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楚太子和大秦榮安長公主喜結連理,楚明帝十分重視,降旨全國上下免徵賦稅三年,百姓和樂,歡天喜地,西楚帝京更是繁華一片張燈結彩,人人臉上都喜氣洋洋。琡琸璩曉


    因為秦菁的娘家不在這裏,三朝迴門的禮儀就省了。


    是日,宮裏設家宴,太子殿下攜太子妃進宮給明帝謝恩。


    早上楚奕早起上朝,然後又迴來接了秦菁母女一起進宮。


    這日家宴,沒有外人,隻就幾位皇子和皇子妃,加上後宮幾位有位份的妃子。


    楚明帝已有二十餘年不曾擴充後宮,他的妃子還都是當年生育皇子皇女獲得封賞的那幾位,如今健在的就隻剩下大皇子的母妃張氏,二皇子的母妃趙氏,再就是榮妃和盧妃。


    而其實這樣算來,倒還是沒有野心的大皇子和二皇子命要好些,母妃安康,兒女雙全,上天對他們似乎格外眷顧。


    臨近中午,幾位皇子各自攜家眷進宮。


    楚明帝下朝之後,先去禦書房處理了幾份要緊的公函也早早趕了過來,姿態隨意的半靠在幾案後麵的榻上閉目養神。


    因為是新婦過門之後的第一次家宴,正式開宴之前又走了個過場,由楚奕帶著秦菁逐一認了人。


    除了當年的葉陽敏以外,楚明帝對他後宮的任何女人都不偏私,再加上他這幾位妃子都是宮裏的老人了,幾十年榮辱浮沉,讓她們將世事看得通透了許多,幾個人都溫謹守禮進退有度,完全不似當年大秦後宮那般斤斤計較,詭計連天的樣子。


    幾位長輩都很和氣,各人都很周到的準備了見麵禮贈送給秦菁母女。


    對於這樣的場合,楚融明顯的興致不高,卻很乖巧的扯著秦菁的一角袖口隨在她身邊。


    前後走了一圈之後,楚奕就和秦菁在皇子席位那邊的第一桌坐下。


    楚融自覺主動的擠到兩人中間,占了整張幾案最中心的位置。


    秦菁接著轉身給她整理衣服的間隙瞄了眼楚明帝左側下手一直空著的位子,狐疑道,「怎麽盧妃真的病了嗎?」


    起初宮裏傳出消息,說是盧妃生病,七皇子楚越進宮侍疾,秦菁也就隻當是她為了幫兒子從常家和齊國公之間的麻煩裏頭撇出來,但現在,楚明帝已經明確下旨把事情交代給楚臨了,她再這樣繼續「病」下去,似乎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似乎是真的病了。」楚奕道,端起桌上茶盞抿了口茶掩著嘴,「她那裏這幾日一直聲稱有病閉門不出,聽說太醫院的太醫都連著往她宮裏跑。老七與他母妃素來母子情深,除了必要的公文須得及時處理之外,大多數時間都和劉氏一起在他母妃宮中侍疾。你沒見老七的眼底都是一層烏青嗎?八成倒是真的了。」


    「是麽?」秦菁心裏微微詫異,不好肆無忌憚的去瞧隔桌坐的楚越,隻就拿眼角的餘光勉強掃了眼,果然見他精神不佳,臉色也不太好,真像是個連日熬夜憂思過剩的模樣。


    「不覺得盧妃這次病的有點太突然了嗎?」秦菁道,「她的身體一直都不好嗎?」


    「恰恰相反,她的身體一直很好,這些年來,大病小情,幾乎沒有。」楚奕玩味的轉著手裏茶碗在眼前佯裝欣賞上麵的花紋,目光之中也略帶了幾分深意道,「我也覺得她這一次病的是有蹊蹺,不過父皇後宮的事——我不想做的太過分。」


    楚奕是皇子,而且和盧妃沒有任何的牽連,即使是想假意探病去看她的虛實都能一眼就讓人看出來不合情理。


    而人他雖然是可以往宮裏插的,但一直以來他似乎都很避諱這樣做。


    畢竟——


    這是楚明帝的後宮。


    「應該的,他那樣的人,更何況還是你的父親,還是不要隨意褻瀆的好。」秦菁深以為然,勾了勾唇角道,「既然是這樣,那就暫時先看著吧,她要是背地裏有什麽遲早也會露出馬腳。」


    兩個人一人一句,你來我往的說著話兒,聊的投機,一時倒是忘了身處何地,直至驚動了旁邊緊挨著的大皇子一桌。


    「老六和弟妹真是濃情蜜意,般配的緊,這齣來吃頓飯的功夫就有悄悄話說,當真是要羨煞我們咱們這些早早娶妻的兄弟了!」大皇子笑道。


    大皇子生的溫文爾雅,比楚奕要大上整整十歲。


    他在氣質上和同樣愛好文墨的三皇子楚原頗有幾分相似,但他在為人上卻要低調淡泊很多,也很有自知之明,自知資質平庸,在很早以前就自請去了封地做他的閑散王爺,這些年非逢年過節也不主動迴來,一直本本分分逍遙在外。


    他的正妃林氏與他夫妻同心,幾乎是一樣性格,從不惹是生非,這隻從那次在成渝公主府上的事就能看出來。


    發生了那麽大的事,按理說她身為長嫂,本來是最有資格也最有理由說話的一個,但從頭到尾她都一句話也沒有摻和。


    這和耿直熱心腸的二皇子妃曾氏又大為不同。


    這一雙夫妻,平庸卻很聰明。


    誠然,大皇子這一句玩笑並無惡意,但他這一笑,便是引起了另外幾桌的注意。


    二皇子也笑,「大哥你這是吃味呢?人家六弟現在是新婚燕爾,夫妻倆的感情哪裏是咱們這些老夫老妻能比的。」


    「兩位哥哥這也拿我打趣!」楚奕端著茶碗,繼續做狀掩飾,「我還羨慕哥哥們膝下兒女成群的熱鬧呢。」


    他說著便是有意無意的錯開大皇子和二皇子看來的目光,眸光一瞥,便在茶碗後頭對著秦菁擠眉弄眼,唇角勾起的笑容隱約透了絲曖昧的意思出來。


    秦菁被他亂飛的眉眼弄的一陣緊張,生怕別人看見,想要掐他一把,中間又隔著楚融,動彈不得,隻好垂眸下去做羞赧狀,不予理會。


    「當著長輩們的麵呢,說話也沒個忌諱,六弟妹該不好意思了。」曾氏見狀,瞪了二皇子一眼,在桌下拿胳膊撞了一下他的腰。


    「好好好,是我失態說錯了話,等一會兒開宴了,我親自斟酒向六弟妹賠罪還不成嗎?」二皇子大大咧咧的一撫掌,又重新偏頭過去和大皇子討論他前兩天新得的一匹千裏良駒。


    眾人你來我往的湊了會兒話,


    臨近未時,葉陽皇後剛要命人傳膳雲霞殿,殿外正好被宮女嬤嬤們擁簇著走進一個人來。


    身體虛弱,腳下步子虛浮,臉上脂粉雖然盡量的遮掩,但還是掩不住一片過於蒼白的臉色。


    來人——


    是盧妃!


    盧妃的封號是「惠」但因為這個字和她的閨名「盧錦惠」相衝,宮裏人忌諱著,一般就隻稱之為「盧妃」。


    見她這幅樣子進來,不僅僅是秦菁,在座的所有人都有些打出所料。


    「母妃!」楚越低喚一聲,急忙已經從席間站起來,和劉氏一左一右迎上去從宮婢手裏把她攙扶過來,低聲道,「父皇不是去了旨意,說您身子不適就不要過來了嗎?」


    「這樣的大場合,本宮缺席了怎麽行?」盧妃一笑,笑容之下更顯的容顏虛弱而蒼白。


    這些年,楚明帝不臨後宮,後宮諸事都由葉陽皇後做主,其他的妃子也知道她的脾氣,既然不用爭寵,也就按部就班的過日子,並沒有人刻意高人一等的搶風頭,隻是卻唯獨出了一個行事高調,絲毫不懂得何為韜光養晦的盧妃。


    也許是她出身將門世家,開始的飛揚跋扈的性子沒能克製住,又也許是因為楚越自幼就聰慧機靈,在眾位皇子之間大放異彩,讓她有驕傲的資本。


    總之若是真要盤算起來——


    這位盧妃,的確應當算作這座西楚後宮裏難得的異類,是除了葉陽皇後之外,宮裏風頭最盛的女人。


    她這一副病容倒是把在場眾人都驚的不輕。


    不過橫豎她人已經來了,楚越拗不過她,隻能扶著她上前去給楚明帝和葉陽皇後見禮。


    「臣妾來遲,請皇上和皇後恕罪!」盧妃道,說著便要屈膝見禮。


    「盧妃你身子抱恙,就免了吧!」葉陽皇後抬手跟著老遠的虛扶了一把,麵容端莊,並無一絲異樣。


    「該有的禮數怎麽能廢?」盧妃並不領情,仍舊堅持讓楚越夫妻扶著給楚明帝行了大禮。


    楚明帝的精神似乎不濟,這才擺擺手沖楚越抬了抬下巴道,「你母妃身子不適,把她扶過去入座吧。」


    然後又側目對張惠廷道,「一會兒上菜的時候吩咐下去,盧妃那桌上茶就行,免了酒水。」


    這些年,他很少當眾關心過哪個妃子。


    此言一出,即使早就斷了爭寵念頭的幾位老妃子臉色也是難免一變。


    「是。陛下!」張惠廷應道,躬身退下去傳達他的旨意。


    葉陽皇後見到人到齊了,也對身邊海公公道,「吩咐傳膳吧!」


    隨著海公公殿前一聲高唱,已經候在殿外的宮婢們開始魚貫而入,穿梭於席間往各桌上麵擺菜。


    趁著正式開席之前,盧妃招招手叫了身邊嬤嬤遞了個托盤過來,隔席對楚奕和秦菁那一桌道,「今天這頓飯既然是迎接新婦進門的第一次家宴,本宮也不能空手過來,這裏準備了一件禮物,送給安陽郡主吧!」


    早前在大秦的時候,秦宣為楚融賜號「安陽」,楚奕大婚當日,楚明帝又正式以西楚國君之名,再次對她進行冊封,依舊沿襲了她原來的封號,封「安陽郡主」,並且作為楚奕長女,上了皇家玉牒。


    在外人看來,這不過是作為上位者,通過行動來表示了對秦楚兩國這次聯姻的重視。


    但在秦菁和楚奕看來,這卻是私底下,楚明帝對這個孩子血統身份的肯定,意義非常。


    「娘娘厚愛,榮安代安陽謝過。」秦菁微微一笑,起身欠了個禮。


    盧妃但笑不語,她的身子虛弱,動一動都吃力,但也似乎並沒有讓那嬤嬤直接把東西遞送過來的意思。


    當年為了大位之爭,楚風和楚越之間鬧的是水火不容。


    後來楚風身死,本以為風水輪流,這皇位應當是落在唿聲最大的楚越身上,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冷不防從天而降一個備受楚明帝寵愛和倚重的楚奕。


    於是對大位勢在必得的盧妃母子又和楚奕虎視眈眈的對上。


    這會兒皇室家宴上,盧妃這麽主動的示好,反而讓人心覺得反常。


    整個大殿之中一時極為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楚奕一家和盧妃那兩桌上。


    隻是這種詭異的氣氛並沒有持續多久,秦菁已經淡然笑著迴頭摸了摸楚融的肩膀,「融丫頭,盧妃娘娘有禮物送給你,你自己過去謝謝盧妃娘娘。」


    這個時候,橫豎大家都知道他們雙方不睦,隻要秦菁叫個丫頭過去把東西接過來也就是了,卻沒有想到她會讓楚融親自過去。


    全殿上下幾十道目光瞬間齊刷刷的移到那個孩子身上。


    彼時楚融剛好費力的將放在幾案一角的一大串瑪瑙提子搶過來,還沒來得及扯下一顆往嘴裏送。


    她抬頭看了看秦菁,又看了看病懨懨的盧妃,卻唯獨沒再低頭去看手裏的提子,神情裏似乎帶了一線迷茫。


    「過去吧!」秦菁笑笑,彎身摸了摸她柔軟的髮絲又抬手指了指盧妃那一席,「盧妃娘娘有禮物送給你!」


    楚融手裏抱著那一大串提子,猶豫了一下,就抿抿唇從席後退出來,蹣跚著小步子走了過去,一身翠色的小衣裳,襯著懷裏同樣鮮綠欲滴的大串提子,瑩潤水嫩,十分動人。


    她不喜歡陌生人,但卻也不怕見生人,直直的走過去在盧妃麵前一步之外站定,稍稍偏著頭,用一雙浩遠明亮的漆黑大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她。


    盧妃十分驚訝於這個孩子漠視一切的定力,臉上表情僵了僵。


    秦菁敏銳的注意到她唇角莫名抽搐的一絲古怪笑意,然後才見她迴過神來,笑了下,掀開手邊托盤上的紅布,拈起上麵用紅色絲線拴著的一個物件出來。


    那東西隻有成人小指的大小,呈奶白色,玉質十分的奇特,不通透,但看在眼裏卻賞心悅目,十分舒服。


    是一柄玉石雕刻而成的小劍。


    上麵似乎隱隱有些什麽浮雕圖案,但因為是出自雕功精湛的大師之手,肉眼竟然分辨不出。


    這麽一件東西,絕對是價值連城。


    如果說隻是為了做戲,那盧妃今日可算是下了血本了。


    秦菁心中生疑,下意識的側目和楚奕交換了一眼神色。


    楚奕不動聲色的略一偏頭表示不知,目光卻往主位上的楚明帝那裏聊作不經意的掃了一眼。


    楚明帝還是保持著之前的姿勢有些倦怠的靠在身後軟榻上,目光在那淩空晃動的小玉劍上,神色無異,但目光卻似是不易察覺的微微一深。


    而等到楚奕想要細看的時候,他已經垂眸別開眼,再沒了其他意料之外的動作。


    楚越的反應則是最平常也最反常不過,從頭到尾,他甚至連看都沒有抬眸看一眼他母妃到底是拿了什麽樣的禮物出來,隻就事不關己的喝著茶。


    所以——


    他應當是提前知道這件事的?還是,根本就是他和盧妃商量好的?


    「喜歡嗎?」盧妃笑笑,手指拈著那絲繩在楚融麵前盪了盪。


    楚融歪著腦袋看著,似乎是在努力的試圖分辨那劍身上雕刻的紋路。


    半晌,略略點頭,「嗯!漂亮!」


    她嘴裏說著喜歡,卻沒有去接,兩隻小胖手裏仍是慢慢的捧著那一大串瑪瑙提子。


    盧妃似乎是覺得這孩子很有趣,竟然難得好心情的費力直了直身子湊過去,「那我幫你帶上。」


    她伸手過去,卻就在指尖觸及楚融衣領的前一刻,楚融突然腦袋一偏,往後退了一步讓開。


    這一步退來,可謂完全的不留情麵。


    盧妃一手撈空,僵在那裏,臉上的表情都木了。


    所有人都等著秦菁上前打圓場,卻在這時見到楚融突然扭頭看向對麵案後的楚奕,一手費力的扯著衣擺兜住提子,一手招了招,用了種十分熟練的命令語氣道,「爹爹!你來!」


    「爹爹」二字,她始終叫的帶了幾分僵硬,但後兩個字則十分的順溜,完全是把當朝太子當狗使喚了。


    如果真的是親骨肉,在場眾人也許還不覺得怎樣。


    但是半路父女做到這份上,就太讓人匪夷所思了。


    都說秦宣帝把安陽郡主當他自己的女兒一般嬌寵的養著護著,當真是養成了這孩子這般目中無人的驕縱脾氣麽?


    即使是個孩子,但她當眾做出這樣的舉動也似乎有點失禮。


    她不讓盧妃碰她,這種意誌十分鮮明。


    楚奕目光一動,從容起身走過去,從盧妃僵在那裏的手中接過那玉劍的掛飾,淡然道,「謝過盧妃。」


    「殿下客氣了。」盧妃訕訕的收迴手,捏著帕子開始掩飾性的咳嗽了兩聲。


    「帶上?」楚奕玩味的捏著那絲繩在楚融麵前再次徵求她的意見。


    楚融想了想,點頭,「嗯!」


    楚奕一笑,剛要給她往脖子上掛,上首的楚明帝突然輕輕的「唔」了一聲道,「丫頭,把你那寶貝拿過來,朕瞧瞧。」


    所有人都是一愣,萬沒想到楚明帝會突然插手進來。


    一直以來,他都很少關心什麽人,即使是對楚奕,那也隻是看重和一味的偏袒支持而已,而至於其他皇子皇女膝下的子女——


    偶爾宮宴上見了,也是禮節性的請安,他不親近他們,似乎也不喜歡有人親近他。


    可是現在,卻對一個別人的孩子破了例?


    葉陽皇後的目光沉了沉。


    楚越手中茶碗晃了晃,潑出幾滴茶水。


    盧妃的目光中帶了絲冰冷的諷刺,別過眼去。


    當然了這種無上的殊榮,楚融是不會知道的。


    楚奕抬眸看了楚明帝一眼,什麽話也沒說,隻把那絲線纏了纏,把整件東西塞到楚融的小手裏道,「去吧!送給皇爺爺看看!」


    楚融抿抿唇,似乎是很有些發愁的看了看眼前那高高的幾級台階。


    所有人都饒有興致的看著這個話不多的孩子。


    半晌,她把手裏大串的提子依依不捨的塞到楚奕手裏,然後蹣跚著步子,朝楚明帝的方向走去。


    那台階雖然不及門檻的高度,但她畢竟人太小,每一級台階都到她膝蓋的位置。


    「哎——」張惠廷張了張嘴,想要叫宮婢下去抱她。


    楚明帝漠然的一個眼神橫過去,他便識趣的閉了嘴。


    楚融邁著小短腿過去,她似乎是有些知道這樣的場合,並不像平常那樣遇到障礙手腳並用的往上攀爬,而是很仔細的一級一級的慢走,盡力的抬起一隻腿踩上去,然後小身子用力前傾,壓低了身子拉過去另一條腿跟上,上去的時候整個人是蹲在台階上的,然後站起來,再走一步。


    這樣她每爬一階都很慢,但是動作看上去卻十分的從容而利落,絲毫不見狼狽。


    楚明帝坐在高處靜默的看著,眼睛裏始終沒有什麽過分的神采,看著那孩子一點一點倔強而高貴的走到他麵前,最後喘著氣攤開掌心,把那枚拴著紅線的玉劍送到他麵前。


    「唔!」楚明帝出一口氣,這才自榻上坐直了身子。


    他捏著那玉劍在手,卻一眼都沒看,隻是目光定格在那孩子泌出一層細汗的寬闊額頭上看著。


    管海盛會意,急忙迴頭從宮婢手中的托盤裏取了帕子遞過去,「陛下,帕子!」


    楚明帝接了,就著帕子給她擦了擦。


    他的目光一直平靜,不帶任何的感情,但是這個舉動看在所有人的眼裏都已經算作溫柔——


    石破天驚的溫柔。


    這個孩子的長相隻是和楚奕有幾分相似,但楚奕本身,除了那雙和葉陽敏如出一轍的眸子之外,在樣貌上並沒有承繼他父母之中的任何一個人。


    所以此時,楚明帝在楚融身上見到的,也不過是她一雙又完全承繼於楚奕的眼睛。


    可是這個孩子的氣質秉性,那種沉靜而剛毅的性格,突然之間就像是透過那雙眼睛穿越了無數的年華歲月,將他的所有隱藏的混沌記憶劈開,重新目睹了多年前那一幕風景的絕艷光彩。


    整個大殿裏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用詭異的目光盯著王座之前那一老一小兩個身影。


    楚明帝扔了帕子,然後親手把那玉劍給楚融掛在了脖子上,塞進衣服裏,道,「喜歡就帶著吧!」


    楚融眨巴著眼睛看他,似乎並不適應他這種始終如一的表情,不過她向來不喜歡過問別人的閑事,所以什麽都沒有說,自顧垂下頭去,用一隻手扯著衣擺打發時間。


    葉陽皇後見到時間差不多了,就直接宣布開宴。


    「陛下,奴才送郡主下去吧。」張惠廷試著道。


    「不用了。」楚明帝搖頭,對楚融招招手,「不要下去跟他們擠了,朕這裏寬敞,你就坐這裏吧。」


    除了十分必要的隆重場合,這些年來,後宮宴會,他都是和葉陽皇後分席而坐,此時兩人雖然同在高位,卻是各自一桌互不相幹。


    再者他的位子的確比其他人都要寬敞許多,若是換了別家孩子大抵是不敢造次的,楚融卻不介意,還是自己動手撅著屁股爬到他坐的軟榻上。


    而其他人也都視而不見——


    楚明帝的脾氣沒有人比他的妻兒更清楚,隻要他願意,就沒什麽不可以的,誰也不會為了這種事去觸黴頭,哪怕是指桑罵槐的私底下討論一句也不曾。


    楚明帝讓人在楚融麵前添了小幾,撿著她喜歡的吃食讓婢女給她端過去。


    楚融飯量小,沒一會兒就已經腆著肚子甩著兩條小短腿在旁邊消食。


    一席宴吃的規規矩矩,倒也沒出什麽亂子,就在婢女陸續開始往殿裏送果品的時候,外麵突然一陣淩亂的腳步聲,一個內侍滿頭大汗的在殿外求見。


    張惠廷過去聽他嘀咕了兩句,迴來的時候臉色都變了,跪地迴稟道,「陛下,剛才南安門守衛來報,常棟常侍郎擊鼓鳴冤,求見陛下!」


    常棟?


    秦菁和楚奕不動聲色的對望一眼,心裏便是有數——


    八成,是常海林出事了。


    之前顏璟軒和常文山兩件案子楚明帝都交代給了楚臨,但無一例外,全無線索。


    這幾天常棟一直因為這事不依不饒,但卻都沒有做出這麽過激的舉動來,現在也唯有常海林能給他再加一把火,徹底把他激怒。


    大殿之中飲宴的氣氛戛然而止,楚明帝冷淡的抬眸看過去一眼,「什麽事?」


    「說是常校尉在獄中被趙岩趙大人折磨致死,還有要替枉死的常大學士要一個公道。」張惠廷如實迴道,「齊國公也被他強行揪來了,宮門外鬧的正兇,說是廝打起來,十分的難看,後來常侍郎一怒之下就擊了鳴冤鼓,說今天一定要一個公道。」


    常家人鬧上門來,楚臨冷汗直流,不等楚明帝點名問道他,他已經識趣的主動離席跪了下去,請罪道,「兒臣無能,還沒能把這案件審查清楚,請父皇降旨責罰。」


    他不是審不清楚,是壓根就沒有去審。


    顏璟軒的事,牽扯了一個妃子一個公主,常氏的案子雖然好點,卻也扯上了當朝三公之一的齊國公,再者趙、常兩家偏偏又和顏璟軒案子的重點嫌犯廣泰公主之間還有冤枉官司,這整個事件牽扯起來根本就是拔出了蘿蔔帶出泥。


    吃飽了撐的,他要去趟這趟渾水。


    其實楚臨的打算也簡單,橫豎他是遊手好閑慣了,拖一陣一直不能把這個案子給個交代出來,楚明帝自然就得換人來審。


    死人的事,哪家也不能善罷甘休。


    他也知道自己的這點小心思瞞不過自己父皇的火眼金睛,卻更知道,楚明帝不會真的為難他——


    他雖然不關心他們這些子女,卻也斷然不會刻意為難他們。


    楚明帝看了一眼這個不成氣候的兒子。


    楚越放下酒杯,盧妃目光一閃突然壓著胸口劇烈的咳嗽起來。


    「娘娘,娘娘您怎麽了?」她身邊嬤嬤驚慌失措的上前去遞茶,又給她拍著背順氣。


    盧妃抬抬手,想說什麽卻終究因為咳的太厲害而未能成語。


    楚越把酒杯按在桌上,然後起身走到當前躬身見禮道,「父皇,母妃她不舒服,兒臣先送她迴宮宣太醫吧。」


    「去吧!」楚明帝略一頷首,「不行的話就把所有太醫一併宣進宮來給她好好瞧瞧。」


    「是,兒臣遵旨!」楚越道,疾步走過去,幾乎是半抱著把咳嗽不止全身無力的盧妃扶著出了雲霞殿,上了外麵等候的輦車。


    盧妃這一病似乎是真的不輕,幾天之內整個人就瘦了一圈,身子薄弱跟一張隨時就能被吹走的紙片似的。


    楚越不放心她就跟著她一起上了輦車,往瓊華宮的方向走去。


    上了車盧妃的咳嗽聲才逐漸壓製住,整個人卻沒個力氣,都靠在楚越身上。


    楚越一路沉著臉一聲不吭,下車就把盧妃抱著迴了寢殿,順便打發了宮人去請太醫。


    婢女送了提前準備好的湯藥過來,盧妃擺擺手道,「放下,你們都出去吧!」


    婢女們不敢耽擱,井然有序的帶上門退了出去。


    楚越負手立在窗前,窗戶緊閉,他也不去開,隻就麵色鐵青的盯著那窗戶紙。


    「怎麽,我這個樣子,你都不敢看了?」盧妃看著他的背影,似笑非笑的喘了口氣,「放心吧,你母妃沒這麽容易死。」


    「你到底要怎麽樣?」楚越的聲音冰冷,人所皆知的冷麵皇子,麵容之上竟然難得露出幾分怒意,驀然迴過頭來,「你要我爭我就去爭,你不要我爭的我也可以聽你的。你要殺人放火全都告訴我,我照單全收,一樣不落的肯定樣樣都給你做成,你何必像現在這樣作踐你自己?你的命就這麽不值錢嗎?」


    他看著麵前無力坐在床沿上的盧妃,目光冰冷。


    「你母妃爭強好勝一輩子,還從來沒有求而不得的時候,這一次,也一樣。」盧妃也看著他,目光比他更要冷上三分,「我知道,這些年一直都是我在委屈你,可我是你母妃,即使再委屈,這也都是你的命,你不能違背我。」


    「母妃!你就這麽信不過你自己的兒子嗎?這幾天之內,你把這些話對我說了無數遍了。」楚越閉上眼,突然自嘲的冷笑一聲,「母妃,這些年你所做一切都是為了不讓鳳寰宮那人稱心如意,可是她不如意了,你就如意了嗎?你看看你自己現在都成了什麽鬼樣子了?從我很小的時候外公就常常對我說,他的女兒巾幗不讓鬚眉是個直爽而勇敢的女子,可是我從你身上卻從來都沒有看到外公口中這樣的一個女子。陰謀詭計,勾心鬥角,你對我言傳身教的都是這些。你教我對人殘忍,你教我不擇手段,現在呢?還要教我殺身成仁還是置諸死地而後生?」


    「要死也是我死,你是我的兒子,我死了也會讓你好好的活著!」盧妃冷聲道,說著又是一陣低咳。


    「你死了我能活的安心嗎?」楚越像是聽了笑話,手指在袖子底下收握成拳,重重壓在身後的窗框上,「你不要再考驗我的耐性了,既然你想方設法把我從這次的髒水裏拉出來,那麽現在正好老六的婚事也完了,這幾天我就會跟父皇去提,帶你一起迴北疆,就藉口醫你的病。」


    「你自己都說是藉口了,你以為你父皇會信?」盧妃冷冷一笑,身子似乎又軟了軟,有些搖搖欲墜。


    「不信也沒關係,這些年我的準備也不是白做的,隻要迴到北疆,一切就由我說了算。這帝京現在亂成這樣,你還留在這裏做什麽?」楚越強忍著上去扶她的衝動,咬牙道,「你自己想清楚吧,下次再見你我可不想再看你這副半死不活的鬼樣子。」


    說完一撩袍角就大步朝門口走去。


    「站住!」盧妃厲喝一聲,撐著從床上坐直了身子。


    她的眉目之間淩厲無比,很有平時縱橫宮中那種跋扈驕橫的姿態。


    楚越心裏慪著氣,不肯迴頭。


    盧妃眼神一厲,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突然一下子站了起來,指著楚越的背影怒聲道,「你隻要現在敢跨出這道門,到時候就帶著我的屍首一起出京吧!」


    楚越的心頭劇烈一陣,腳下步子不由的止住。


    自己母親的性格他再清楚不過,隻要是她敢說的,就沒有不敢做的。


    他不可置信的迴頭,卻是怒極反笑,「母妃,我真不敢相信,有朝一日你會拿你自己的性命來威脅我!」


    方才爆發力極強的那一下似乎耗盡了她的體力,盧妃腳下虛浮,一手撐住旁邊的桌子。


    隻不過她卻沒有理會楚越的話,隻是自顧說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迴北疆到底是什麽打算,我早就告訴過你,做什麽都別當著你父皇的麵。」


    「嗬——」楚越別過眼去,由喉嚨深處爆發出一聲沙啞的低笑,「母妃,你這是在提醒我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嗎?」


    「孽障!」盧妃一怒,一個箭步衝上去揚手給了楚越一記耳光。


    但她本身正是虛弱的時候,所以這一巴掌下去,非但沒能把楚越怎樣,反而是自己的身體受到衝擊,險些跌出去。


    好在是楚越手快,一把將她撈住,安置在旁邊的椅子上。


    盧妃喘著氣,瘦骨嶙峋的身子整個都在不住的起伏。


    楚越蹲在她麵前,握著她的手,冰冷的眸子裏慢慢染上一層悲憫的情緒,「那是父皇給你的唯一的東西,為什麽把它送出去?」


    盧妃的喘息聲戛然而止,隻剩下胸口劇烈的起伏。


    她在極力的壓抑著什麽,原本蒼白的臉孔都憋得呈現出一種異樣的紅潤色彩來,艷麗的讓人心驚膽戰。


    「連外公都以為你當初入宮是不情願的,可是隻有我知道,你自始至終都愛著那個男人,不管是當時自恃驕傲躲避他不肯承歡,還是後來突然改了主意,生下我,你都是為了他。」楚越握著她的手,嘆息一聲,「既然你在他身邊這麽多年,從來就沒有一日快樂,就跟我走吧。我答應你的事都算數,雖然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像一個父親那樣給過我愛,但至少,除了愛,其它什麽能給的他也都給足了我。而且就算隻是為了你,這些年但凡是你要求我去做的事,我有什麽沒有做到的?」


    盧妃的目光落在遠處,一直沒有去看兒子的臉。


    除了愛?這三個字真的是很貼切!


    這些年,除了愛,他給了她們這些後宮女人她們應得的一切,地位財富榮耀。


    可是,除了愛,她卻是什麽也不需要的。


    如果不是因為愛,為什麽要把自己鎖在這個深宮牢籠之中一生禁錮了自由?


    可是,畢竟時間久遠,有很多的感情都已經禁錮結成了冰殼包裹,再也不會融化裸露在陽光之下了。


    所以現在,她不再談感情,也不再說愛,對兒子情真意切的寬慰置若罔聞,隻就冷酷說道,「我了解葉陽珊,她這麽久的按兵不動毫無動作,恰恰說明她是在暗地裏謀劃什麽。」


    「她現在最大的敵人不是我!」楚越不以為然的冷笑一聲,似乎是對她這樣的迴避態度習以為常。


    「覆巢之下無完卵,遲早也會輪到你,那個女人你還不知道嗎?」盧妃反問,目光陰鬱而冰冷,說著卻也不等楚越迴答就又繼續說道,「中午過去雲霞殿之前我剛剛得到消息,三皇子的家眷在被押解北疆的途中遭到截殺了。」


    「什麽?」楚越一驚,猛地一下站起來。


    他似乎是有些難以相信,緩和了一會兒情緒才不可置信道,「不過一群婦孺稚子罷了,而且他們都知道,父皇最痛恨不過骨肉相殘,這個時候對他們下手,沒有半點好處。」


    「這還是後話。」盧妃冷冷說道,目光悠遠而沒有落點,「重要的是,在刺客出現的同時,又有另一批人出現,把中了箭的皇子妃救走了。」


    如果說對楚原家人下手的人,還有跡可循,無非就是葉陽皇後和楚奕兩者之一。


    可若要說到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救她的人,那關係的確就玄妙的多了。


    ------題外話------


    沒臉見人了,明天再保證不了準點更新,我提頭來見(╰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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