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一起嗎?”

    “反正你又沒許願,”何蔓無賴地說,“吹不吹蠟燭有什麽關係啊?”

    不等謝宇反應過來,她就彎腰從桌子底下掏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雙手捧著塞到謝宇手上。

    “快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何蔓盯著盒子,謝宇盯著何蔓。那張三十歲女人的臉上,綻放出十三歲的天真。她盯著盒子的樣子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裏麵是什麽,充滿好奇。

    謝宇把手按在盒蓋上,故意不打開,想逗逗她。

    “你急什麽,你又不是不知道裏麵裝著什麽。來,讓我考考你,你記得盒子裏麵放著什麽嗎?”

    何蔓拍拍他的手背:“別鬧,你當我傻嗎,這樣就想騙我?我是要給你驚喜,怎麽可以提前告訴你,快打開!”

    謝宇被她說得啞口無言,灰溜溜地掀開了盒蓋。

    2006年出產的,諾基亞5300。

    謝宇怔住了。

    他的樣子讓何蔓瞬間開心地大笑起來:“沒想到吧!我說過會想辦法買給你的,怎麽樣,說到做到!開心不開心?”

    謝宇低著頭,手指輕輕地摩挲著手機。

    “開心。”

    “咱們搬家折騰一趟,又花了你不少錢,連喜歡的手機都舍不得買。人家不是說,你們做業務的要裝得有麵子一點兒嗎?客戶都用好手機,你還用那麽破的舊手機,怎麽談得成生意啊!不過這手機真是不好買,我跑了好多家,人家都說不賣,好不容易才買到的!”

    何蔓絮絮叨叨地說著,時不時抬眼看看謝宇,笑容裏帶著幾分討好的意味。

    “我知道,你覺得我現在腦子不好使。其實沒有的,你別怕,你看,我不是都記得嗎?我說過咱們搬進新家之後我肯定馬上給你買手機,怎麽樣,買來了吧?”

    何蔓的臉上浮現出一抹驕傲的神色。

    “你們老說我記性不好。你看,最重要的事情,我全記得呢。”

    謝宇隻是看著她不說話。何蔓忽然惶恐起來:“你怎麽不講話啊?你不高興嗎?我做錯什麽了嗎?你……不喜歡嗎?”

    最後四個字小心翼翼,可憐巴巴的。

    謝宇盯著眼前這張不知道是幾歲的臉,手心裏的手機忽然變得滾燙。

    “喜歡,高興,”謝宇點頭,“真的特別高興。我早就想買這部手機了

    ,一直舍不得。老婆你真好,老婆……我知道你都記得,我知道,我……我……”

    何蔓忽然衝上去緊緊抱住了謝宇。

    “不就是一部手機嗎?以後咱們會特別有錢,買好多諾基亞最新款,摩托羅拉也買,一買買兩部,用一部,扔一部!好不好?好不好?謝宇,你別哭啊,你哭什麽啊?”

    她抱著他,為他能喜歡自己精心挑選的禮物而開心,但怎麽都想不明白,謝宇升職做客戶經理了,他們也搬進中環了,日子未來隻會越過越好,他到底為什麽哭呢?

    未來會越來越好的,不要哭好不好?

    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呢。

    2.

    何蔓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謝宇當年向自己求婚的場景,可是又有一點兒不一樣。夢裏她沒有埋怨謝宇遲到,心裏也很清楚他故弄玄虛約自己出來劃船其實就是為了求婚,她都知道。所以,她一定要老老實實地假裝被騙,不發脾氣不搗亂,讓他把籌備好的求婚從頭到尾演繹一遍。

    要很完整。要很完美。

    可是夢裏當謝宇朝自己跑過來的時候,眼前的道路卻斷裂了。謝宇被卡在縫隙裏,流了好多血,卻咬著牙不喊疼。

    他說,蔓,對不起,你等一等,我馬上就把自己救出來,你要等我。

    “要不是來找你,他根本不會死。”

    周圍出現了許多人,麵目模糊,義正詞嚴,把她和縫隙中奄奄一息的謝宇圍在當中。謝宇的血越湧越多,像海一樣漫過來,徹底淹沒了何蔓。

    她尖叫著坐起來,下意識地向身邊摸去想尋找謝宇,卻摸了個空。

    何蔓看到自己眼前的被單上放著一張白色的卡紙,上麵寫著:“蔓,我在樓下等你。”

    像是怕她走兩步就會忘記卡片上說什麽一樣,何蔓下床,發現沿路都是卡片,每一張上麵都畫著箭頭,每分每秒地提醒著她要去哪裏。何蔓走幾步就撿起一張卡片,遲疑地推開了房門。

    視線所及,一塊長長的雪白地毯從門口處伸展開去,上麵撒著大片大片的玫瑰花,像一條絕對不會錯過的指引路線,一路綿延到樓下。何蔓光腳踩在地毯上,一步步小心地走下去。

    在樓梯半途,何蔓看到了陌生的背影,像是在樓梯口等著她。

    那個人穿著奇怪的老頭衫,整個人都佝僂著,頭發雪白。何蔓驚訝地走過去,輕聲在背後喊:

    “你是……”

    老人轉過身。

    何蔓驚訝地捂住嘴。

    那是一張老人的臉,皺紋、老年斑密布,皮膚鬆弛,老花鏡也遮不住下垂的眼袋。

    即使如此,她還是第一眼認了出來。

    “謝宇?”

    “怎麽才下來,”謝宇的聲音有種做作的蒼老,“趕緊來吃飯吧。danny剛做完化療手術出院了,小環他們說要慶祝他死裏逃生呢。來,快下來。”

    何蔓牽起那隻粗糙又鬆弛的老手,如墜夢中,酸澀的鼻尖告訴她,一切都是真實的。

    飯桌前,頭發花白的小環、何琪,還有一頭黑發的danny已經坐在了那裏,看到何蔓走進來,都露出一臉滄桑的笑容。

    “為什麽danny的頭發還是黑的?”何蔓邊哭邊笑。

    “他昨天偷偷去染的,”小環聲音蒼老,卻依然犀利,“老來俏!”

    何蔓笑出聲,在謝宇的牽引下坐在了桌邊。四個人都如此衰老,年輕時的容貌依稀可辨。隻有何蔓一個人,年輕而突兀,像一段剪錯了的影片。

    錯亂了時間,模糊了空間。他們都陪她一起退化,一起衰老。

    “你說說你!”謝宇忽然發起了脾氣,“戒指呢?!”

    何蔓眨眨眼:“什麽?”

    謝宇氣得咳了半天,差點兒轉成哮喘的樣子,最後終於止住了,手撐在桌子上才勉強站起來,佝僂著背轉身去翻箱倒櫃地找東西。

    然後拿著一隻戒指轉過身來。

    “讓你戴好了,你就不聽,怎麽,不想做我老伴了?”

    他看著她,像在等待一個答案。

    何蔓淚如泉湧。

    “想。當然想。我一直想做你的老伴。”

    謝宇綻放出一臉陽光。他拉起何蔓的左手,用自己那隻皺得像橘皮一樣的手拈起戒指,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戒指戴在了何蔓的無名指上。

    他握住何蔓的手,溫柔卻無比堅定地說:“我們終於白頭偕老了。”

    何蔓看著眼前的謝宇,有些什麽念頭像鳥掠過天空一樣,隻留下模糊的痕跡,卻捕捉不住。

    好像是一件她一直想要去做的,卻被自己忘記了的事情。

    白頭偕老。

    何蔓看著這幾個為自己裝扮成耄耋老者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忽然抓

    住了那個念頭的尾巴。

    3.

    謝宇沒想到,又在超市裏遇見了lily。

    對方穿著明黃色短裙,帶著夏天張揚的氣息。在生鮮食品區,是lily先發現的他,大大方方地跑過來跟他打招唿,仿佛曾經的尷尬齟齬都不曾發生過。

    年輕得像是從來不會受傷害。

    lily的態度緩解了謝宇的愧疚感。他也笑著問對方近況如何。

    “我交男朋友啦,”lily笑,“比你好多了。”

    “恭喜你,為你高興。”

    “沒勁兒,”lily撇撇嘴,忽然問道,“何蔓姐還好嗎?”

    “挺好的。”

    “我聽danny哥都說了。你今天怎麽能出門?不用在家裏守著她嗎?”

    “她這兩天住到她姐姐家裏去了。最近她老是活在高中的迴憶裏,想她姐姐,所以我就把她送過去住兩天,明天就接迴來。”

    “我……”lily歎口氣,“這種事情讓人覺得老天沒長眼,我是真心覺得很難過。”

    謝宇笑笑:“也沒什麽,反正還在一起,健康生病不都一樣,這輩子都要一起過的。”

    lily被謝宇輕鬆的一番話震驚到了。

    “你別怪我多管閑事。我真的很佩服你,如果不是知道你已經獨自照顧了她這麽久,我會覺得你根本就是在說大話。反正我認識的人都會覺得不劃算——你別介意,我不是說感情可以放在天平上量,我就是覺得……有些現實的考慮不是人的本能嗎?你這樣值得嗎?你才三十出頭,以後還有那麽長的日子呢。”

    謝宇依舊隻是笑。

    “我沒考慮過,我覺得這事特別簡單,愛情就是這麽簡單,我離不開她,放不下她,更沒覺得她耽誤了我什麽。我這輩子本來就隻想跟她一起過,離開了她才叫耽誤呢,這就是我的現實。”

    lily怔怔地看著她,不知道是冷櫃的原因,還是謝宇的話起了作用,她忽然覺得頭腦一片清明。

    愛情是最大的福氣。還有什麽好算計的。

    謝宇剛說完,手機就振動起來,danny的電話。

    “謝宇,你還不知道呢吧?我也是今天無意中知道的,何蔓在醫院,她要做手術!”

    謝宇一愣,扔下購物車,轉過身朝著出口的方向狂奔。

    4.

    “沒辦法白頭到老了,”何蔓看到扶著門框喘息不止的謝宇,笑著指指自己的腦袋說,“我現在被剃成光頭啦!”

    “我不許你做手術。”謝宇看也不看她,低著頭隻重複這一句話。

    “你別固執了。即使你是我老公,我的命也是自己的,我自己能做主。這幾天我難得這麽清醒,你必須聽我的。”何蔓的聲音很平靜,還帶著笑意。

    “我跟你說,這個手術叫作硬膜下血腫的開顱術,醫生們會幫我把血塊兒取走。之後我就會恢複正常啦,再也不要一天洗十幾次澡了,都掉皮了。”

    “太危險了,不可以,我們這樣不好嗎?你……我不跟你說,何琪呢?何琪!你就是這麽當姐姐的?你這是在把你妹妹往死路上逼!你知不知道?你是不是不想養她啊?我養!本來也用不著你!我們的事用不著你們管!”

    謝宇陷入了癲狂狀態,他吼累了,走到病床前就要把何蔓抱走。

    “走,跟我迴家!”

    “謝宇!”

    何蔓嚴肅地推開了他。

    “我要做這個手術,簽過字、交過錢了,誰也不能阻止我。包括你。”

    何蔓清清楚楚地看著謝宇說:

    “我動這個手術不僅僅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自己。謝宇,我想活得有尊嚴,我想給你有尊嚴的感情,想給你最好最完整的何蔓,不是嬰兒也不是動物,更不是一個會動的遺像。”

    謝宇紅著眼睛看著她。

    “你不要怪我姐,這是我的決定。我知道你打定主意為我蹉跎人生,如果我現在失去神誌隻能依靠你,我也相信你絕對不會拋棄我,會一直陪著我,把你的人生都賠上。如果現在躺在這兒的是你,我也會做一樣的選擇,但我不甘心。”

    何蔓輕輕抓著謝宇的手。她的那雙手已經變得那樣瘦,那枚鑽戒已經有些掛不住,突兀地夾在指間,看得謝宇心酸。

    他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任由她搖著自己的胳膊,輕聲哀求:

    “我想康複。我出過車禍失過憶,老天爺居然還給我第二次機會讓我裝傻充愣地找迴了你,我真的不應該更貪心。可我控製不了,我想和你生寶寶,看著寶寶長大,看著他結婚,看著他生小孩兒,然後我還要給你洗一輩子的碗。我說了,我們還有以後,很長很長的以後,你要有信心,你要等我。”

    你要等我。

    5.

    “等我醒過來,你要怎麽補償我?”

    “夏天的大西瓜,對半切,我把最中心、最甜的那些都用勺子挖給你。”

    “還有呢?”

    “你愛吃甜筒的尖尖,我也留給你。”

    “你舍得嗎?”

    “舍得。除了你,我什麽都舍得。”

    “真好,你願意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我,所以我不能把這個腦子不好使的自己留給你。我也要給你最好的。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會醒過來,這次不會消失哪怕一小時的記憶。我在旁邊守著你,一分一秒都不會溜走。”

    謝宇隔著玻璃,遙遙望著已經進入麻醉狀態的何蔓。

    他相信她會醒過來,長出頭發,黑黑的,又和他一起變白。

    他就在這裏一直等著她。等著最好的她出現。

    愛情沒有多麽強大的力量,他們那麽相愛,也避不開一路的波折,上天似乎並未格外眷顧有情人。

    然而愛情就是眷顧本身。

    它對抗不了生老病死,但隱藏在迴憶裏,頑固地站在時間的長河中,分開迎麵而來的洪流,執拗地等待愛人的出現。

    那個人一定會出現,帶給你最好的愛。

    你一定要相信。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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