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能有什麽辦法?無非是多兩日苟延殘喘罷了。

    周冉冉身體不好,哭起來卻是沒完沒了,到了暮□□臨時,哭得吐了半碗血,又請了一迴大夫。大夫卻也是束手無策,隻道讓她放寬心,即可病愈。

    可對周二小姐來說,天都已經塌下來,還能如何放寬心?

    三姐妹的小院相連。

    晚上,周青青躺在床上,旁邊的周冉冉還未止哭。

    那嚶嚶的哭聲,倒不像白日那般撕心裂肺,卻泣聲幽咽,九轉迴腸,如哀如訴,一聲一聲灌入周青青耳內,揮不走,趕不掉,埋頭被中,仍舊如魔音穿腦。

    直到更夫的梆聲,敲到了三更,周青青還是被那哭聲攪弄得心煩意亂,睡意全無。她煩躁地起身,隨手套了件衣衫,開門而出。走到旁邊周冉冉的房間,抬手準備敲門,但手在半空頓了頓,又輕輕放下,折身躡手躡腳走出了小院。

    今夜是四月中旬,一輪圓月掛在空中,明亮如銀盤。那月宮裏的嫦娥和月桂,似乎清晰可見。

    嫦娥奔月,遠離故裏,隻有伐樹的吳剛和玉兔陪伴,也不知是否孤獨?

    周青青這樣想著,又覺得自己冒出的這想法荒謬可笑。西秦又不是月宮,哪裏隻有吳剛和玉兔。

    她裹了裹衣服,往前院走去,聽到有人練劍的聲音,繞到前麵一看,果然是聶勁正持著他那把玄鐵龍紋劍,在月下揮舞。

    他動作行雲流水,劍風帶起周遭的樹木隨之搖晃。

    “誰?”聶勁身手不凡,一點風吹草動也能察覺。他低低喚了一聲,轉頭看到來人,輕笑了笑,道,“這麽晚了?大小姐怎麽還不睡?”

    周青青搖搖頭道:“睡不著。”說罷,緩緩走到旁邊的石凳,“阿勁,好久沒看你練劍了,你給我舞一段好不好?”

    聶勁木訥冷硬的臉,難得在月色下露出一絲赧色,不說話,隻點了點頭。

    劍風起,風又隨劍動,草木嗖嗖搖擺,劍鋒劃過空中,在月色下如同閃電掠過。聶勁身形矯捷靈動,時而如遊龍行走,時而又如白鶴展翅。周青青不由得輕唿叫好。

    對於聶勁的身手,周青青其實再了解不過。但他卸甲之後,在府中這些年,雖然早已被當做家人,但他性子勤懇本分,做的都是下人的事,常常讓她忘了,這個劈柴打獵的男子,曾經也是戰馬上的英雄。南周境內,無論是朝廷還是江湖,恐怕都再難找出幾個比得過他身手的

    人。

    聶勁一段舞畢,收劍入鞘,慢慢走到石桌,她對麵坐下。

    周青青見他額頭薄汗微閃,掏出腰間的帕子遞給他。聶勁稍稍遲疑,接過那帕子,在額頭擦了擦。

    周青青道:“阿勁,你曾經做過南周使者,去過西京。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聶勁薄唇輕抿,他確實六七年前去過西京一次,印象也算深刻,便笑了笑道:“其實乍一看去,跟咱們金陵差不多,也是熙熙攘攘,比肩繼踵。但風物習俗,差別還是不小。西京人多豪邁爽朗,不拘小節,穿著打扮也不似我們金陵人這般講究,少有人喜歡附庸風雅。”

    周青青笑著問:“那邊的東西好吃嗎?”

    聶勁想了想道:“西京人喜吃麵餅,菜式當然也不及我們金陵多樣講究,不過也算是別有一番風味。”

    周青青若有所思,似是自言自語道:“麵條其實也挺好吃的。”她想了想,又問,“那你見過那個武王秦禎嗎?他人如何?是不是真的如金陵城裏傳的那樣,吃人血和人肉,跟餓狼一般殘暴?”

    聶勁笑著搖搖頭:“秦禎做西秦主帥時,已經是王爺過世大半年後,我早離開邊境。雖然未曾見過秦禎,但傳聞自然信不得。說不準王爺在西秦,也是這般名聲。”

    周青青撅了撅嘴:“可是西秦皇室來自大漠,想來是模樣粗獷,脾性兇悍。”

    聶勁笑了笑:“我想了想你今日說的話,其實二小姐嫁過去,也確實不錯,不僅是南周的功臣,也能為定西王府光耀門楣。世子和玥哥兒是男兒,就此斷送前途,實在不值得,王爺在九泉下,想必也難以瞑目。”

    周青青苦笑著搖搖頭:“我就是怕她挨不到去西京,就提前去見了我爹。”

    聶勁默了片刻:“但這件事我們終歸主宰不了。”

    周青青點頭,確實主宰不了,但或許讓自己妹妹多活幾年的法子,還是有那麽一個。

    聶勁見她若有所思的模樣,試探問道:“大小姐,你想什麽?”

    “沒想什麽。”周青青搖搖頭,笑著起身,伸手從他頭頂摘下一枚不知何時沾上的細小花瓣,揚了揚,戲謔道:“很晚了,你也早些休息,免得讓人以為你去做了采花大盜。”

    說罷,轉身離開。

    聶勁拈起落在石桌上的那小小花瓣,嘴角上揚,笑了笑,又轉頭去看她纖瘦單薄的背影。月色之下,那背影如風中的花骨朵,

    嬌小柔弱搖搖欲墜,卻又似乎如那磐石一般堅韌剛強。

    定西王府衰敗多時,這位大小姐從未怨天尤人,也仍舊不卑不吭,過得快活自在。聶勁想,這便是定西郡王曾經最疼愛的女兒。

    周青青這一覺睡得不好,一來是周冉冉的哭聲,斷斷續續,一直沒有停下,二來是腦子裏那個念頭,時不時就冒出來,而後又被她趕下去。

    自己跟自己纏鬥,莫過於是最痛苦的事情。自私狹隘的那個周青青,和舍己為人深明大義的周青青。

    她覺得哪個都不是自己。

    她忽然想,如果父親還活在人世,發生這種事,他會選擇哪種方式。不,父親在世時,南周根本不需要和親來求得一方安寧。

    父親在世,她應該還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女孩,等著父親為自己擇一門良婿,風風光光出嫁。

    周青青在這些紛亂的想法中,輾轉難眠,終於等來了雞鳴狗叫,天亮了。

    她眼下帶青色,若是放在平日,周香香和周珣這兩家夥,勢必會打趣一番她,問她是不是去偷雞摸狗之類雲雲。

    但如今誰都沒有玩笑的心思,兩個小的其實也睡得不好,懨懨地提不起任何精神。周冉冉自是不必說,仍舊臥床不起。若真是和親,恐怕要被人抬上馬車,然後哭死在半路上。

    早膳桌上,許氏隨便吃了一點,就去照顧女兒,又留下幾姐弟在桌上相顧無言。最後還是周珣先開了口:“大姐,明日你就要進宮答複皇上,想好了對策沒有?”

    周青青埋著頭,拿著勺子的手頓了頓,端起碗喝了口粥,語焉不詳含含糊糊道:“想了一個。”

    周香香眼睛一亮:“是什麽?說來聽聽。”

    周青青皺了皺眉,敷衍道:“也就隨便想想,做不得數,等確定了再同你們說。”

    周香香見長姐麵色沉沉,不好繼續追問,隻得失落地哦了一聲。

    周冉冉斷斷續續哭了兩天,許氏陪她斷斷續續哭了兩天。周青青腦子被這兩人的哭聲,弄得滿心煩躁,腦袋發疼,有時候恨不得跑進去朝兩人吼一頓,但到底還是於心不忍。

    好在定西王府雖然衰落多時,但宅子還是夠大。耳不聽為靜,她躲在後花園,躲在荷塘水榭,躲過了大妹和姨娘的哭聲,也躲過了府中上下憂心忡忡的下人,耳畔安靜了,心裏卻仍舊不寧。

    那個念頭總是冒出來,又熄滅,而後再次星火燎原,燒得她

    焦頭爛額,光潔的額頭起了好幾個大紅疙瘩。

    兩日後,皇宮裏的馬車來接縣主周青青迴話。她頂著一雙發青的眼睛,隻身去見皇上。

    周香香還記得前日大姐說的話,在她上馬車前,又問:“大姐,你說有個還沒想好的辦法?現在想好了麽?可馬上要答複皇上了。”

    周青青神色複雜地看了眼自己親妹妹,淡淡道:“差不多了。”

    周珣滿臉雀躍:“這麽說二姐可以不用去和親了?”

    周青青輕描淡寫瞥了眼他天真的表情,喉嚨不由得有些發緊,片刻才含混不明地嗯了一聲。說罷,便扶著馬車,準備上去,卻被聶勁上前一步拉住。

    “作何?”周青青轉頭看他。

    “大小姐,你要做甚?”聶勁聲音沉沉,眉頭緊擰,眸子裏熠熠發光,似是因為猜到她心中所想而憂心忡忡。

    周青青嘿嘿朝他一笑,掙開被他抓住的手肘,雲淡風輕道:“我沒有要做什麽,你不用擔心。”

    聶勁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仍舊定定看著她,似乎要從她臉看出個所以然。周青青不敢再同他對視,別過頭爬上車。

    聶勁站在車外,牙關緊咬,在馬夫駕車時,啞聲喚了一句:“大小姐……”

    隻是後麵的話,卻沒有說出口。

    周青青從馬車簾子縫隙裏,看到外頭聶勁發紅的雙眼,她張嘴想對他說點什麽,但此時馬兒嘶鳴,車身晃動,馬車已經跑了起來。

    她知道聶勁已經猜出她要做什麽。

    他沒有強行攔下她,或許他也是知道,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周冉冉那身子骨和性子,等不到嫁入西京,可能就一命嗚唿。

    這場和親不成,西秦大約還會繼續來求親,是另求皇宮裏的公主,還是依舊要定西郡王的女兒,無人得知。

    但無論那種情形,都比現在更糟糕。要麽是皇上怪罪殃及全府,要麽是她步自己妹妹後塵和親出嫁。周周轉轉,害人害己,勞民傷財,還不如痛快一些,一了百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和親娘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蔚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蔚空並收藏和親娘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