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止施主如何得知我在此處?”沉默了良久,儀容問道。


    “送經書之時,從儀修住持口中得知儀容師傅在此山采藥,便尋了過來。”


    她淡然一笑,方瞧著他問道:“想必施主特地於山中尋我,定不會隻是為了幫我挖那幾株草藥罷?”


    聞她此言,越從袖中拿出那頁紙,恭敬的遞與她麵前,道:“儀止於那山墺小屋中偶得此句,見言語極妙,頗為中意,奈何在下才疏學淺尚參不透這字句中的奧義,隻知定是玄虛高僧所作,遂拿來向儀容師傅請教。”


    儀容聽之,一把奪過那遞來的書頁,細瞧著那藏於佛經的字句。認出是那僧人的字跡,便在嘴角扯過一抹鄙夷之笑,喃聲念道:“遊子思親,舉目無親,夫妻相親,兒思娘親,親親皆殤;三分白,一片紅,連珠串,七玲瓏,萬芳同悲。”


    念罷,她隨手一甩,那頁紙便輕飄飄的落入石潭之中,高越見之,趕忙俯身將其從潭水中撈起。


    “此乃玄虛僧人之物,可不能隨意毀損。”


    “瘋僧就是瘋僧,所說之言也是這般的晦澀難懂,不過一張破紙而已,施主大可不必緊張。”瞧著他抖落著紙張水跡的驚慌模樣,儀容悠聲道。


    “瘋僧也好,聖僧也罷,他人之物,皆不可擅自毀損,此道理,儀容師傅竟是不知麽?”


    那悠然從容的俊美男子終得一怒,此刻,他用長袖擦拭著紙張的模樣,格外的小心仔細,儀容暗自將眸光挪到那男子臉上,瞧著他那清俊的側臉,停留片刻後,便又悄然垂下眼眸,故作調笑之態,悠然道:


    “既是他人之物,又為遺留之言,儀止施主又為何要私自窺之,還這般的拿出來與旁人說道?想必那番言語定是玄虛僧人苦研醫治時疫之方時隨手寫下的,即為他人心中之思,施主私窺便是有錯在先,又有何理來教訓儀容私毀他人之物呢?”


    聞她此言,將那紙張晾曬好的高越抬起頭,看著眼前能言善辯的女子,一時失語。那女子語笑嫣然,神態悠容,映襯著山色與水色,出塵絕豔。良久,他才沉聲道:“儀容師傅教訓的是,此事乃儀止唐突了。”


    蟬蟲聒噪,空山愈靜,兩人一前一後行至於林間,相伴無言,直至斜陽西沉,餘暉落林之際,方才向山下走去。


    “儀容師傅是否每日都要來此山為寺中挖藥?”山路上,越問道。


    “閑時便來,並無定律。”


    迴到寺中之時,已是暮色漸合之際,越將身上所背負著的竹簍卸下,再將挖來的草藥放置好,來不及和儀容道別,便折身出寺,匆忙向山下走去。


    炎夏的夜,露水漸深,沾濕了他的衣衫。暮色已合,幽林中蟲鳴鳥啼,月華如練,照耀於林間。如此佳辰美景,越無心欣賞,隻單加快了腳步。


    趁著月色迴到山墺小屋,恰瞧見呂尚子正於燭光下擺弄著那堆放在案閣上的白芷幹,心中甚是不解,便湊近瞧著那推幹貨,問道:“尚子,你這是在作何?”


    “今日在集市中賣畫之時,恰巧碰到了同在集市便賣草藥的儀卿,見她與幾位小師傅立於鬧市,麵對往來的市井之人甚為慌張無措,便幫她們吆喝了一下午,末了又買了她們些草藥。”


    “賣草藥?”良久,越喃聲問道:“華霜寺為何要派遣寺中姑子下山賣藥?”


    尚子一聽,便抬起頭瞧著眼下不食人間煙火的主子,嘟囔道:“此時正值炎夏,又無佳節到來,寺中香火不似冬日之時鼎盛,偌大一個深山古寺,除了一大撥師傅姑子要養活,還要時常招待誤入山中來此借宿的行人,不以此來換些銀兩維持生計,可怎麽辦呢?”


    那瞧著白芷幹的眸子愈發幽深朦朧,良久,迴想起今日於山中采藥的儀容,高越方才緩聲道:“原來如此。”


    從那以後,越便一如從前,每日於晨光之際背著竹簍入山尋藥。他身著粗布衣衫,拄著鋤具,穿梭於幽林之間,俯身於叢草荊棘之中,尋找著那隱於深山之中的草藥,待那竹簍滿載後,便疾步向華霜寺走去,將采挖的草藥卸在後院晾曬。如此日複一日,寺中的小姑子見之,皆暗自稱歎。那儀容每每從山中歸來,瞧見這又加多的草藥,又曾聽見身旁眾小姑子的隻言片語,不禁在心底竊喜。


    翌日,於深山幽林間,背簍尋藥的兩人偶然相遇。四下鳥鳴清幽,蟬語聒噪,隔著掩映的荊棘灌木,儀容瞧著那個柱鋤的男子,見他身著粗衣藏身於叢林卻依然讓人猶感到氣宇不凡,不禁暗歎。片刻之後,她一轉念,忽起調侃尋樂之思,便笑意清淺,轉身正視著那男子,輕咳兩聲,緩聲道:“竟在此山中偶遇儀止施主,當真是巧了。”


    “的確很巧。”


    “瞧瞧施主這通身的氣派,不知施主來此地作何?”


    越垂眸,瞧了瞧背上的竹簍和手中的鋤頭,方答道:“同師傅一樣,來此采藥。”


    “哦······來此采藥。”她做恍悟狀,唇邊笑意更甚,一雙眸子定定的盯著他,方悠然道:“既都是入山采藥,那便各采各的罷!”


    “如此甚好。”


    聞他此言,儀容笑著轉身離去,隻見她下了個坡,那倩影便消失於林間。越迴過眸光,緊握手中的鋤具,邁步朝另一條山路走去。深山幽靜蔥鬱,瞧著那穿過林間的日光,心緒漸舒的他唇角上揚。


    一連幾月,他都行於山中,與叢草相伴,以蟬鳴為樂,如此安閑自樂的時光於他而言卻是極好。在此地,既無皇城宮牆的深嚴無情,也無久居高堂之上的亦步亦趨,本就生性自由的他可於譚邊靜聽清泉之聲,可於林間側臥而憩,甚為從心。偶有幾次於山中偶遇同來采藥的華霜寺姑子,他也是報以淺笑,識禮讓道,而後各走各路。


    此山草木雖盛,但來此采藥的僧人姑子委實過多,數月之後,那山中之藥已被人刨挖幹淨,縱使踏破草鞋,尋遍半個山頭也再尋不著半棵,無奈之下,越隻得每日背著竹簍,去更遠更深的山林尋藥。


    初秋的天,草木尚未凋零,枝葉猶綠。此山掩於群山之間,因此人跡罕至,甚為淒清幽寂,他柱鋤緩步行於其間,四下尋找著可用之藥。行至愈深,方於山澗旁尋得一簇五味子,心中大喜,正欲采摘,忽聞林間似有唿聲傳來。


    此荒山野林還會有他人來此?高越心中好奇,唯恐那人聲是自個兒的誤聽,隻得再次靜聽,卻清聞那傳入耳畔的乃是一人的唿救痛吟之聲。心中猛然一驚,便趕忙聞聲向林間奔去,下了一個緩坡,方尋得那人聲的源頭。隻見一位老者癱坐於坡下朽木之上,正吃力的挪動著左腿,那破舊的竹簍落在一側,草藥散了一地。許是覺察有人到此,老者抬起頭,一雙犀利幽深的眸子瞧著眼前之人,滿是溝壑的臉上露出一抹善笑,詢問道:


    “公子可是來入山尋藥的?”


    “正是。”越沉聲答道,他瞧著那癱於坡下的老者,又連忙問道:“老人家這是········”


    “原也是入山尋藥,這老胳膊老腿行於山中本就吃力,奈何卻又於這坡上摔了下來,將腿給摔折了,現下動彈不得,隻得唿救於此。”言罷,那老者抬袖拂去額前的汗水,接著道,“此山掩於群山之中,人跡罕至,老朽唯恐唿聲無人迴應,沒想到卻遇見了公子。”


    高越扔下鋤頭,俯身察看著他的傷勢,除了腿折之外,隻見那被荊棘劃破的手掌也在汨流鮮血,便趕忙撕下長衫,將那冒血的傷口包紮好。


    “傷處居多,得趕緊找個大夫瞧瞧。”越喃聲道,而後又看著老者,問:“敢問老人家居於何處?”


    “天葬台南山腳下的草廬。”


    “南山草廬·······”不禁沉吟片刻,少頃,便是渾然的頓悟,隻聽他急聲問道:“那草廬旁可是有片赤梅林?”


    “正是。”


    聽罷,越攤袖,俯身一拜,道:“原來閣下正是易水河操舟船夫衛老兒,早就久仰大名,卻不曾想到會於今日在此處偶遇,在下儀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蒹葭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黑白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黑白目並收藏蒹葭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