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梅林下,天家匯聚,一首《卜算子?詠梅》一出,立震住全場,讚美之詞當即加諸於項天佑身:


    “不愧是武仁王呐,這麽多年詩才不減當年!”


    “是啊,是啊。想是當世文豪也未有幾人能做出這般詩詞吧。”


    “武仁王,高、高!”


    …諸王不吝誇讚,溢美之語飄蕩在野林中,詞中怪異之處他們聽著就聽著,也沒誰挑出——皇帝與他這個弟弟的關係之好天下皆知,誰會討這個沒趣?便大多阿諛。然固有奉承成分在裏,也其實感歎項天佑詩才之高,發自真心的欽佩。


    蘇菡亦然,聽到這首詞她眸中大放異彩,見眾人誇自己喜歡的人,雖不能與之同受,可目睹她的天佑哥哥這樣被推崇,她還是極開心的,臉上便不自覺現出紅暈。


    一眼兩眼,妙目投諸於項天佑身。


    但於那異彩開心間她又隱約有擔憂——詞中有語意不當之處,天佑哥哥怕是忽略了。便瞥看項天擇,飛快的一眼,見人似沒什麽反應,才稍稍放下心——項天擇他,怕是不能懂這首詞吧?


    蘇菡如是想,神情仍做清冷,觀受眾人誇讚的項天佑一臉謙虛之像,更是歡喜——這才該是她喜歡的人,有才華,又不嬌縱,蘇菡這樣對自己說。


    而項天佑盡管受意料之內的讚美心裏洋洋自得,麵上確是裝作“慌張”連連擺手推脫,“謙恭”不已:


    “讓皇兄、讓諸位見笑了,我也就能寫幾個小詩,再無其他才能。不過這世上詩寫好的人多了去了,天佑不敢居高,隻求有個躋身之處、躋身之處~。”


    ……


    眾人七嘴八舌,一出你來我往的戲碼身為皇帝的項天擇默默看著、不多話,看著那些人恭維,看著項天佑嘴上不說、心裏得瑟——當真以為他這點眼力見沒有?


    卻不禁心裏搖了搖頭,暗道:


    嗬,蠢才!連背詞都選了個不適時的——這樣的家夥他前世竟被之奪了江山,也可見他是多麽悲哀了。


    項天擇暗笑,為曾經的自己遺憾,對那首《卜算子詠梅》嗤之以鼻——並不是那首詞不好,而是它的意境完全不適於這個場合。


    但看那詞,上片寫黃昏時風風雨雨,植根在荒涼驛亭外、斷橋旁的梅花冷落淒涼;下片寫梅花孤潔傲岸之品格,什麽無意爭春鬥豔,凋零飄落、成泥成塵也依舊保持著清香……


    陸遊寫梅花,是暗抒被排擠的不滿。


    可於項天佑,除了他這皇帝,誰敢排擠,還不滿?嗬。


    便聽諸王恭維之聲漸消,項天擇當即拉下了臉,似不悅道:


    “天佑做的詞調聽上去頗為低沉孤幽啊~。怎麽,朕有排擠欺負你,還是諸王中有人如此對你,使你對朝廷不滿?啊~?”


    …怎麽會這樣問?剛還飄飄然的項天佑聽著吃了一驚。那詞有問題嗎?項天佑不解,飛速迴憶一遍,須臾暗道——不好!他選錯了!


    冷汗頓時涔下,被這樣當眾質問,項天佑甚覺臉上無光!可項天擇是皇帝,他不能敷衍對待。而適才誇他的那些個王爺,也沒一個出來幫他說話…


    氣氛一時凝滯,諸王抿唇不語靜觀事變,花瓣徐徐飄落,項天佑轉而慌忙化坐為跪,解釋道:


    “未有此意、未有此意,皇上誤會了!皇上對臣弟之好天下都知,臣弟亦是深為感念。所作僅是一首詞,詞意不當處,請皇上責罰!”


    眾目睽睽被這樣斥責,不得已下跪,於自傲自負的項天佑實是大辱!他將頭壓得更低,非是為表謙卑,而是掩飾自己麵上因覺恥辱而有的羞紅——被一個古人耍了,項天擇,好你個項天擇!


    “皇上,”


    忽一清麗女聲響起,身旁蘇菡半側了身對向項天擇,頷首微躬身,插話了,“武仁王向來對皇上、對朝廷忠誠,此舉必是無心之過,妾身敢請皇上寬恕。”


    心上人在眼前這般,她怎能空看著?語意間,蘇菡不免急切。


    然其實項天擇並無追究之意,因這不是重頭戲。此刻又蘇菡發話,項天擇雖因她為別人說話而稍難受,亦點到即止,遂大笑道:


    “皇後不用求情,天佑是朕的親弟弟,朕怎會怪他?朕不過是裝著嚇唬、其實說笑,”


    邊說邊指著跪地的項天佑,項天擇當眾毫不留情地踐踏著他所謂“尊嚴”,掃視諸王,


    “沒成想還真把我這弟弟給嚇著了~。快起、快起,別跪了,哥不怪你。哈,哈哈~!”


    他那一笑,其他人自不笑也笑,由是諸王的笑聲瞬間充斥了梅林,項天佑到後,也不得不跟著附和笑起來,表現得沒心沒肺,然其實他心理,


    是恨!是惱怒!


    恨不得不屈服於“絕對的權威”下無能的自己。


    項天擇、項天擇——總有一次他要把他從那個位子拉下來,而後自己坐上去,成為天下之主!


    這樣想,項天佑就覺得他現在所受的所謂之“屈辱”,都是成大事前必有的忍耐——


    畢竟,他可是現代人,優越的現代人怎是愚昧的古人可比?他會成為千百年一出的聖主,用他的知識帶領這個國家走向文明富強!


    項天佑眸中深處,夾著狂熱隱忍與憤懣,是那樣深沉。他拳頭暗暗緊握,又很快鬆開。


    但詩會仍在繼續。


    ……


    從武仁王後,按著次序,諸王依次作過,然自無能與那首“詠梅”作比者。輪到最好,隻剩一人沒作——當今皇帝項天擇。


    然皇帝作不作自看他一人想法,沒人敢妄論。諸王私下皆想這皇帝詩文不行,怕是不會作,接下來不知要做些什麽。


    眾人於是靜待佳音,連蘇菡亦是說不出的竟對她身旁這人生出幾分期待來。


    卻沉默稍許,聽項天擇悠悠道,


    “爾等既都做了,就該輪到朕了。”


    說著渾不在意地整了整自己衣袖,左手搭左腿、右手搭右腿,隨即平視諸王,溫和笑語:


    “朕提出的以梅為題,沒道理朕自己不作。諸位權且聽好~,”


    話至此,項天擇陡然不再笑語,正色不少,緩緩誦出了他早於心內選定的華夏宋代林逋的《山園小梅》: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


    ……


    這詩,是皇帝作出來的?!當真是他作出來的!?


    眾人聽罷,已驚得無以複加。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皇帝何時有這樣文才了?一幫皇親國戚,皆表示不敢相信。蘇菡也是,她聽得那詩,已不知瞄看了項天擇多少次——之前命人給她的紙上寫的一些詩,她全以為他抄的,莫不他真有這樣的文采,又為何一直隱瞞?還是這次,也是命人事先做的?


    “皇上作的好啊!首聯表達弗趨榮利、趣向博遠,頷聯又把梅花的氣質風姿寫盡絕了!臣佩服的,五體投地啊!”


    “是啊,皇上的詩文丁點不遜於武仁王呐!”


    “臣、臣,臣活了這麽久了,還沒見過能把梅花說得如此傳神的句子!”


    ……又通通開始在項天擇麵前賣起乖了,而且大賣特賣——管是自己作的,還是早找人代作,這重要嗎?


    對皇帝來說,一點都不重要!諸王咬緊了這就是項天擇作的,大誇特誇。


    況且,這確是一首好詩,與項天佑作的《卜算子詠梅》側重不同、不相上下!


    ……


    野梅林下,但聽不明真相的諸王絞盡腦汁、不重樣的誇,項天擇如項天佑般受得心安理得,實則是一邊與諸王交談,一邊暗注意項天佑臉色——


    果不出他所料,這廝臉色明麵上的難堪、驚惶。不由嗤笑,項天擇對此也不點破,隨他去想去猜,他在旁樂得看戲。


    …怎麽會、怎麽會,《山園小梅》怎麽會出現在這個大陸、這個朝代,還一字無差?!


    無以形容項天佑此刻的驚駭,周圍人雖多,他卻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一片漆黑。但看他一語不發、兀自瞪大眼——天知道發生了什麽!


    混蛋,是誰?項天佑如坐針氈,他腦中掀起了激烈爭論——絕不會是項天擇作的,他不信、他打死不信!


    那是誰?難道除了他還有其他穿越者!


    他並非獨一無二?!


    這念頭一起,項天佑內心驟然生出恐懼與深深的不安。


    隻一個勁得想:那人,是助力還是阻礙?可惡!他一定要把他找出來,若是助他,不妨讓他活著、予其尊榮;若非助他,那就……滅了他!


    青一陣白一陣,某人臉色此刻好看極了。


    項天擇自將一切收諸眼底,他適時開口,徐徐地拉長語調,眼似不禁意瞥去:


    “天佑還一句話沒說,你以為朕作的如何?”


    “啊?”逢問,項天佑慢了兩拍才堪堪迴過神,而後立刻行揖禮正色道,


    “皇兄作的極好,臣弟一時沉浸其間、難以自拔,請皇兄恕臣弟不敬之罪。”


    “好、好,何來不敬、何來不敬?”


    項天擇壓手又笑,諸王亦笑聲附和,一時氛圍似無比融洽和諧,可真正如何,一人心知肚明,一人猜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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