我姐妹平起平坐,不分彼此的。”


    黎江月也不氣惱,仍舊笑著看她,說:“姐姐是要我差人去取合婚庚帖和陛下的賜婚聖旨來嗎?”


    黎江雪臉色霎時間變得鐵青,韋夫人麵色也不太好看,責備般喚了聲:“江雪,別鬧了,把夜明珠還給江月。”


    黎江雪抿了抿唇,悶悶不樂的將夜明珠擱進檀木盒裏,猛地往黎江月麵前一摔:“誰稀罕,給你!”


    盒子的蓋子沒有扣緊,她摔得時候又略用了些氣力,落在黎江月麵前時彈了一彈,那顆夜明珠也咕嚕嚕滾到了地上。


    這下子,鬱夫人的臉色也沒那麽好看了。


    黎東山猛地拍案,厲聲道:“江雪,你這是做什麽?甩臉子給誰看?一點規矩都沒有!”


    韋夫人心中發急,拉著女兒坐下,又忙吩咐身邊仆婢:“還不幫江月把夜明珠撿起來?”


    仆婢們忙俯下身去找,卻被黎江月不輕不重的給攔住了:“夫人愛惜女兒,江月也能體諒,但是體諒是一迴事,該不該這麽做便是另一迴事了。老話說一人做事一人當,姐姐,夜明珠是你丟掉的,現下還是勞煩你親自來撿吧。”


    黎江雪深以為辱,變色道:“你!”


    韋夫人亦是目露慍色:“江月,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別太得寸進尺了!”


    “是我得寸進尺嗎?”黎江月淡淡道:“夫人聰明一世,怎麽到自己女兒身上就看不明白了?這還沒出嫁呢,姐姐就昏了頭,連禦賜之物都敢往地上摔,這是打量著皇家可辱,還是覺得有了左右夫人的虛名,就把妻妾之分忘了?”


    她對上韋夫人視線,微微一笑:“江月年幼,不敢言說天家如何,隻是見家中向來尊卑分明,上下有序,夫人若是如此寬宏大量,可以與府中妾侍姨娘們並駕齊驅,不分尊卑,那便當江月沒說過這話好了。”


    誰不知道當正妻比當侍妾體麵?


    誰不知道當砧板比當魚肉舒服?


    要說妻妾之分,那咱們就統一規則,沒道理你這些年對著我親娘擺正房夫人的架子,動輒讓她站規矩、侍奉飯食,輪到你女兒做妾了,又開始說左右夫人、並駕齊驅。


    天底下的好事還能全叫你占了?


    韋夫人眼底瞬間閃過一抹猙獰,黎江月恍若未見,轉過臉去吩咐身邊婢女:“姐姐尊貴,總記得自己是嶺南黎家的嫡女,想是沒過過仰人鼻息的日子,江月不敢勞動姐姐貴手,你去撿起來便是。”


    婢女應聲低頭,韋夫人卻覺臉上如同當眾挨了一記耳光,火辣辣的作痛。


    她還能怎麽說?


    真就默認妻妾相平,府裏姬妾與自己相差無幾?


    韋夫人心下怒的嘔血,卻也不好作色,狠狠剜了女兒一眼,沉聲吩咐:“去撿起來,給江月道歉!”


    底下姨娘們壓低了的議論聲飄了過來,隱約帶著幾分譏誚。


    黎江雪本就是因為拉不下來臉才會丟夜明珠的,這時候如何肯再去彎腰低頭,隻是見母親目光淩厲至極,倒也不敢推諉,心不甘情不願的走上前去將那顆夜明珠撿起,擦幹淨放迴到檀木盒裏,悻悻道:“江月,對不起,方才是我一時糊塗,你別生氣……”


    說完,屈膝向妹妹行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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