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像過了一夏,睡夢悠長,他聽見夏天最好聽的聲音,雨、蛙、蟬,相攜而奏,如同催眠曲。浮躁的空氣被風吹散了,鼻尖都是黑色發圈的香氣。


    李政睜開眼,視野中一片明亮的光,像極了日照下的江水,折射著碎鑽一般的粼粼之色。


    他輕輕撫著枕邊人的長發,頭頂黃色的天花板上映著床上兩人的影子,極淡極淡,仔細看才能看出一點輪廓,頭相依,一個平躺,一個側身,她向下一點。下半截的輪廓沒有映出來,直接到了腳部,看著模糊不清。


    李政稍抬了下腿,腳底貼著邊上的,垂眸看過去。那小腳的腳趾幾不可見地蜷了下,再若無其事恢複如常。


    李政用大腳趾勾了兩下她的指頭,說:“真白。”聲音低啞,還沒睡夠。


    周焱慢慢把腿縮起來,閉著眼,紅著耳,裝作平常一樣說話:“幾點了?”


    李政摸到書桌上周焱的手機,看了眼,說:“快九點。”


    “這麽晚了?”


    周焱睜開眼,想要起來,肩膀上的大掌輕輕一按。


    李政親了下她的額頭,說:“再睡會兒,不累?”


    周焱說:“不累啊……”最後一個字卡了下,已然迴神。


    李政低低笑著,下巴蹭了蹭她的臉頰,周焱躲開,臉上溫度升高,說:“你胡子。”


    “怎麽了?”


    “刺。”


    李政故意在她嘴唇上擦了下,“刺?哪裏刺?”


    周焱捂了下嘴。


    “嗯?哪裏刺?”李政問。


    周焱使勁戳他下巴,紅著臉瞪著眼,也不說話,李政笑了笑,手在她衣服裏作怪,周焱扭了扭身子,攔截不住,反而蹭露了大半個肩,李政下巴故意在她露出來的胸脯上擦著,周焱叫了聲:“呀——”


    短胡渣,又紮又癢,還有熱氣噴在上頭,這異樣的感覺讓周焱有點無所適從,她的手隻好往邊上借力,一抓就抓到一個軟娃娃,攥緊了,往胸口上的腦袋輕輕一敲。


    李政又吸了一口,才抬起頭,見到身下的人手上抓著的娃娃,他頓了頓,靠迴床板。


    李政把她的領口往上拉了拉,攬著她的肩膀,盯著她的眼睛。


    那雙眼明明跟初見時一樣,卻又不一樣,此刻晶瑩剔透,像足了今天第一眼的光,就是那日照下碎鑽般的粼粼江水。


    穿著他的t恤,披著長發,抓著個一塊錢得來的醜娃娃,真好看。


    李政輕輕刮著她的領口,說:“紅的跟個龍蝦一樣。”


    周焱渾身發燙,尤其是胸口,她說:“熱的。”


    李政笑了笑,視線巡視著床上的幾個娃娃,紅藍白黃醜態不依,她卻似乎很喜歡,昨晚抱她過來時,他見著這七個娃娃擺放成排,整整齊齊,有人嗬護備至。


    李政下巴抵著她的額頭,叫了聲:“小妞妞”


    “嗯?”周焱抬頭看他。


    李政捏著她手裏的醜娃娃,問:“是這個小名吧?”


    周焱說:“小時候這麽叫的我們小時候不是見過麽?”


    “你記得?”


    “舅公說的。”


    “嗬”李政一笑,“叫我三哥哥還以為挺熟的。”


    周焱神色如常說:“怎麽說都是遠房親戚。”


    “那我是哪個房?”


    周焱閉上嘴。


    李政又說:“我見過你尿褲子。”


    “胡說。”


    “你那會兒不是三歲麽?尿褲子不正常?”


    “隨你怎麽說。”


    “你說想尿尿,你媽來不及幫你把,褲子一脫,已經尿了。”


    周焱說:“你瞎掰什麽!”


    “還是我幫你接的濕內褲,那會兒大冬天,你媽把你放沙發上給你穿迴褲子,也是我坐那兒架著你,不讓你亂動。”


    周焱有點惱羞成怒,心中半信半疑,口中堅定否認:“你就胡說八道吧,現在說的印象深刻,之前怎麽沒說過?”


    李政朝她屁股拍了一記,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剛想起來。”


    周焱心中半點都不信了,臉上卻燙得更佳厲害,踹了他一腳,說:“你繼續編!還不起床!”


    李政一笑,翻身下了地。


    周焱又在床上躺了幾分鍾才起床,身子仍有不適,她套著李政的大拖鞋走了出去。


    外間的晾衣架上曬著他們兩人的衣服褲子,包括她的文胸和內褲,周焱心髒不規律地跳動著,摸了上去。


    全都還有點潮,得再晾一會兒,外麵飄著小雨,不能拿出去曬。


    周焱沒衣服換,提了提領口,走到了廚房。水還沒開,鍋裏的米是昨天早上煮的,她聞了下,不知道壞沒壞。周焱下意識的往左邊望了眼,左邊對門廁所,李政正站在鏡子前剃胡子,剃須刀嗡嗡地在他下巴上劃過,他忽然側過頭。


    一個打著赤膊,拿著剃須刀,一個隻穿了件寬鬆的t恤,光著兩腿站在灶台邊。


    視線空中交匯,隻剩嗡嗡聲隨空氣浮動。


    李政招招手:“過來。”


    周焱頓了頓,搖頭。


    李政又招手:“過來。”


    周焱幹脆把鍋裏的米倒掉,淘上新米,說:“喝粥吧。”


    “隨便。”


    煮上粥,水也開了,周焱倒了一杯涼上,擰了塊抹布打掃衛生。


    外間的床一片狼藉,周焱用力擦了兩遍席子,再把地上的腳印都抹幹淨,一路擦到裏麵臥室,她順便擦了擦床頂的天花板。


    擦了兩下,天花板上去掉一層灰,若隱若現地映出了她的臉。周焱咬了下嘴唇,還是不擦了。


    朝門口走了兩步,踟躕幾秒,又走了迴來,把天花板抹了一遍。


    李政站在灶台前,攪拌了幾下粥,見周焱迴來了,說:“蒸了盤臘肉,再炒個冬瓜皮怎麽樣?”


    “冬瓜皮?”


    “沒吃過?”


    “沒有。”


    李政說:“把冬瓜皮切了,最外麵那層皮用刀刮了,我來炒。”


    周焱照他說的切下冬瓜皮,對著水池刮去最外麵一層,刮得小心翼翼。


    李政扶著水池,把她圈在胸前,下巴蹭了蹭她的額頭和臉頰。


    周焱動作慢下來,李政說:“還刺不刺,嗯?”


    周焱故意說:“刺。”


    “你幫我刮?”


    “你刮了十幾年,還用我?”


    “刀片刮得細,我看你刮冬瓜皮挺利索。”


    周焱用力下去一刀,刺破了冬瓜皮,說:“好呀。”


    李政低聲笑笑,親她一口。


    冬瓜皮切好,油熱後倒進去,李政邊炒邊說:“冬瓜皮炒青椒和豆腐幹比較好吃,條件有限,隻能炒個臘肉。”


    周焱說:“我以為你隻會西餐。”


    李政看她一眼,手上不停,道:“西餐中餐都行,當年呆過幾年意大利,結果意大利文半個不認識,菜單倒認識幾張。”


    周焱問:“也不會英語?”


    “認得abcd。”


    周焱說:“那個沈亞萍會意大利語吧?”


    “半斤八兩,會裝幾個。”


    “哦。”周焱低著頭,新剪的指甲輕輕刮著灶台。


    李政瞥了她一眼,抬起鍋子翻炒了幾下,夾起兩根冬瓜皮,遞到周焱嘴前,“嚐嚐。”


    周焱張嘴吃下,點著頭說:“好吃。”


    最不值錢的東西,菜場門口都能撿到的冬瓜皮李政關了火,把冬瓜皮裝盤,粥菜端上桌,兩人吃得鼻尖冒汗。


    吃完了,李政說:“我出去一下。”


    “去哪兒?”周焱問。


    “拿工錢。”


    周焱一愣:“你還能拿到工錢啊?”


    李政笑著拍了下她的頭,“怎麽不能?乖乖呆著,我很快迴來。”


    “哦。”


    李政出去了,周焱把餐桌收拾好,摸了摸晾著的衣服,已經幹了,她換下身上的t恤,重新穿上自己的。


    穿文胸的時候,她手抖了一迴,穿內褲的時候,她腿晃了一下。這兩件明明熟悉無比,現在穿上,仿佛能感受到那人搓洗著它們時的力度和溫度,周焱心裏一陣陣古怪的異動,嘴角微微翹起,又使勁往下壓。


    好不容易穿完,周焱給鄰居姐姐打了一通電話,跟那頭說:“我昨天沒趕上車。”


    那頭的人問:“那你今天坐車?”


    “再等幾天吧。”


    “等幾天?你有事啊?”


    “嗯”


    “那你要抓緊啊,我說最好這兩天就能迴來,工廠要招人可是很快就能招到的。”


    “好。”周焱說。


    **


    李政去找王老板討工錢,一個小時後從工廠裏出來,身上衣服髒了幾塊,他活動了一下腮幫子,有點疼,找了一圈,對著路邊的車子後視鏡照了照。


    沒見傷口。


    他把衣服撣了撣,免得迴去讓人看見,撣幹淨了,數起手裏的錢。


    一遝人民|幣,不多也不少,數完了,李政盯著錢看了一會兒,將這些塞進了口袋,順路去了一趟菜市場,買了幾袋子菜,經過藥店的時候,他停下腳,想了下,還是去了邊上的超市,買了兩包薯片一包糖果,付款的時候,順手拿了一盒套。


    周焱坐在臥室裏看書,眼睛盯著書本,耳朵高高豎起,聽見有人跳到甲板上的聲音,她揚了下嘴角,放下書,立刻跑到門口。


    打開門,周焱愣了下。


    **


    李政拎著幾袋子東西迴來,到了碼頭,他又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拍了兩下,活動一下筋骨,才繼續往前走。


    船近在咫尺,李政下意識地摸了摸凸起的褲袋,正走著,他隨意掃了一眼停靠在路邊的車輛。


    白色車身,異於街上所有的車。


    李政停了下腳,眉頭一皺,加快步伐,轉眼上了甲板,聽見有人說話。


    “所以我們認為,這不是一起簡單的肇事逃逸案,根據調查,我們有理由懷疑肇事者是你的母親。”


    李政到了門口,一眼就見到了王麟生,還有王麟生對麵,神色平靜的周焱。


    見他出現,她眼睛看過來,走到他邊上,攥住了他的t恤衣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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