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隻剩下三天,就過了十八天最危險的時期,上上下下都鬆了口氣,因為最後這三天結疤落屑,實亦等於脫險了。


    奇怪的是十六那天,內奏事處既無脈案、藥方,亦無起居單,而且奏事太監孟忠吉口傳諭旨:“不用請安!”


    照這樣看,應該是大見好起。


    但李德立卻照常進宮請脈,然則沒有脈案、藥方,莫非有不便示人之處?


    他人不在意,翁同龢人最細心,看出其中大有蹊蹺,頗想仔細打聽一番,略想一想,覺得有兩個人好找,一個是新補了內務府大臣的榮祿。


    從慈禧太後代閱章政、裁決大政的詔旨下達,便奉懿旨:“多在內廷照料”,是新興的大紅人之一,翁同龢跟他很談得來,如果找到了他,養心殿是何光景,一定可以明了。


    無奈他奔走於長春宮、養心殿之間,一時碰不著麵。


    那就隻有找李鴻藻了。


    翁同龢還特地找個因由,翻了翻很僻的醫書,抄了些痘後調養的方子,帶到李家,預備請李鴻藻得便口奏。


    一見麵便看出他的神色有異,眉字間積鬱不開,不斷咬著嘴唇,倒象那裏有痛楚,竭力熬忍似的。


    等翁同龢說明來意,李鴻藻接過方子,略看一看,沉吟不語,這是根本沒有心思來管這些方子的態度,翁同龢倒奇怪了。


    “蘭翁!”翁同龢說:“如果不便口奏,無妨作罷。”


    “說實話吧,天花是不要緊了。”


    這一下,翁同龢立刻想到無脈案、藥方、無起居單那迴事,同時也驚駭地發覺自己的猜測,多半不錯,果真有不便示人之處。


    “唉!”李鴻藻搖頭歎息,頓一頓足說,“我竟不知從那裏說起?”


    “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突起的波瀾,不但萬分意外,而且也令人難信。然而,不信卻又不可。”李鴻藻的情緒算是平靜了些,拿出一張紙來遞給翁同龢說道:“你看!”


    接來一看,是抄出來的三張脈案,一張是:“脈息浮數,痂落七成,肉色紅潤,惟遺泄赤濁,腰疼腿酸,抽筋,係毒熱內擾所致。用保元清毒法。”


    第二張寫的是:“痂已落、泄漸止,而頭暈發熱,腰腿重疼,便秘抽筋,係腎虛停食感寒所致。”


    第三張注明,是這天酉刻的方子:“頭暈發熱,餘毒乘虛襲入筋絡,腰間腫疼,作癰,流膿,項脖臂膝,皆有潰爛處。藥用保元化毒法,另以膏藥敷之。”


    所開的藥有生耆、杜仲、金銀花、款冬之類,翁同龢看完驚疑不止。


    “何以突然生了癰了呢?”他說,“莫非餘毒所化?”


    “不是天花的餘毒??????”李鴻藻搖搖頭,說不出口。


    天花的餘毒可轉化為癰,在翁同龢從未聽說過,所以當李鴻藻很吃力地透露,皇帝身上的潰爛之處,可能是梅毒發作時,他頗有恍然大悟之感。


    然而這到底是一件駭人聽聞,不易置信的事,“蘭翁,”他必得追問:“是聽誰說的?”


    “李卓軒。”


    “他不會弄錯了吧?”


    “不會的。”李鴻藻說道,“這是什麽病,他沒有把握,敢瞎說嗎?”


    “真是!”翁同龢還是搖頭,“教人不能相信。”


    “我也是如此!”李鴻藻說,“夏天聽榮仲華說起,不但到了八大胡同,還有下三濫的地方,當時我心裏就嘀咕,據李卓軒說,早在八月裏就有征候了。此刻的發作,看似突兀,細細想去,實在其來有由。”


    “那麽,李卓軒怎麽早不說呢?”


    “他不敢。前幾天悄悄兒跟恭親王說了,這會兒看看瞞不住,才不能不實說。”


    李鴻藻又說道:“其實早說也無用,這是個好不了的病。”


    “不然!諱疾總是不智之事,早說了,至少可以作個防備,也許就不致於在這會兒發作。照常理而論,這一發在痘毒未淨之際,不就是雪上加霜嗎?”


    李鴻藻覺得這話也有道理,然而,“你說諱疾不智,”他黯然說道:“看樣子還得諱下去。”


    “難道兩宮麵前也瞞著?”


    “就是為此為難。”李鴻藻問道,“你可有好主意?”


    “我看不能瞞。”


    “大家也都如此主張。難的是這話由誰去說?誰也難以啟齒。”


    “李卓軒如何?”


    李鴻藻想了半天,也是拿不定主意,好在這也不是非他出主意不可的事,隻能暫且丟開,跟翁同龢淒然相對,嗟歎不絕。


    到了第二天,下起一場茫茫大雪,翁同龢雖無書房,卻不能不進宮請安。依然一大早衝寒冒雪,到懋勤殿暫息一息,隨即到內奏事處去看了脈案,是跟前一天的情形差不多。


    由於昨天從李鴻藻那裏,了解了皇帝的病情,他便不肯盡信脈案,決定到內務府朝房去看看,如果榮祿在那裏,便好打聽,到底被諱的真相如何?


    “別處都不要緊,就是腰上麻煩。”榮祿皺著眉,比著手勢,“爛成這麽大兩個洞,一個是幹的,一個流膿,那氣味就不能談了。”


    翁同龢聽這一說,越發上了心事,愣了好一會問道:“李卓軒怎麽說呢?”


    “他一會兒就來,你聽他說。”


    李德立是每日必到內務府朝房的,開方用藥,都在那裏斟酌。


    這天一到,但見他臉色憔悴不堪,可想而知他為皇帝的這個病,不知急得如何寢食不安,一半急皇帝,一半是急他自己。皇帝的病不好,不但京堂補缺無望,連眼前的頂戴都會保不住。


    “脈息弱而無力。”李德立聲音低微,“腰上的潰腫,說出來嚇人。”


    李德立很吃力地敘述皇帝的“癰”,所談的情形,跟榮祿所見的不同,也遠比榮祿所見的來得嚴重,腰間腫爛成兩個洞是不錯,但不是一個流膿一個幹,幹是因為剛擠過了膿。


    “根盤很大,”李德立雙掌虛圈,作了個飯碗大的手勢,“正向背脊漫延。內潰不能說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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