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這世界都是矛盾的。


    人是命運的主宰者,可人又從來左右不了命運。


    希望、失望、得到、失去,生存、死亡……


    這些邏輯間的關係,亙古難解,也令人難以猜測得透。


    但有一點,時間對人是公平的。


    不論好的、壞的,都會過去,哪怕最黑暗的日子,與它相連接的,也是光明。


    國破山河在,城chun草木深。


    殘冬一過,初chun就到了,那一場硝煙瀰漫的戰爭,那一個除夕之夜的天翻地覆,雖然沒有從人們的記憶裏徹底抹去,可時間的良藥可以治癒一切的傷口,也可以讓人漸漸淡忘掉亡國之痛。


    北猛舉兵南下,歷時三載,滅了南榮,統一天下,是史詩一般可歌可泣的大事。


    但一半寥落,一半興。有人得意,總有人失意。


    南榮滅亡的同年,正月十五,天下萬家鬧元宵的節日裏,蕭幹發布大皇帝詔書,曉諭四海,將有偏居北方之義的「北猛」國號改為「大狄」,改「元正四年」為「宣正元年」,以大狄為國號,正式記年。


    與詔書同期頒布的,還有對南征功臣的封官加爵以及……對墨九的正式冊封。


    宣正元年二月,大狄朝第一任皇後墨九,賜號為元昭。


    元為初,為始,為一,昭意為光明。元昭,象徵了蕭幹對墨九所有不忘初心的美好期待。


    宣正元年三月,大狄朝開始對龐大帝國的行政區域進行重新規劃,正式建立行省製。


    宣正元年五月,對於大狄朝國都一事,歷經數月討論,蕭幹最終聽從了墨九的建議,擬詔將燕京改迴珒時舊名中都,開始做皇都籌建準備。


    對於墨九堅持建都燕京的想法,大多數人是不理解的。


    尤其江南水鄉養出來的南臣,更是無法接受將京都搬去北方——


    就連蕭幹也不知道,墨九為何對此如此執意。


    當然,他們更加不會知道,燕京在後來還有一個響噹噹的稱唿,叫——北京。


    知道的人,已經不在了。但這是一份屬於墨九的情懷,加上蕭幹參考了她提出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點建都燕京的好處之後,雖說總覺得這些都不是她最真實的想法,可還是覺得很有意義,於是拍板定下了燕京。


    至此,北猛與南榮,這兩個相愛相殺了若幹年的國家,都同樣淪為了歷史,定格成了漫長歷史畫卷中一副副壯麗的圖畫。


    嶄新的大狄國,如新生的嬰兒,為天下蒼生帶來了嶄新的希望。


    對於南榮人來說,這個結果似乎更加喜聞樂見。


    至少這樣他們可以安慰自己,這叫南北統一,不叫被敵人占領。


    ……


    幽幽晨鍾,沉沉暮鼓。


    一個王朝的興起,背後必是另一個王朝的滅亡。


    不管宋熹身前如何,如今蕭幹重建大狄朝,對前朝的事情,也得有一個蓋棺定論的交代。


    在耗時差不多一年左右,景昌皇帝宋熹的帝陵終於竣工。


    如此折騰一番,又是一年過去了。


    宣正二年正月剛過,蕭幹就在臨安府為宋熹準備了一場盛大的葬禮。


    一應禮儀,比照帝王。


    盛世之下,此舉贏得了讚譽,也為了去墨九的一樁心事。


    二月二,龍抬頭,陽光漸暖,chun風拂麵。這一日,天兒未亮,悲切高昂的喪鍾便聲聲撞響,驚起天空鴉雀無數,也引來臨安府自發送葬的百姓,人群擠滿了長街,一列列身著縞素的士兵列隊從中而過,隆重而華貴的棺槨被推出城門,禮儀隊長聲吹奏著哀樂,從城門出,慢慢扶靈而去,前往景昌帝陵。


    「大狄朝震北大將軍古璃陽,率禁軍將領三百人憑弔景昌皇帝大喪!」


    「大狄朝中書令薛昉,率中書省全體同僚,憑弔景昌皇帝大喪!」


    「大狄朝右丞相趙聲東,率文武官員一百二十五人,率憑弔景昌皇帝大喪!」


    「大狄朝左丞相……」


    「大狄朝樞密使……」


    一個又一個唱名,渾厚有力,傳入雲霄,激起氣浪滔天,也高高揚起了城牆上飄飛的纛旗。


    ——纛旗下方,墨九輕柔黑亮的髮絲。


    東寂出殯了。


    哪怕時隔一年之久,她還有一種不確定。


    做夢一樣,似乎那個人並沒有死,還在遙遠的某個地方,或算計著她,或想念著她……


    望著長長的送葬隊伍,城樓上的她衣衫在飄,頭髮在飛,身體卻一動不動。


    「阿九……」


    聽得蕭幹的聲音,墨九微微側眸,動了動嘴皮。


    「你來了?」


    「嗯。」蕭幹慢慢過來,親手為她裹上一件風氅,這才一嘆,「你啊!城樓上風大,你也不多穿些。」


    「我知道啦。」墨九渾不在意的朝他一笑,又抬手撫了撫他的肩膀,「你也是,這麽忙,還要顧及我做甚?」


    「我不顧及你,我還去顧及誰?」蕭幹執起她的手,往唇邊一嗬,暖暖的氣息,就那樣落在她的手上,「到是你,總是顧及別人,到也仔細下自己的身子。」


    墨九微微眯眼,視線有些迷茫。又一年過去了,站在她身邊的男子,一身帝王袍服,似乎更添了幾分威儀,就那麽站在晨光裏,哪怕他什麽也沒有做,也不見任何的表情,可在他在,似乎整個空間都似乎籠罩在一片寒冷之中。這樣的壓迫力,大概便是來自帝王的震懾了吧?他還是他,還是她的蕭六郎,可他似乎又不全然是她的蕭六郎了。


    這種感覺,很微妙,她也很難說清有什麽不同。


    嘆一聲氣,墨九怕他介意什麽,努力擠出一個微笑。


    「入土為安,這樣也就好了。」


    蕭幹嗯一聲,許久沒有說話。


    他隻是那樣看著她,看著她那不達眼底的笑,沉默著。


    「怎麽了?」墨九不自在地捋順頭髮,「看著我做甚?」


    蕭幹輕撫她的肩膀,「我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


    「嗯?」墨九抬頭,微微眯眼,「什麽消息?」


    「昨夜接到一個消息,南榮舊相蘇逸帶著八歲的太子宋昱投海自盡了。」


    什麽?墨九聽見了自己在冷風中的抽氣。


    蘇逸死了……**了?連小孩兒都死了。


    那張秀氣俊雅的正太臉,那自持才華的傲嬌宰相,也死了?


    這些年,見多了死亡,墨九有時候都覺得自己的心麻木了。


    可這一刻,她感受到了,它還在隱隱的抽——證明她並非冷血之人。


    其實,在過去的一年的時間裏,她知道朝廷一直在尋找蘇逸。


    因為當初臨安城破時,根據可靠消息,南榮皇太子宋昱是被蘇逸帶走的。雖然宋熹死了,但隻要宋昱還活著,皇室血脈也就還在。那麽,南榮的舊臣可能永遠都不會甘心,隨時可能會心生異動——對於嶄新的大狄朝來說,將會造成極大的不穩定因素,就如同一顆定時zha彈,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再次引爆。


    但墨九很多時候都希望……他們找不著。


    蘇逸曾經是她的朋友,哪怕和他打了幾年仗,這感情也沒變。


    而八歲的宋昱,是宋熹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絲血脈。


    有他活著,至少有宋熹來過一段的證據。


    那個人,那個一生都在尋找自己靈魂的人,也就會有一個歸屬感。


    然而,事與願違。那個孩子和蘇逸,那個才高八鬥,十六登科的少年宰相,終於是都死了嗎?


    「……六郎!」墨九潤了潤嘴唇,突然輕聲一嘆,「把蘇逸和那孩子,都厚葬了吧。剩下的餘黨,能不追究的……可不可以都不再追究了?這一路走來,我們殺戮太多,我都有些害怕了。」講到這裏,她眼神兒有些飄忽,從城樓上望出去,似乎凝向了遙遠的天際,聲音變得越來越小,也越來越弱,「生下直直後,我就一直不曾有孕。我真有些怕,是我們所造的殺戮過多,以至損了陰德……」


    「胡說!」蕭幹扶住她的肩,將她往懷裏一攬,「便是損了陰德,也當由我來償。更何況——」


    他緩緩勾起墨九的下巴,見她不知所時已然紅了雙眼,不由一嘆,「傻子,這麽傷心作甚?其實——蘇逸和那個孩子都沒有死。」


    「沒有死?」墨九大驚,都顧不得把下巴解脫出來,滿臉都是驚喜,「怎麽迴事?」


    「噓——」蕭幹略帶責怪的瞪她一眼,壓低了嗓子,「事關重大,此事須得保密,你大聲咂唿做什麽?」


    「我錯了!」墨九馬上道歉,然後保證,「你快說。」


    「我並不想要他們性命,可他們——又必須死。」


    當初的蕭幹尚且如此,更何況宋昱舊太子的身份?


    哪怕他年紀小,可他不死,又如何活?


    隻有死亡,才能重新活成一個正常人的樣子。


    「宋昱不得不死,為了成全蘇逸一世名臣的身份,他自然也得去死……阿九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聽得他的解釋,墨九是激動的。


    可仔細一想,心底卻是微微一涼。


    一開始蕭幹並不告訴她真相,而是告訴她噩耗,就是為試探她的反應麽?


    或者說,試探她對宋熹的情分?


    抿了抿唇,突然的,墨九有些不舒服。


    曾經他們無話不說,根本無須猜度,也可以心意相通。


    如今,是雲雨蠱失去了作用,還是帝王之心實在太過強大,不僅震住了雲雨蠱,還生生破滅了他們用數年時間建立起來的信任磁場?


    心裏默嘆一聲,她轉過身,望向宋熹棺槨遠去的方向,目光幽幽。


    「六郎,你終是不信任我了。」


    其實,早就料過會有這樣一天的,不是嗎?


    可為何真有這樣的事情出現,她卻會這般難過?


    「阿九……」蕭幹眉心一擰,把她身子扳過來麵對自己,問出的話卻與她的話風馬牛不相及,「你還要多久才可以放得下?」


    在對宋熹的感情上,墨九並不心虛。但因為她隱瞞了六個仕女玉雕的事,對蕭幹始終是有愧的。


    心底糾結一下,她習慣性地拽住他的袖口,扯了扯,「六郎,對不起,其實我並沒有……」


    「我都懂,阿九。」蕭幹打斷她的話,修長的手指慢慢撚起她散落的一縷髮絲,任由它纏繞在指尖,纏繞、纏繞,就像這一個理不清的結,纏了許久才悠悠開口,語氣稍稍有些冷漠,「我允許你為他難過一陣子,但不允許你為他難過一輩子。」


    說到這裏,他將從袖子從墨九手中抽出,目光直直望入她的眼中,澀澀一嘆。


    「畢竟——我也會難過。」


    一句話說完,他嘆息一聲,轉身大步離去了。


    「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你早些迴去休息。」


    看著他高大的背影漸行漸遠,墨九仿佛聽到了心髒墜下的聲音。


    是她忽略了他的情緒,還是他忘了顧及她的感受?


    是他們的關係走入了死胡同,還是所有夫妻都逃不過漫長歲月的情感消磨?


    或者是——她一直無法懷孕,又生不出兒子的事,終究成了他們之間最沉重最難彌補的隔閡?


    **


    冬去chun來,萬物復甦。


    大狄朝盛世繁華,生機勃勃,江山一片錦繡。


    燕京的新都正在籌建,臨安的舊都也未凋敝。


    這一年來,墨九除了迴興隆山,大多數時候都與蕭幹住在臨安。


    戰爭之後,百廢待興,每日的事情可以累得人腳不沾地。但即便如此,蕭幹也從來沒有忘記他身為男人的「耕耘」,在房裏那裏事上,倒也沒有屈著墨九,盡魚水之歡,享夫妻情事,一如既往的契合。若說美中不足,還是那事——哪怕他愛勞動,勤耕耘,並費盡心力為墨九調養身體,她的肚皮,始終沒有半點消息。書房裏,他親自開的藥方都疊了厚厚一個醫架了,依舊毫無作用。


    久盼不至,他們心下焦灼。


    就連朝廷裏,也漸漸有了不一樣的聲音。


    且不說墨九身上本就有「天寡之女,隻能生女」的邪門傳說,單論自古以來,有哪一個帝王不是王宮六院七十二妃子子孫孫枝繁葉茂的?


    然而,群臣都為之急,但沒有兒子繼承大統的蕭幹,卻在大狄朝建立的第一日,就隨詔頒發了一道「廢除六宮」的聖諭,自皇後以下,不設妃嬪。


    也就是說,大狄朝的後宮形同虛設,墨九一人獨占了蕭幹所有的私人情感,得盡了他所有的恩寵。


    在男尊女卑的時代,這是不可想像的震撼。


    那道聖旨,曾令天下譁然,引各種輿論紛爭無數——


    老實說,依墨九在當世的威望,如果她的肚子爭氣一點,為蕭幹生個兒子,哪怕有一個,也許都不會引來那麽多的非議。偏生這一年一年過去,眼看蕭直都八歲了,她的肚子始終沒有半點喜訊。這麽一來,真是皇帝不急,快要急死太監們了,各種明裏暗裏的諫言,各種夾槍帶棒的影射,聽得蕭幹耳朵都長繭了,哪怕他有意瞞著墨九,不讓她知道了煩心,這些事也會穩穩落入她的耳朵。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哪怕蕭幹不在意,也架不住有些人三番五次的提及。


    人活著,始終是生存在大環境之中,這世上,並無完全灑脫逍遙自在的人。


    這件事,成了紮在墨九身上的一根刺。


    慢慢的,也就變成了橫在兩個人心裏的梗。


    拔不去,除不了,有時候甚至會影響唿吸——


    夫妻之間的感情很是微妙,彼此是什麽情緒,並不需要言語來傳達,自有感悟。而且這種感悟會彼此滲透,會互相影響,從而影響相處的氛圍,甚至陷入惡性循環,哪怕用盡全力,也無法紓解。


    這根刺,一日不拔,就會一日刺得人生痛。


    他們兩人之間,就始終難得真正的圓滿。


    墨九是來自新時代的女性,當然不願意淪為生育機器。


    然而生活在這個封建時代,她也並不是可以完全違背禮教行事的人。說到底,她其實也願意入鄉隨俗,為蕭六郎生個兒子,皆大歡喜。要不然,哪怕蕭幹不怪她,哪怕他不在意,一年復一年對她千般寵愛萬般深情,但她又如何忍心看他一日比一日皺得更緊的眉頭?


    他選擇了默默承受,可她捨不得,也受不了。


    愛一個人,就是想看他快樂。


    愛一個人,就是希望彼此相處舒服。


    若不然天天在一起,愁緒壓頂,又何來的歡悅?


    這個時候,墨九越來越理解為什麽童話故事裏,每次寫到公主和王子從此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就該大結局了。因為生活中太多瑣碎的不得已,經不住推敲,經不過折騰。一件一件小事的積累,慢慢就匯成了歲月的石磨,不知不覺將人的感情摧殘,哪怕她和蕭幹情比金堅,在這樣每天花樣翻新的閑言碎語中,也難免會產生裂隙,出現齟齬。


    沒有對錯,隻有無奈。


    尤其偶爾的相顧無言,讓墨九越發覺得——生活真特麽殘酷。


    甚至她也會想,當恩愛時光過境,貴為帝王的他,還能像當初那樣,始終愛她如一嗎?


    畢竟如今的墨九,也不如當初的墨九有價值了。


    一旦兩個人站在了不同的高度,少了等價置換的要件,那感情就是踩蹺蹺板了——


    她不想。


    不想事情繼續惡化。


    更害怕有那樣一天的到來。


    大概是這些事反覆在墨九腦子裏演練,擾了她的心緒,從城樓上吹了冷風迴去的當天晚上,墨九就病了。


    多年的戰爭生涯下來,她的身體向來不錯,傷風感冒都少有,這一病,咳嗽流涕打噴嚏,居然吃了半個月湯藥都沒有好透,纏纏綿綿,反反覆覆,煞是折騰人。


    蕭幹一如往常的看顧她,親自為她開把脈開方,親自囑咐人煎熬湯藥,哪怕他前殿的政務再忙,每日也會固定兩次,抽空過來看她的情況。


    墨九不是冷心冷情之人,他的好,她懂得。


    他每天有太多事情纏身,這樣龐大的一個國家,全繫於他一人之手,千頭萬緒之下,想必他內心也有無數的焦躁與煩惱,可他從來沒有在她麵前有半分表現,甚至從來不把朝堂上的火氣帶到她這裏來,隻要出現在她的麵前,就隻是蕭六郎,而不是宣正皇帝。


    這個男人對她,其實已經做到了極致——


    可心中有梗,到底意難平。


    ……


    就這麽一直拖到三月初,草長鶯飛花盛開,墨九才漸漸好起來。


    她病體初愈,蕭直就領著個小宮女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拽著她的手,要她陪著去放風箏。


    這些日子,由於墨九病著怕傳染,小公主被隔離了,蕭幹不許她來打擾墨九,也不許她靠得太近,這好不容易娘兒倆可以歡天喜地的擁抱親熱了,自是快活得緊。墨九在屋裏頭悶了這麽久,也想出去活動活動。於是,為哄閨女高興,她也動了心思——好久不曾動手的她,親手做了一個巨型的紙鳶,讓兩個宮女捧著,自己牽著女兒高高興興去後花園,準備放紙鳶。


    蕭幹的後宮無人,一直閑置,所以大多園子裏除了養護的匠人,平常少有人來。


    墨九一路上與蕭直說說笑笑,沒有想到,人還沒有到園子,就在慈恩殿外看到一個窈窕的背影,急匆匆通過長廊——


    那樣的穿著,不是宮女,也不是妃嬪。


    那樣的背影,熟悉得墨九想忘也忘不了——


    溫靜姝。


    這個陰魂不散的東西,怎麽會入了宮?


    墨九遲疑片刻,示意宮女把紙鳶放下,將手上的小丫頭也交給了她們,吩咐帶迴去,自己快步跟了上去。


    「娘……」蕭直衝過來,喊她,「你去哪裏?」


    「噓——」墨九迴頭瞪她一眼,做個噤聲的動作,然後蹲身哄她幾句,飛快往溫靜姝背影消失的方向跟去。


    陽光下,園中綠樹成蔭,今兒是一個極好的天氣。


    可墨九心裏如盛霧霾,沉甸甸的往下壓,唿吸不過來……


    這樣的感覺,於她而言,很不爽。


    想她墨九在大狄朝的後宮,不是應該毫無顧慮的橫著走才對嗎?


    為什麽看見溫靜姝出現,她還得偷偷地尾隨?


    咬著牙,壓著氣,她突然有一點不想跟了。


    去他娘的!愛咋咋,大不了她迴興隆山。


    正這麽想著,卻見前方的溫靜姝拐入另一條小道,通往另一個地方——陸機的住處。


    蕭幹確實是一個懂得孝順與感恩的男人,陸機當年對他的活命之恩與傳道授業之情,他始終記在心裏,登基為帝之後,沒爹沒娘沒nainai沒姥姥沒有老祖宗,他便把陸機當個先人似的伺候著,直接弄到了宮中居住,並為他搜羅各種珍稀藥材,供他做藥理研究。從這點來說,陸機也算有貢獻,而且,相比其他帝王,蕭幹的家庭結構其實已經足夠簡單了,皇宮又這麽大的地方,墨九心裏雖有膈應,卻也懶怠理會。


    當然,她不願意與陸機發生衝突,還因為方姬然。


    一年前的幹坤墓中,由於她預料失誤,那女人被機括生生絞死了——


    就在陸機的麵前,她慘叫著被捲入了力量極大的機括之中,陸機老人眼睜睜看著那一幕發生,想救已然來不及,還被機關絞斷了一根手指頭……那種痛失親閨女的感覺,墨九可以理解。所以,平常能不與陸機碰麵,她就盡量不碰,能不與他發生摩擦,她都盡力避免。有時候,想到他失去的手指和女兒以及蕭幹對他的情分,墨九甚至會委屈自己,讓著他。


    而溫靜姝——


    她已經許久許久不曾見過了。


    當初在神龍山上關於溫靜姝的疑惑,蕭幹後來隻字不提,她也一直不得其解。


    現在瞧這意思,陸機老頭又要作妖?


    借著茂盛花木的掩護,墨九慢慢靠近了陸機的園子,遠遠的跟到牆根下,她剛停下,就聽到溫靜姝向陸機請安。


    「徒弟見過師父——」


    哦?!可以說話了?


    也就是說,陸機終於把她的舌頭治好了,毒解了?


    其實以前墨九就知道,那毒是可以解的,隻不過蕭幹和陸機都沒有做而已,那麽如今為她解去,又是為了哪般?


    墨九心裏冷笑,繼續往裏挪了幾步,沒有靠得太近,就怕驚動了那對師徒。


    裏頭的師徒二人,寒暄了一陣,墨九便聽到陸機的一聲感慨。


    「靜姝這茶藝,愈發精進了。」


    「師父過獎,那是陛下的茶好,靜姝可不敢居這個功。」溫靜姝的聲音,有點沙啞,帶著笑,似乎很歡快。


    「胡說!茶好,也得手藝好才不糟蹋好東西!我老頭子就愛喝這一口。」


    「隻要師父喜歡,徒兒願意一輩子為師父沏茶……」


    「一輩子……」陸機喃喃著,似乎滿是愁煩,「師父這一輩子啊,也沒有多久了……」


    「師父不要瞎說,你啊,能活二百歲。」


    「嗬嗬嗬,就你嘴甜,懂得哄我老人家開心……」說到這裏,陸機突然一嘆,「瞧著你師兄這番情形,急得我老人家啊,估計用不了幾日,就要被他氣死了。」


    溫靜姝沉默。


    提到蕭幹,不知她是個什麽表情?


    墨九很想知道,卻不敢冒頭,隻能恨恨咬牙。


    靜寂了一瞬,便聽見溫靜姝弱弱地問:「陛下他……又怎生惹師父生氣了?」


    陸機哼一聲,「堂堂男子,堂堂帝王之尊,竟受製於一個婦人,你說丟不丟人?依我說,無子便犯七出了,早早打出去才好。可他到好,偏生當成寶,不顧群臣反對,還告訴我說什麽,男子漢大丈夫,要信守當初的承諾,獨予她一人好。承諾是什麽東西?他都做皇帝了,還不能隨心所欲,整天愁眉不展的,為了一個承諾克製自己,活得還不如我老人家呢!你說愁不愁人?」


    「師父說得是——」溫靜姝笑著附合,默了片刻突然問:「其實靜姝也有一事不明。」


    「哦,你說?」


    「不知師父這次喚靜姝入宮來,所為何事?」


    「當然是好事。」陸機的聲音中,滿是愉悅,墨九在牆外看不見裏頭的情形,隻聽得窸窣響過一陣,也不知他倆做了什麽,然後便聽陸機壓低了嗓子,斷斷續續地道:「這藥是師父特地為你準備的……你且先服上半月,包準……懷上!」


    什麽?懷上?


    對這事兒,墨九敏感的很。


    幾乎下意識的,她就明白了陸機和溫靜姝想做什麽。


    身子狠狠一震,她死死摳著院牆,咬緊了下唇。


    一束陽光從樹葉縫隙裏落下來,閃入了她的眼,刺得她渾身難受——


    她沒想過陸機會存這樣的心思,恨得咬牙切齒,可這裏是他的園子,她也不能因為人家私下聊天的內容,就上前對人家大打出手吧?換以前,墨九可能會那麽幹,可現在,她實在幹不出這樣的事——像個潑婦似的,太愚蠢!


    心裏尋思著這樁糟爛事,也不知怎的,她莫名就有些想念蕭幹了。


    其實溫靜姝要犯賤,她真的管不了。


    畢竟這些年來,對著蕭幹犯賤的女人,從來不止溫靜姝一個。


    說句難聽的,每年都有那麽幾齣,可謂前赴後繼都有人——


    然而,真正能管住這事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蕭幹自己。


    他若不願意,十個溫靜姝脫光了撲上去也沒有用,他若願意,哪怕她墨九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管不住他的下半身。可實際上,這些年蕭幹身邊除了她和蕭直,真的再也沒有第二個親近的女人,哪怕宮女,也都是聽墨九在使喚,他心有鴻鵠之誌,根本沒心思在男女之事上,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一個墨九就足夠了。


    這樣的男人,莫說在古代,就算換到現代,也是百裏挑一的好丈夫了。


    所以,在這個方麵,墨九對蕭幹是有信心,也極端信任的。


    揣著一肚子的噁心,她冷漠了許久的情緒,突然像打了雞血似的,激動起來,被一種需要同仇敵愾的習慣支配著,她悄悄從陸機的園子裏退出來,直接轉個彎就去前殿找男人。


    平常這個時候,蕭幹都在正儀殿處理政務。


    那裏的人,都熟悉墨九,看到她紛紛請安。


    「免了。」


    墨九沒有讓人通傳,直接就拎著裙子進去了。


    正儀殿的外殿沒有人,隔了一道牆壁,他聽到了內殿裏的聲音。


    「陛下,溫姑娘已經接到宮中,送到陸老那裏了。」


    墨九一怔。


    那個說話的男人,是從薛昉被封官升職離開後,蕭幹最近寵幸的一個侍衛統領。姓黃,單名一個虎字。聽蕭幹說,這人辦事挺妥帖的,很有些薛昉當年的樣子,大概是憶舊,雖然蕭幹把曾經跟隨他的一眾功臣都安排了最合適的官位,但還是願意用熟悉的人,找熟悉的感覺,所以除了日常的正事外,蕭幹也常讓他幹些私事雜活兒,也算是著意培養。所以,黃虎也是他身邊較為親近的人了。


    可聽他這口氣,接溫靜姝入宮不僅是陸機的主意,還是蕭幹首肯的?


    本來急著見他的心,突然沒了,火一樣燃燒的血液,也突然就冷了。


    墨九停下腳步,沒有了走進去的勇氣。


    裏頭黃虎還在絮叨,「陛下,這是中書省遞上來的摺子,最近幾日,好些都是……勸諫陛下甄選妃嬪,綿延子嗣的,您看……」


    「放下吧。」蕭幹有些不耐煩,聲音滿是不悅,「這些人,國事不上心,整日就cao心朕這點家事,煩是不煩。」


    「嘿嘿。」黃虎又道:「陛下的家事,就是國家大事,莫說臣工們cao心,屬下也跟著cao心啊。依屬下看吶,溫姑娘就是一個頂頂不錯的人選,模樣長得好,性子又溫柔,還招陸老喜歡,若是為陛下添個小皇子,陛下也就不用整日發愁了……」


    「下去吧!」蕭幹打斷了他的話。


    墨九沒有聽出責怪,隻感受到了他淡淡的無奈。


    「你再學那些人囉嗦,仔細腦袋——」


    「是,陛下。」


    聽得黃虎的腳步聲,墨九飛快地轉身,悄悄離開了。


    晚上蕭幹迴來的時候,已是深夜。


    墨九早已躺下,但闔著眼睛,她並沒有睡著。


    今天她去過正儀殿的事,她不知蕭幹是否已經知道,心下有些忐忑。


    可他過來,彎腰探了探她的額頭,又輕輕拉她手腕探了探脈,就離開洗漱了。等收拾好躺上來,他習慣地攬住她的腰,往懷裏拔了拔,幽幽嘆了一口氣。


    「六郎在嘆什麽?」墨九閉著眼睛,輕聲問。


    「我吵醒你了?」蕭幹側頭看她的臉,略帶歉意的問完,見她搖頭,又撫了撫她的後腦勺,「沒什麽。乖,快睡吧。」


    在這幾個煎熬的時辰裏,墨九心裏其實想了無數種詢問他的方式。


    可如今他真的就躺在身邊了,她卻突然覺得,當一件小事出現在他們之間,她就需要用幾個時辰來考慮如何去問他的時候,他們之間的信任缺失就已經變得嚴重了,也就是說,問與不問,都變得不再有意義,也不再是真正的關鍵所在。


    墨九不是一個執著於結果的人。


    相反,她非常灑脫率性,遇事從容不迫。


    而今天,僅僅隻是今天,她就做了兩次聽牆根的偷聽賊。從本質上來說,與其說她厭惡這件事情,不如說她更加不喜自己變成這般疑神疑鬼的樣子——自己曾經最討厭的樣子。更不願自己的一生都纏綿在這些繁雜俗事之中,不能自拔,像個斤斤計較的小婦人,整日去計較男人皺一下眉,是不是不舒服,男人黑一次臉,是不是哪裏不滿意,男人多看了哪個女人一眼,是不是有異心了。


    不!


    不要!


    她墨九不做這樣的女人。


    不是大狄皇後,她還是墨家钜子。


    屈於後宮彈丸之地,哪怕母儀天下,她如何與蕭幹比肩?


    屈於雞毛蒜皮的算計,哪怕她鬥贏了陸機,又如何有快感?


    淪為宮鬥戲中的醜角,最終變得麵目猙獰,被男人嫌棄……


    那個樣子,與曾經的方姬然何其相似?


    這樣的結局,想一想,她都不寒而慄。


    夜燈幽幽,火光爍爍,像在眨著眼睛,看這世俗與人心的沉浮。


    墨九輕輕側頭,看蕭幹緊閉的雙眼和緊鎖的眉頭,慢慢抬頭盯著帳頂,終於什麽也沒有再問,卻在心裏暗自做了一個決定。


    ……


    ……


    半個月後,臨安城的棲鳳酒樓。


    臨近午夜了,還通火通明,酒香四溢。


    墨九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手撐腮幫,半醉半醒的眼,斜睨著麵前沉默不語的清俊男人,嘆了一口氣。


    「師兄,我怎麽覺得你這次來,又變帥了?」


    「貧嘴!」墨妄嗔她,坐姿端正,脊背挺得筆直,聲音滿帶疑惑,「說吧,讓我來有什麽事?」


    「想你了不行啊?」墨九為他的杯子裏倒滿酒,嘻嘻笑著,「日子過得太無聊了,想找個人說說話。」


    墨妄看著她不接嘴,墨九自顧自地笑,「有時候這日子真是令人覺得很感慨。好像認識你還在昨天,一晃居然過去十年了。日子真的過得……好快。師兄,咱上次興隆山一別,又有小半年了吧?」


    「是。」墨妄還是一身樸素的青衫袍服,近幾年的調理,讓他的身體逐漸好轉,清瘦的麵容俊朗如斯,已經基本恢復了以前的元氣,這讓墨九放心不少。若說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就是他的終身大事。


    沒有心儀的女人,也不動娶妻的心思。


    問得急了,便拿墨家的事情來搪塞,偏生感情的事,哪怕墨九是钜子,也勉強不得。


    對一個人最大的好,就是尊重。這是墨九的理解。


    於是,時間長了,這件事也就沒有人提了,懂的人自然知道左執事心裏裝著的人是誰,沒有人戳破,卻有人好奇,墨妄真的要為墨九守候一輩子嗎?


    一輩子太長了。


    墨九擔心,可墨妄自己,大概也不確定。


    正如他所說,不是不娶妻,隻是沒有找到那個合適的人。


    「興隆山的桃花都開了吧?」墨九問著,突然滿臉柔光的笑:「我最喜師兄院門那株桃樹了。姿態足夠妖嬈,花色也足夠嬌俏,那時師兄在病中,花開時,便是我最喜之事,我會想,秋冬葉,葉落成枯枝,chun天一到,樹葉會再綠,花兒也會再紅,師兄你也一樣,肯定有一天會醒過來,如那桃花一般,灼灼其華……」


    聽得墨九剖析當年心境,墨妄眸中有暗波流動。


    默了一瞬,他深深看她一眼,似乎察覺到了她歡樂中暗藏的某種情緒,輕聲道:「阿九在這裏若是不愉快,不如迴興隆山歇息一陣。你娘近來身子不太好,你也正好可以陪陪她……想必陛下也不會阻止的。」


    是的,不會阻止。


    蕭幹從來不會阻止她的任何決定。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確實是寵她的。


    可兩個人這樣親厚的關係,哪怕墨九不提,墨妄又怎會看不出來她心情不好?


    興隆山離臨安有些遠,但流言這種東西比長翅膀的生物還飛得快,關於墨九無子引朝廷動盪的事,墨妄一清二楚,而織娘的病,一來為方姬然的死,一來也是為墨九憂思所致,興隆山上亦有無數人為墨九義憤填膺。人都護短,護自己人,在他們看來,這個江山,有一半都得歸功於墨九,若無墨九,又何來大狄朝的今日,如今論功行賞,各有了各的好去處,墨九就因為生不出兒子,就受排斥,莫說她不答應,墨家也不答應。


    自古以來,共患難易,同甘甜難。


    唯一利耳,世人參不透。


    這些糾糾繞繞,墨妄都知曉。


    可哪怕他憐惜墨九,孩子的事,最是敏感,他幫不了忙,甚至勸都不知如何去勸。


    兩人對視著,他隻能默默為她倒酒,「今晚喝了,迴去好好睡一覺。」


    「是是是,都聽你的,左執事大人。」


    墨九臉上始終掛著笑,喝酒的速度比墨妄還快。


    兩個人絮叨一陣興隆上的事,墨妄說得一本正經,逗得墨九哈哈大笑。


    等笑得腮幫都痛了,她突然斂住臉色,認真問他:「師兄,我有一個問題。你說,一個皇帝,如何真的沒有皇子該怎麽辦?」


    看她喝得半趴在桌子上,一雙眼睛赤紅,布滿了紅血絲,墨妄不由心疼不已。


    就他所知,蕭幹為了孩子的事,並不比墨九cao心少。畢竟直接麵對群臣與非議的人是他,而不是她。為了這件事,他已不知壓下了多少奏摺,訓斥了多少臣工,甚至有一個倒黴的傢夥,還因此被他貶到了偏遠的蠻荒之地,從正二品混成了一個地方小縣令。也虧得蕭幹性情的冷戾,還有……如今的滿朝文武,真正得勢的那群人,好多都曾經與墨九共過患難,有一些私人交情。要不然,這件事恐怕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隻在私底下傳揚,到底還維持著一片風平浪靜。


    念到此,墨妄一嘆。


    「小九,我隻能說——身為男人,他不易。身為丈夫,他做到了對你的承諾。你是幸運的。」


    男人總是比較容易理解男人一點。


    蕭幹的不容易,墨妄全都能體會。甚至他私底下也會想一想,如果角色換了他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這樣的壓力,冒天下之大不韙,一生隻娶一妻,哪怕沒有兒子,也不另娶?


    這世間,也隻得一個蕭六郎了。


    當然,除了蕭六郎,其他人哪怕想,也未必敢,就算敢,沒有這般魄力壓得住。


    「我知——」墨九點點頭,認真地看著墨妄,突然一本正經地換了話題,「所以這次找師兄來,我是想問問,神龍山都修繕好了嗎?」


    墨妄不知她為何隔了這麽久,又突然提及此事,眉心微微一擰。


    「聽申長老說,就快完工了。」


    「……我突然想去看看。」


    「去看看?」神龍山有什麽可看的?


    墨妄不知原委,就那般看著她,等待她的下文。


    然而,過了很久很久,墨九默默喝著酒,卻一個字都不提。


    「小九……」墨妄眉心微擰,「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你有什麽想法,給師兄說——」


    墨九吸了吸鼻子,身子慢慢前傾,趴在桌子上,然後將頭埋入自己的胳膊彎裏,似醉非醉的咕噥。


    「我想,開祭天台……」


    ……


    宣正二年三月。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節前幾日,墨九以迴興隆山看娘的名義離開臨安,領著墨妄等人再迴神龍山。


    這是她第二次迴來墨家總壇。


    算一算日子,離她上次離開,已是整整一年過去了。


    正如她所說,時光從來不等人,飛逝,不停飛逝——


    這一次算是墨家的家事,蕭幹國事繁忙,並沒有隨行,如今的他,坐在了那張天下最重的椅子上,終究不再如當初那般自由了。


    有時候想一想,墨九甚覺好笑。


    人這一生啦,總在為了自由而抗爭。可爭來爭去,倒是愈發不自由了。


    沿著那一條長滿了野草的山道,一行人上得山頂。


    神龍山景色如昨,總壇的建築卻是煥然一新。


    墨九懷著心事,並心思欣賞,也沒有時間去耽擱,抵達神龍山的第一日,她在大祭壇前做了一場祭祀,然後將墨妄與墨家幾個長老召集起來開了一個簡單的小會,安排了一些墨家的事情,就浩浩蕩蕩的領著一群人往祭天台而去。


    「娘!我們這是去哪裏啊?」


    「一個好玩的地方。」


    「好玩的地方?好吧,你每次都這般哄我,結果也沒甚好玩的。」


    「這次啊,絕對好玩。」


    「真的,不騙人?」


    「騙你是小狗。」


    一路上,墨九都在和蕭直開玩笑。


    母女兩個興高采烈的樣子,像是去旅遊度假。


    對,這次來神龍山,墨九還帶著八歲的小公主蕭直。


    她這個異樣的舉動,墨妄以及墨家眾人都不太理解。往常這小公主雖然也喜歡跟著墨九倒處瞎轉,但祭天台這種神秘莫測的未知領域,墨九是絕對不可能帶上她的——還有,按說墨九要開祭天台,不應該瞞著蕭幹才對。兩個人這輩子從來都沒有互相隱瞞過,為何這一次,墨九要這樣做,不僅不曾告訴蕭幹已經拿到了八個仕女玉雕,就連迴神龍山的事,都瞞得滴水不漏,半點風聲都不讓走漏。


    這樣的氛圍,墨家人心裏都隱隱有些緊張。


    當年的傳說,從來沒有改變過。


    千字引關係著墨家機關與武器圖譜……


    也就是說,千字引幹繫著國之江山命脈。


    他們家钜子這般做法,該不會受了刺激,動了什麽心思吧?


    換了別人,或許他們不敢想。但墨九何時做過正常的事?


    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眾人敢在心裏琢磨,卻沒有人敢問。


    畢竟墨九這幾年,越發讓人猜不透,也看不透了。


    於是,默默相陪著,在墨九與蕭直的歡笑中,其餘人全都肅穆而莊重——


    「小九,到了!」


    墨妄的聲音,把墨九的思維拉了迴來——


    她捏緊蕭直的手,微微昂頭,仰視著麵前這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


    ——姑且叫它山峰吧。


    祭天台位於神龍山主峰的最高處,四周卻光禿禿沒有半根樹木,獨立其間巍峨高聳,是一塊整體的巨石鑿成,像一個圓柱形的巨大物體,內裏全是機關,高達九層,頂端似乎隱入了雲層之中,肉眼無法看見,如同通向天際,故而,叫著祭天台。祭天台外麵的石壁上,有著年久風化的浮雕,模糊的浮雕已分不清所畫何物,卻可尋到當初的精工巧刻。位於正前方的是,是一道圓拱形的大門,鐵製的,緊緊閉合著,莊重而肅穆。


    第一次見到這個門,墨九有種見到泰姬陵的感覺。


    第二次見到這個門,她依舊感慨於它建造的精巧。


    隻是不知,今日祭天台一開,又當如何?


    這一刻,她不是不猶豫。


    可終究,她閉了閉眼,堅定的腳步還是邁了出去。


    大門是很早已經就可以打開的,外置鎖,不用費什麽力氣。


    進入第一層,是祭天台的大殿,內中的擺設除了墨家先祖的畫像,重點就在中間。


    那裏有一個石磨形狀的圓形玉石台麵,台麵的中心位置,有一個深凹的手印。


    這就是钜子的手印了吧?


    四柱純陰之體,墨家钜子,可以手印開啟祭天台第一層。


    從知道這個消息到現在,十年了。


    墨九忽然有點恍惚,當初的她,怎麽也沒有想到,從墨家大會開始,她需要用十年的時間,才能按下這個手印。


    「小九……」墨妄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情緒,一張陽光般的俊臉上浮上幾分陰霾,「你都考慮好了嗎?」


    「嗯?嗯。」墨九朝他一笑,提了一口氣,慢慢走到台前。


    不給自己猶豫的機會,她的手,順著印子的方向摁壓下去——


    嚓嚓!


    原來她的手,真的可以打開祭天台。


    墨九血液微微一熱,心底產生了一種宿命感。


    也許正如東寂所說,這個時代,本來不該有她這個人,一切都是註定的,人為改變,又如何可能?


    熟悉的機括聲,在寂靜的祭天台大殿內,顯得格外清晰。


    第一層打開了,可接下來的事情,卻與墨九事先猜測的並不一樣。她曾在腦子裏模擬過祭天台的機關,以為一個仕女玉雕開啟一層,那麽,就是放入一個仕女玉雕,就打開一層,然後進入下一層,直到循環結束為止。卻不知道,原來手印一開,機關啟開,眼前場景幾度變色——如chun暖花開之中,似有微風徐來,偶有鳥語花香,又有寒風凜冽,白雪紛飛,凍可刺骨……


    等場麵定格,眾人再睜眼,祭天台的中間,不是一個放置仕女玉雕的機關槽,而是八個。


    玉石台上,是按八卦位置排列的八個機關槽,形狀與仕女玉雕無異。


    每一個機關槽的位置,都寫著一個字。


    分別為幹、坤、震、巽、坎、離、艮、兌!


    墨九微微眯眼,大抵明白了。


    別過頭,她喚曹元,「放幹墓仕女玉雕!」


    「是,钜子。」


    曹元得應著,馬上將手上的仕女玉雕慎重的放上去。


    眾人屏氣凝神地等待著,看玉石台飛速旋轉,轉成一抹影子,轉成一個八卦,而四周像蒙上了一層迷霧般,變得朦朧而不真切,風燈的光很難穿透,他們瞧不清彼此的臉,隻能緊緊盯住那發著光般旋轉的玉石台,頭暈眼暈的等待著,直到它速度減慢,然後停下來。


    這次,停在最外麵的,是坤字玉槽。


    火光掠過墨九的眼睛,勾勒住她眸底的凝重。


    「放坤墓仕女玉雕!」


    「是~钜子!」曹元依言行事。


    如此類推,仕女玉雕一個又一個放入了玉石台的機關槽裏,而每放入一個玉雕,畫麵就會像第一次那般輪換一遍,這個過程有些漫長,祭天台的氣氛也由此變得越發低壓,機括聲「哐哐」不斷,卻沒有一個人多嘴,隻覺得唿吸越來越艱難,仿佛被什麽東西壓抑著,哪怕他們手上都有著足夠照明的風燈,也無法照透那種摸不著的陰暗——隻有玉石台,從開始的白玉之色,慢慢顏色越來越淺,到離墓玉雕放下去似,幾乎變成半透明的顏色。


    詭異!


    驚悚!


    沉睡百年的祭天台,似乎正在被喚醒——


    墨九緊緊拉著小丫頭的手,雙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


    在火光中,那兩片嘴唇的顏色,似乎……近乎鮮紅,嬌艷欲滴。


    墨妄一直在觀察著她。


    一絲不祥的預感,讓他心裏一緊。


    他走上前去,低頭看一眼墨九緊拽小丫頭的手,目光深幽,突然扼住了她的手腕。


    「小九,情況似乎有些不對?」


    墨九波瀾不驚地迴頭看他,「哪裏不對?」


    墨妄雙唇輕輕一抿,視線跟著她落在旋轉的玉石台,「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


    不該這樣,又該哪樣?


    誰也不知道祭天台開啟到底會怎樣。


    墨九亦是不知道。今日之舉,她隻是在賭命運。


    或者說,賭一個本來就該她宿命的結局。


    有些事情,既然是註定,那就無須迴避。


    不論將有怎樣的結果,都她都願意坦然接受——


    輕嗯一聲,墨九眉心緊擰著,看已經放入玉槽中的幾個仕女玉雕,淡淡對墨妄道:「師兄的顧慮我明白,但我以為,到底是老祖宗留下的東西,讓我們費盡心思得到,已經足夠折騰。不管如何,我相信,老祖宗不會真的禍害她的子孫——」


    不會害她的子孫。


    可不表示不會害別人啊?


    畢竟躺在棺材裏的老祖宗,是無法確定進來的到底是親人還是賊人的。


    但墨九確定的事,旁人改變不了。更何況,八個玉雕已經放入了七個,也不差這一個了。


    墨妄嘆息一聲,慢慢放開了扼住她的手。


    「那……好吧。」


    他倆的對話聲音並不小,在場的弟子聽了,心裏都有些緊張。對於未知的擔憂,是人之常情,就連曹元在聽令準備放下最後一個「兌」字仕女玉雕的時候,手也有些發顫。


    「速度放!」墨九瞪他一眼,「墨跡什麽?」


    她聲音剛落,背後突然傳來哐當一聲。


    原本閉合的大門,從外向內洞開了。


    一群人帶著冷風闖了進來,冷風中,有一道冷冷的聲音,如同冰刃般割向了墨九的耳膜。


    「阿九,你怎麽能帶著小丫頭偷偷來祭天台,卻不告訴我?」


    「父皇?」蕭直尖叫一聲,幾乎快要跳起來。


    還是不諳世事的年紀,眼前發生的事情,對她而言,都新鮮,卻不知兇險,更不知她的父母有著怎樣的糾結,有了怎樣的隔閡。一聽見蕭幹的聲音,她猛地轉身就要放開墨九的手,撲過去迎接她的父親。


    可她步子邁出去了,身子還在原地。


    墨九冷著臉,死死拽住她的手,然後將女兒拖迴來護在臂彎下,淡淡迴頭看去。


    「陛下事忙,這是墨家的家事,不想勞煩你。」


    一聲陛下,生分而客套,瞬間將兩人關係劃出了十萬八千字。


    而這,也是蕭幹繼位以來,墨九第一次這樣喚他,還用了這樣冷漠的語氣。


    「阿九……」蕭幹狠狠皺眉。


    「陛下有何吩咐?」墨九一個字比一個字冷,而促使她喚他「陛下」拉開距離的最大原因,不僅僅是因為蕭幹偷偷尾隨而來,擺明了對她的不信任,還因為他的身邊跟著兩個人。


    一個是與她老死不相往來的陸機老人。


    還有一個是她恨不得直接掐死餵豬的溫靜姝。


    對她的冷漠,蕭幹似乎有些感慨,嘆息一聲,隻順著她的話問。


    「阿九為何又想到開祭天台了?」


    他沒有問她,什麽時候找齊的仕女玉雕,隻問為什麽想到開祭天台了。


    這兩者之間的差別在於,蕭幹應該是一早就知道,其實她曉得仕女玉雕在哪裏。


    可他沒有問過,也從來沒有拆穿過她——


    換以前墨九會覺得這是尊重,可人的感覺隨環境與心情會有不同。這一刻,她隻覺得——這個男人城府之深,世間無人匹敵。哪怕她日日睡在他的身邊,亦不知他到底在想什麽。


    冷笑一聲,墨九微微仰起下巴,努力克製著情緒,不讓小丫頭難過。


    「閑著無聊,沒事就來玩玩嘍!陛下是有什麽指教嗎?」


    相比於她的冷漠,蕭幹淡淡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沒有情緒,更無半點責怪之意。


    「阿九,我隻是擔心你。不放心你獨自前來——」


    「不!」此情此景,墨九很難定下心去想什麽,瞥一眼那個溫靜姝,想到陸機說的「那個藥」,看著這一群人,像吃了蒼蠅似的,心裏不是滋味兒,語氣也就格外尖銳,「你不是擔心我,你是在懷疑我。因為我沒有告訴你仕女玉雕的事情,也沒有告訴你,偷偷來開祭天台,你認為我想要獨占千字引,對你的江山,對你的社天下有圖謀。」


    蕭幹眉頭一皺,還沒有迴答,陸機老人就搶了話頭,「可不就是嗎?哼!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這小女娃娃,心機還真是深咧。也就我這個傻徒弟,也就他相信你是清白的。」


    「嗬嗬!」墨九冷笑,「我若不清白,早輪不到你在這裏指手畫腳了!」


    「你以前清白,隻是時機不成熟,如今嘛——」


    「我放你娘的屁!」


    墨九這時也管不了什麽長輩不長輩了。


    眼前這一幕太鬧心,不管蕭幹有沒有懷疑她,都讓她極為心煩。


    十年光陰,她為他汲汲營營,到頭來,她卻成了最值得懷疑的一個。


    這到底該說是可悲?還是可笑?


    冷繃著臉,她冷笑一聲,環視眾人,傲然道:「八卦墓是我墨家的,祭天台也是我墨家的,千字引更是我墨家的,我在自己的地盤上,還要何人來論我清不清白?我去你娘的清白!我墨九想什麽時候來,就什麽時候來,想怎麽開,就怎麽開,有種的攔我一個個試試?」


    看她這般激動,蕭幹眉心擰緊。


    「阿九,你切莫生氣,咱們有話……」


    「沒話!」墨九就像那個在婆媳對仗中的輸家,除了拽著女兒的手略感溫暖,隻覺得遍體生寒,哪怕這個男人曾是她所有的情感依靠,哪怕他們曾經經歷過數不清的艱難,共過患難也共過枕席,此刻,她不需要任何道理,半句話也都不想和他說。


    不是任性,隻是累了。


    「娘……」父母間劍拔弩張的氣氛,終於讓蕭直意識到了什麽。


    她緊張地扯住墨九的胳膊,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澄澈、明亮,還略帶驚恐。


    「你和父皇……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直直……」


    「好不好嘛!」


    墨九閉一下眼睛,「好。」


    女兒無辜的眼神太抓心,即便有再大的火氣,墨九也得壓下去。


    而且,反正走到這一步了,吵架確實毫無意義。


    安撫地摸了摸蕭直的腦袋,她半眼都不看蕭幹,隻側過頭去,冷聲指揮曹元。


    「放兌墓仕女玉雕!」


    這番情形,曹元也一直緊張著。


    聽得命令,他再道一聲「是」,慢慢落下玉雕,將之導入機關槽——


    嘭!


    八個玉雕一齊,一陣劇烈的轟鳴聲中,玉石台漸漸變了顏色。


    從薄薄的半透明色,變成了全透明,整個台麵幾乎都消失在眾人的麵前,隻有八個仕女玉雕仿佛在懸空旋轉。


    轉著,轉著,八個仕女仿佛活過來了似的,栩栩如生,姿態不一,身上被一種青白相應的光芒籠罩著,美麗得令人唿吸一緊,胸腔裏的心髒怦怦直跳,幾乎陷入在那樣的畫麵中,視線朦朧,神智混亂——直到旋轉的玉石祭台慢慢停下。


    「呀!又出現一個機關槽。」


    低唿的人,是離得較近的曹元。


    眾人也都看見了,透明的玉石祭台上,八個仕女玉雕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人形的機關凹槽,通體透明,泛著一種神秘而陰森的幽光,令人心底發悚。而蕭幹來時還可以開啟的祭天台大門,已然徹底消失,整個空間像一個密不透風的水桶,除了玉石祭台,再無任何東西。


    「這是怎麽迴事?」


    當祭台出現手印時,得钜子手印去開啟。


    當祭台出現玉雕機關槽時,得用玉雕去開啟。


    那麽,當祭台出現一個人形的機關槽時,得用什麽做鑰匙去開啟機關?


    難道是……人?


    有人打個噴嚏,寒戰不已。


    一群人怔怔而立,唿吸都微微急促。


    而這時,在所在人的注視中,人形的機關槽上,竟慢慢顯出一行金色的大字。


    「欲開祭天台,當以活人祭!」


    以活人祭?!


    眾人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個機關槽,目光幾乎定住。


    太可怕了!因為在十個大字下方,還有一行補充的小字。


    「活祭之人,需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之女,身係墓詛之血——」


    什麽是墓詛之血?墨九不知道,身體卻有些惡寒。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女人,這裏就她一個,而墓詛之血,墓詛之血,是不是……就是她身上的血,天寡、失顏,也都與她血液有關,而這種血,就被稱為「墓詛之血?」


    沒有人可以迴答她,她也不需要答案。


    因為將事情聯繫在一起,她幾乎已經可以斷定這個猜測的真實性。


    可他娘的,這哪裏是開祭天台,分明就是謀殺啊。


    如果不活祭,那祭天台打不開,這裏的所有人都得死。


    人都為己,哪怕她不願意活祭,別人會不會把她丟進去活祭?


    一切仿佛進入了某個古怪的迷局,墨九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為什麽忙活一陣,居然會是這樣的結果?


    原來真正的考驗從來不是手印,也不是八個仕女玉雕,而是「以活人祭」。


    而她現在思考的是——所謂活祭,在她肉身毀滅之後,會不會真的有千字引,引渡她的靈魂,讓她迴到那個屬於她的世界?


    老祖宗啊!


    這簡直就是一場豪賭!


    哪怕世上最兇狠的賭徒,也不敢隨便拿自己的生命去賭啊!?


    更何況,她原本以為千字引如果可以引渡靈魂,她還能把閨女帶上,如今看來——就算這事是真的,所謂引渡,也是死而後生,如同那個「過去門」一樣,隻有她這樣有過去的人,方能迴到過去,沒有過去的人,恐怕就是永久的死亡了。


    墨九手心捏出了一層濕汗,身體也像一個聚光體,收穫了從四麵八方投來的視線。


    沉默中,氣氛陰森森的冷。


    死亡靠近的緊張,抓扯著每一個人的神經。


    沉寂中,墨妄安靜地靠近了墨九,一如既往站在她的身邊。他的行為所表達的意思很簡單,不論任何時候,他都不會讓任何人動墨九,包括蕭幹也不可以。


    「娘……那是什麽意思啊……直直有些怕……」蕭直識得字,幾乎都能看明白字麵上的意思,也嚇得小臉蒼白,抓緊墨九的手,動都不會動了。


    「不怕。」墨九心裏也緊張,可表情卻很鎮定,「娘會保護你的。」


    「……爹!爹啊!」在蕭直心裏,爹就是她偉岸的天,在危險來臨的時候,除了想到墨九,她也會習慣地指靠著蕭幹。


    在這之前,蕭幹一直沉默,頎長的身影半落在陰影裏,目光寂寥地隻是看著墨九,不言不語。如今聽了女兒緊張的喊聲,他終是慢慢踱步過來,帶著一抹淡淡的中藥香味兒,站在墨九和蕭直的身邊,雙眼微微一厲,望向了陸機。


    「師父,隻能一試了。」


    這句話說得莫名其妙,眾人都聽不懂。


    但顯然,陸機是懂的。那老頭兒很是不滿地哼了一聲,不高興地瞥一眼墨九。


    「不試又能如何?你捨得你的寶貝疙瘩?」


    寶貝疙瘩指的是墨九了。


    於是,他倆的話,也就不是那麽難理解了——難道他們有什麽辦法可以破這個機關?


    眾人充滿希冀的目光,紛紛望向了蕭幹。


    他卻神色漠然地轉頭,冷眼看向一直不曾出聲的薛昉。


    「把她丟入祭槽——」


    她?這個她是指誰?


    墨家弟子當即緊張起來,有人摸上了腰刀,就連墨妄也握緊了血玉簫,死死盯住薛昉的動靜。


    隻有墨九,她牽著蕭直靜靜而立,並無半分緊張——


    不論她與蕭幹關係如何,這點自信她還是有的,至少蕭六郎不會害她。


    果然,薛昉得令,立即按刀走向還在發懵的溫靜姝,對身邊兩個精壯的侍衛下了命令。


    「來啊!把她丟上機關槽!」


    「啊!」溫靜姝如夢初醒般,震驚地睜大雙眼,看一眼蕭幹,再看一眼陸機,她幾乎不敢置信地驚叫起來,「你們做什麽?放開我,放開我!師父,師父……你不是說,不是說隻要來祭天台,證明了那妖女想要為禍大狄,六郎就會棄了她嗎?你不是說,要我為六郎生兒育女嗎?你不是說我的體質不易受孕,還為此專門為我配了上好的藥嗎?師父……這都怎麽迴事?」


    「你問我?」陸機翻個白眼,「你傻啊!我不哄你,那藥你能吃?」


    這麽多年過去,溫靜姝自己都是用藥大師了,若不花點心思坑蒙拐騙,難免會被她發現破綻,那不就前功盡棄了?


    「所以啊,這些年來,老人家我也是心累。唉!苦了我哦。」


    唉聲嘆氣著,陸機捋著花白的鬍子,不停搖著頭,那少了一根的手,讓墨九目光微微一刺。


    「這……什麽情況?」


    沒有人迴答她,蕭幹與陸機也沒有。


    因為相比於弄清溫靜姝的事情,關係眾人性命的祭天台更為重要。


    在這說話的工夫,兩個侍衛已經舉著溫靜姝,丟入了那個玉石做成的祭槽之中——


    溫靜姝不是死人,當然是會掙紮的,幾次三番下來,侍衛隻得把她手腳捆了,這樣一來,她的身體終於契合了機關槽,像一把開鎖的鑰匙似的嵌入了玉石祭台上——


    機關開啟,與先前祭台開啟一樣,那個玉石台連同機關祭槽仿佛一個磨豆腐的石磨,飛快地轉動起來,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被置於中間的溫靜姝野獸似的掙紮著,低吼著,最終慢慢地歸於平靜,變成了一灘模糊的血水流淌……


    玉石祭台也再一次換了一種顏色。


    從泛著晶瑩的透明色,變成血一樣紅,令人恐懼的血紅。


    等石台停下時,溫靜姝連同機關槽都不見了。


    而祭台儼然成了一塊血玉!


    一塊通透的血玉,用人血染紅的血玉——


    恐懼感鋪天蓋地,生生抓扯著眾人的心。


    大殿內安靜著,久久,無人出聲。


    墨九手臂也有些僵硬,她緊緊摟住蕭直,把小丫頭的頭連同雙眼一同捂在胸前,額頭上緊張得青筋都冒了出來。


    這血絞人肉的一幕實在太過恐怖,噩夢一般,讓她今生都不敢迴想。


    更不敢想——如果那個人是她,該有怎樣的感受?


    一陣惡寒掠過,她身子微微一顫,忽聽「叮」一聲!


    這是一道脆響,區別與之前的機括聲,顯得別樣的好聽。


    「這是機關……已經開了嗎?」


    有人疑惑的詢問聲中,隻見血玉石台上,出現了一塊樹立著的,玉一般的石頭。


    說它是石頭,卻可以照得見人影,像一麵鏡子。


    說它是鏡子,又不完全通透,乍一看就像塊白玉。


    「開了!是開了。可千字引呢?千字引在哪裏?」


    環顧一下左右,有人慢慢上前觀看,尋找,然後聽到曹元低嘆。


    「喏!這塊破石頭——好像就是千字引。」


    在眾人的心裏,都認為所謂「千字引」,應該是一本書,至少也是一個帛絹,上麵寫著文字。


    可實事有些滑稽,千字引確實就是一塊石頭,因為石頭上寫著三個字——千字引。


    「九爺!是千字引。」


    「是千字引……」


    千字引!


    千字引!


    千字引!


    三個字不停在墨九的腦子裏盤旋。


    可看著那個破石頭,墨九卻不知道當說些什麽。


    來祭天台的目的,顯然是達不成了,而她與蕭幹——如今是個什麽狀況?


    還有已經死去的溫靜姝,又是什麽情況?


    她有些糊塗了。


    這時,祭天台大門重新出現了。


    一陣幽風從門口吹來,帶著新鮮的空氣,揚起了蕭幹的衣角,也吹痛了墨九的眼。


    兩個人互視著,誰也沒有開口。


    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久沒有動靜。


    蕭幹淡然而立,沒有走上前,就那樣安靜地看著她,也不去看千字引,就像那個東西本身對他並沒有半點吸引力似的。


    於是,他們兩個不動,千字引那塊破石頭佇在那裏,也沒有任何人敢亂動了。


    寂靜中,卻是陸機忍不住了,氣咻咻的哼聲低罵一句,不高興地吼,「你這個女娃娃,發什麽愣啊?我徒兒為你做了這麽多,你卻處處提防著他。哼,要不是知道你來神龍山,他丟下朝堂大事匆匆趕來救你,今日豈非就是你的死期?」


    陸機那一副恨其不爭的樣子,換以前,墨九肯定惱死他了。


    可這一刻,她卻惱不起來。


    幹咳一聲,她清清嗓子,嚴肅臉,「我有一事不解。」


    「何事?」蕭幹終於開口,聲音淡而涼,看著冷漠,目光卻仿若釘子似的釘在了墨九的臉上,久久沒有挪開。


    墨九咽一口唾沫,瞥他一眼,思考片刻才道:「當年在哈拉和林,你說,留著溫靜姝還有用,我那時不太理解。如今看來,這也算是有大作用了。不過,這也讓我很難理解,難道說,當年你就知道開啟祭天台,需要活人血祭?」


    「當然不是!」


    飛快迴答她的人,不是蕭幹,而是陸機。


    帶著對墨九的不滿,他搶在蕭幹麵前迴答:「若是知道這樣多,那不成神仙了,還能由著你這個女娃娃耍弄?」


    她什麽時候耍弄蕭幹了?


    娘的,有個「婆婆」橫在中間,夫妻沒毛病,也得弄出毛病來。


    沒好氣地瞪了陸機一眼,她問:「那為什麽溫靜姝的血,會契合這個墓詛之血?」


    「說到底,還不是為了你。」陸機恨恨道:「就你那個破身體,一會天寡,一會失顏,一會又是生不了兒子,如果要治,該怎麽下藥?就算研究出新的藥方,能直接在你的身上試藥嗎?我捨得,我那傻徒弟卻是捨不得。所以,除了拿方姬然試藥之外,那會兒他便想,多備一個與你體質一樣的人。萬一方姬然死了,也還用得著。正巧,溫靜姝也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命格,所以,也就留了下來做研究。」


    當然,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奇思妙想,其實也得益於八卦墓。


    在陰山的時候,墨九與蕭幹在陰山啟開離墓,出土過一個酸甜苦辣的配方。這個配方的神奇之處,不僅可以讓人之死後保持肉身不腐,還可以人為改變體質。那個配方,蕭幹後來交給了陸機——可經過陸機試驗之後卻發現,單有那個配方尚不足夠。但陸機也是一個不肯認輸的老頭兒,接下了這個任務,不辦到就不肯罷手。


    於是,為了改造溫靜姝的體質,陸機用時六年,帶著她走遍天下,在各地搜索珍稀藥材和各種各樣的古怪偏方,並美其名曰:為治她的啞病。


    實際上,那啞病不是病,隻是毒。


    在長達六年的時間裏,溫靜姝一直在服毒,也一直在為陸機試藥。


    說來也是可悲。


    一直到死,她也許都想不明白,窮盡六年的光陰,她所做的一切,都在為了自己將來的死而奮鬥,費盡心力地把自己養成了一個活體祭祀物。


    六年時間過去,陸機對溫靜姝的體質改造基本完成。


    為了驗證,當時陸機提出要墨氏女的鮮血。


    本來這是一件極容易辦到的事,可蕭幹捨不得動墨九,哪怕一滴血也捨不得。


    所以,陸機無奈之下,告訴溫靜姝,經過六年的研究,他已經找到了為她治療啞病的方子,但其中一味藥材,就是墨氏女的血。同時,陸機暗示她,蕭幹和墨九辛苦收集的六個仕女玉雕全被方姬然帶到臨安去了,若她想讓蕭幹開心,可以迂迴一下,幫他找到仕女玉雕。並且陸機還向她拍胸脯保證,若得迴仕女玉雕,他會讓蕭幹登基之後,納她為妃。


    六年無法開口說話的痛苦,一直折磨著溫靜姝。


    對一個啞巴來說,隻要有開口說話的希望,哪怕再難,她都會去做。


    而且在她看來,從方姬然那裏下手,比對墨九下手容易得多。


    實際上,溫靜姝與方姬然之間雖然沒有太多的交道,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她找上方姬然,居然很容易就搭上了線——她想利用方姬然,而方姬然也想利用她陸機徒弟的身份,以及她懂得醫理的長處,為己所用。


    兩個人一拍即合。


    溫靜姝離開陸機,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與方姬然在一起,還曾經陪同她到過一次神龍山老墓,可方姬然從來就沒有對她真正放心過,就在臨安城失陷之前,方姬然準備前往神龍山,就把溫靜姝關在了冷宮的地下室裏,任其自生自滅——最後,溫靜姝從冷宮放火逃跑,出城後又通知陸機,方姬然等人去了神龍山,而她已經拿到了方姬然的血液。


    後來,陸機在神龍山下金陽鎮見到溫靜姝,並指使她先行離開——


    「你這個女娃娃,就是心眼多。」陸機對墨九說了這些,看她似乎聽愣了,滿臉木然的樣子,突然又得意地哼哼,「那日你在我園子外頭偷聽,你以為我老人家不知道?哼!」


    墨九一怔。


    原來他都知道了?


    看她的樣子,陸機眼睛一轉,又開心的笑了起來。


    「你先說說,你那天是不是快要氣死了?」


    「……」她氣死了,他就這麽開心。


    「不識好歹!」陸機捋鬍子,「你以為我拿藥給溫靜姝是做什麽用的?」


    做什麽用?難道不是……讓她和蕭六郎同房?


    墨九冷目而視,卻聽陸機道:「你啊,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小婦人!」陸機對她的評價,從來就沒有半句中聽的,說完了她,又接著道:「溫靜姝拿到方姬然的血液之後,經我驗實,確係改造成功。為了安撫她,我為她解了啞毒。同時,又開始了試新藥——」


    墨九微微挑眉,「試什麽新藥?」


    陸機似乎對她的遲鈍很生氣,又吹鬍子又瞪眼睛,「還能是什麽,當然是你不生孩子那些藥了。不拿她來試,用你來試嗎?隻有她的體質和你一樣,若治得了她,當然也治得了你。」


    「啊!」這個結果,是墨九根本沒有想到的。


    調過頭,她瞥一眼蕭幹冷峻的麵孔,想到她那日對他和陸機的誤解,突然有些慚愧。


    蕭六郎這個人就是這樣,嘴上從來不說,可他為她做的,確實太多——


    所有的委屈與不滿,全部都煙消雲散,她嘆口氣,釋然了。


    「是我狹隘了,六郎,對不起。」


    「還有我呢?你不道個歉?」陸機不滿意地挑眉問。


    「……」墨九白他一眼,懶怠理會他,卻牽著小丫頭向蕭幹走近。


    祭殿中,冷風飛掠而至,祭台上的玉石泛著血紅的光澤,所有人都看著他們兩個。


    「阿九……」蕭幹微嘆一聲,執著她的手,將她和小丫頭的手,一起包裹住,聲音幽幽地道:「我今日來是想讓你知道,不論是這江山,還是這千字引,或是其他,都不如你和小丫頭重要。為了你,這天下,我都可棄之,何況一個千字引?」


    「我……」墨九略羞愧,「是我不好。」


    「不怪你,隻是心魔作祟。」


    「心魔?」


    「你的心魔,還有——我的心魔。」


    一直沒有生兒子的梗,讓她對自己,對他,對他們的感情產生了懷疑,這原本就是消磨感情的東西,若是不說開,任其發展,有一天或許真的會破壞感情。更何況,她有一個心魔,蕭幹還有兩個心魔。


    「阿九,其實我——」當著眾人的麵,他突然耷拉下眼皮,用小得不能再小的聲音,含糊一嘆,「我隻是……吃醋而已。」


    吃醋?想到他那些日子的表現,墨九不免有些瞠目結舌。


    有人吃醋吃得那麽高冷那麽淡然的嘛?


    這個蕭六郎——吃個醋都異於常人。


    墨九噗一聲,好笑地抓緊他的手,心裏泛著一種酸澀的甜。


    「拜託你了。堂堂大狄皇帝,居然好意思說自己吃醋?」


    「……皇帝就不是人,不能吃醋?」蕭幹也是失笑,揉了揉她的腦袋,又是釋然的嘆,「都過去了。好在,一切還來得及。」


    她還在他的身邊,他也還在她的身邊。


    隻要兩個人在一起,不管要做什麽努力都還來得及。


    「是。都還來得及。」墨九淡淡的附合著,想著千字引之引渡靈魂,心裏不由涼涔涔的。


    若方才蕭幹沒有帶溫靜姝趕到,若她真的離開了這個世界……那她的這個穿越故事,豈非要以悲劇收場?


    「陛下,九爺,你們還是看看千字引吧,擊西的脖子都快要望斷了。」


    冷不丁傳來的妖嬈聲音,打破了二人的世界,也引來大殿內眾人的笑聲。


    擊西早就已經恢復了女兒身,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娘,可她照樣穿著男裝,把自己搞得不男不女,出入宮中的時候,常常被人當成太監——對這個美麗的誤會,她不僅不解釋,還喜歡得很,每每和闖北吵架,就入宮去做太監,伺候墨九,把闖北急得哭笑不得。


    「就你急!」闖北嗔他,「沒看陛下和九爺正親熱?」


    「迴去親熱也來得及嘛,千字引可都擺在這兒呢?我瞧好幾次了,為何什麽都瞧不到?」


    在眾人的催促聲中,墨九和蕭幹牽著手,終於走到了玉石祭台之前,看向了那個寫著「千字引」三個字的怪物。


    似鏡非鏡,似石非石的橢圓體上,並無其他字跡。


    說好的一千字呢?在哪裏?


    眾人都圍攏過來,七嘴八舌的討論,卻不知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墨九沉默片刻,突然迴頭喊曹元,「拿刀來——」


    曹元不問緣故,將隨身的腰刀遞上。墨九接過來,突然將手從蕭幹掌中抽出,揮刀一滑,她「嘶」一聲,汩汩的鮮血就那般順著她的指尖滴落……


    一滴!


    兩滴!


    三滴!


    ……


    鮮血慢慢滴在那一塊橢圓體玉石上,再一點點滑下。


    說來也巧,玉石「吃」了鮮血,竟慢慢顯了原形。


    一邊是寫著字的石頭,另一邊是一麵光潔如新的鏡子。


    「還真是多功能,兩不耽誤。」墨九笑著調侃一句,直接繞到玉石背後,看那上麵的字。


    不多不少,恰好一千個字。


    文言文用詞極簡,一千個字雖然不多,其中包含的內容卻不少。


    歸納一下,主要內容就兩點。


    第一,為天下蒼生,墨家機關術與武器圖譜,都已毀去,讓後代弟子切勿隨意大起幹戈。至於沒有武器圖譜,為什麽卻把八卦墓和祭天台的機關設得那樣的難,就是為了懲罰有貪慾的人。妄動慾念,必然得付出代價。


    第二,是一個與梨觴有關的故事。除了墨九知曉的那個阮氏釀酒師與蕭氏祖宗的故事之外,還有一個驚人的補充發現——原來當年蕭家之所以不願意女兒與阮氏釀酒師相好,是為了發展家族勢力,把女兒嫁入懂得機關巧術和武器製造的墨家,而這位造八卦墓置祭天台的墨家老祖宗,居然就是那位蕭氏小姐離開釀酒師後嫁入墨家生育的女兒。


    沒有武器圖譜與機關術的千字引裏,最值錢的東西,是一個配方。


    蕭氏家釀梨花醉的配方,以及關於如何製造梨觴的想法——


    據千字引上記載,當年蕭氏小姐與阮氏釀酒師造出梨觴之時,曾發過毒誓,若有一方違背彼此誓言,當生生世世受失顏之苦,無子送終,且不老而衰。他們認為,梨觴是以他們向酒神奉獻忠貞、愛情以及靈魂為代價方才造出的酒。故而在後來,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毒誓的應驗,蕭氏小姐嫁入墨家後,日漸憔悴,未老先衰,終生也隻生育了一個女兒——


    這個女兒,也就是墨家這位老祖宗。


    後來這位老祖宗外出遊玩之時,愛上一個苗疆的巫蠱師,卻因為突然發現自己竟然也遺傳了母親的疾病,驚恐之下,不敢向巫蠱師坦誠情愫,反倒折返神龍山,將自己封入山中,不再見人,直到那個巫蠱師尋來,她才知道,原來他也心係自己。念及自己的病情,為了讓他死心,老祖宗痛下狠手,把自己嫁了——就在他到達神龍山的同一天。


    再後來的故事墨九就知道了,那個巫蠱師迴到苗疆,怒養雲雨蠱……


    「這個故事真的好長。」


    「是,還好巧……」


    巧得把他們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網入其中。就好像本就屬於同一個命運**上的各個組成部分,轉動著,轉動著,在不同的軌道上,分明有著不同的故事,卻串出了相連的一條命運線。


    「唉!」墨九摸了摸自己的臉,「祖宗啊,我這個臉,這個雲雨蠱怎麽辦?你什麽都沒有說啊,難道我這輩子都得擔驚受怕的過嗎?」


    「自是不會。」蕭幹突然攬住她,低頭看來時,目光專注而火熱,「研究了那麽多年,繞來繞去,我最近發現,其實,梨觴便可控製你身上的血液之毒……」


    「啊!?」墨九微微失神。


    這,這,這,圈子果然繞得大啊。


    蕭幹是個醫者,她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可既然她血液的毒已經控製住了,為什麽卻不能像正常人一樣生育小孩兒?


    「傻子!」蕭幹執起她的手,湊到唇邊吻了吻,沒了芥蒂之後的他,溫柔了許多,「相信我,咱們會再有孩子的。答應我,以後不要再為這些事煩惱了好嗎?你有男人,天塌了,也該由你的男人來頂著。我不許你再胡思亂想,甚至——想要離開我。」


    最後一句他說得很低,很沉,目光中帶一點涼。


    就好像,好像他知道她來祭天台的目的似的。


    墨九被唾沫嗆了一下,抿了抿嘴唇,「你……是怎麽知道的?」


    蕭幹一身黑袍,麵色沉如涼水,眸底卻帶了一絲促狹的笑意。


    「阿九連雲雨蠱都忘了麽?」


    雲雨蠱?墨九微微沉吟。是啊,有多久,有多久她沒有想過雲雨蠱的事了,因為她的心思太過浮躁,整天為了孩子的事心煩,也就沒有辦法再去細細感知蕭幹的心思了……也就是說,他在意她的時間,比她在意他的時間,其實更多。所以,當她念及宋熹的時候,他才會難受,吃醋,從而對她不冷不熱,也就造成了彼此的誤會。


    唉一聲,墨九輕輕點頭。


    「這麽說,雲雨蠱要伴隨我們一生一世了?」


    「不好嗎?」蕭幹輕笑。


    「好嗎?」


    「不好嗎?」


    「好嗎?」


    「好。」


    「好。」


    靜謐之中,兩個人相視著,像突然就繞開了一片烏雲,眼前的一切迷霧都拔了開去,終於看到了屬於彼此的燦爛的陽光。


    「爹,娘啊!」


    這時,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響起,他們聽到蕭直nai聲nai氣的喚聲。


    「你們快來看……這個鏡子好好玩……」


    那個鏡子,之前他們都沒有太過注意,所有人都湊到這邊來看千字引了,而蕭直小姑娘心性,對千字引自然沒有什麽興趣。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幹淨的鏡麵,一時玩性大發就爬上了玉台,湊到鏡子之前比劃,這麽比劃的時候,也把墨九灑脫在祭台上血不小心抹了上去。


    於是,她就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叫了起來。


    「鏡子裏有人……不是我們的這樣的人……」


    「啊!這,這是什麽人?」


    「天啦!這些婦人都穿的什麽?我從未見過這樣不堪的衣飾……」


    「有傷風化,有傷風化!」


    眾人七嘴八舌的驚嘆聲中,墨九轉過去看了一眼,頓時大驚。


    鏡子像一個顯示屏,倒映著的,是屬於她的那個世界。


    ……


    ……


    天似穹廬,牛羊遍野。


    鏡子裏的畫麵,正是陰山——不,是正在開發的陰山皇陵。


    自從這幾年陸續有考古學家在陰山皇陵失蹤之後,考古界掀起了一股陰山皇陵探秘的熱潮,很多民間考古愛好者(盜墓賊)也紛紛加入了這個隊伍,湧入陰山。有消息稱,陰山發現的皇陵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狄朝太祖爺蕭幹與元昭皇後的合葬墓,於是,在這場波瀾壯闊的考古運動中,陰山的旅遊也迎來了一個新的落初文學……


    絡繹不絕的人群出現在畫麵裏。


    有人在指指點點,對著皇陵說著自己的懷疑。


    「我在一本野史上看過,元昭皇後為人輕浮好色,其實並沒什麽本事,就一個美字貫穿人生而已。可男人啊,就看臉,哪怕她嫁一個死一個,還有人為她前赴後續,上趕著送死……」


    說這種話的,當然是女人。


    從來隻有女人才瞧不起女人。


    墨九笑了笑,鏡子上的畫麵這時又換了。


    那是一對相攜出遊的小情侶,男人為了在姑娘麵前展示自己的博學多才,正侃侃而談:「其實大狄朝有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在那個朝代,金州興隆山曾經創造過一段輝煌的文明,他們不僅有先過的農耕工具,還出現過隻有後世才有的工業機械化。也就是說,早在數百年前,我們的祖先就已經掌握了和我們一樣的科學技術,這是非常奇怪的,科學解釋不通,所以,正史上也幾乎沒有記載。」


    「興隆山,不就是一座山嗎?」


    「是的,後來它就隻是一座山,一個旅遊景點而已。」


    「那為什麽興隆山有過那樣超前的文明,卻沒有延續下去,甚至很快就消失在了歷史長河裏呢?」


    「這個……」


    那小年青推了推眼鏡,正在考慮要怎麽迴答女朋友這個刁鑽的問題,旁邊就突然出現了一個怪人。他戴著大帽子與一個大黑超眼鏡,佝僂著身體,手上拄著一根拐杖,提了一個大黑口袋,看他們一眼,冷不丁就接了姑娘這句話。


    「因為後來他死了,她也死了。」


    他,她?兩個年輕男女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死了,都死了。」


    聽那怪人還在喃喃,兩個人麵麵相覷一眼,男的趕緊攬住女朋友,飛快地轉身離去。


    「好像是個瘋子。」


    「是啊,一看就不是個正常人。大陰天的,戴什麽墨鏡?戴墨鏡也就算了,還柱根拐杖,活像七老八十了似的……神經兮兮的……」


    聽著兩個小年青的議論,「瘋子」唇角扯出一抹笑,拄著拐杖繼續往前走。


    他當然不是瘋子。


    他戴帽子,是因為他的頭頂沒有頭髮,還滿是猙獰的傷疤。


    他戴墨鏡,是因為他的眼睛幾乎全瞎,隻有微弱的視力,而且雙眼醜陋得足可以嚇死人。


    他拄拐杖,是因為他的腿腳不方便,走路有些吃力。


    而這些都是因為幾年前的一次突發火災。


    火災之後,他一直昏迷不醒,醫生和家人都已經放棄了他,可在一年前他卻突然醒轉——


    提著那個大大的黑色口袋,他一步一步艱難地跋涉著,終於靠近了陰山皇陵,尋了一個沒人的山坡,他一個人走入那片山坳之地,慢慢地坐了下來,將拐杖平放在地上,然後蹲著身子,用手摸索那一道山壁,喃喃自語。


    「我記得那個石洞入口,是在這裏的……」


    山風唿嘯而過,當然沒有人會迴答他。


    摸索一會,他無奈一嘆,似乎是放棄了。


    「就在這裏吧,反正在哪裏祭祀你,你也不會在乎的……」


    說著,他打開帶來的口袋,從裏麵取出一件件祭祀用品。


    一壺小酒,幾個小菜,還有一大口袋紙錢。


    「我帶了你喜歡吃的桂花肉,梨觴是再也喝不著了,你將就喝一點這個,你以前也是喜歡的。」


    他把祭品都擺好,又一張一張把紙錢理順,碼好,這才掏出火機點燃……


    火苗躥起時,他條件反射的驚了一下。


    隨即又自顧自地失笑,「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你也別笑話我了——」


    紅艷艷的火苗映紅了他的臉,反射在他的墨鏡上,帶著一抹詭異的顏色,哪怕他滿臉都掛著笑,卻怎麽也抹不掉那一種踏著歲月與歷史而來的悲愴厚重感。仿佛他根本就不屬於這個時代,不屬於這些人群似的。可他知道,他的心思,不會有人理解,能理解的人,就在這個陵墓裏,和另外一個男人一同埋葬著。


    他一直在說,也一直在笑。


    行走過歷史的兩側,踏過了數百年的滄桑,看過了太多的故事,他反倒是苦不來了。


    「九兒,你還好嗎?我現在才來看你,你會不會生氣?本來一年前我就要來的,可我的身子不爭氣,怎麽都起不來……若不然,就算是爬,我也要爬來的。」


    不會有人迴答,周圍也沒有半點聲音。


    整個世界,仿佛都在沉睡。紛飛的紙錢,被長飛送入了天空,再悠悠然落下……


    這座陰山皇陵,安靜得如同歲月年輪上的一座孤塚。


    「九兒,你還記得我們的菊花台嗎?我前幾天去看過了,青石板的小橋,長滿了苔蘚,邊上有農人把那幾塊荒田開了出來,種了些小蔥、白菜,綠油油的一片,好看得緊。門口的小河邊上,開了好些不知名的小花,不妖嬈,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與美好。我去時,有小孩兒赤著腳在小河溝裏釣小魚,一個個得意得很,有個調皮的,還拿石頭擲我……嗬嗬,換以前,我是得揍他們的。可為什麽,我覺得這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竟有些不忍心破壞?!」


    一張又一張燒著紙錢,他帶著淺笑的碎碎念。


    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看大人祭祀過世的親人,嘴裏說著話,其實他不怎麽能理解。


    這樣和死人說話有什麽用呢?死去的人又聽不見。


    可當他自己燒著紙錢,祭祀著住在心裏的一個人時,卻突然都明白了。


    紙錢確實不能連通陰陽兩界,卻可以通往人的內心。


    大夢一場,數百年光陰,他無人可訴。


    隻有她,他隻有她而已。


    風悠悠吹過,將燒成了黑蝴蝶一般的紙錢高高捲入天空。


    他仰起頭來,望向那個千百年來似乎從來沒有變過的天,幽幽一嘆。


    「本來我是想帶你迴來看看的,看看那條青石路,看看門前的小河,看看那些火燒後的殘菊,看看那個我們最喜歡用來畫機關圖紙的石台……可終究,你是不會迴來了。我曾經說過的,隻要是你要的,我就能給。我做到了,可是我的心——」


    突地他捂住胸口,沙啞著聲音道:「我的心,為什麽這麽痛?」


    那一日,她問他,他是誰。


    是的,他知道他是誰,但他寧願她不要知道他是誰。


    從那一場改變他們命運的火災開始,他與她就迴不去了。


    改變不了的,他也不再試圖改變。


    放棄她,也是放棄自己。


    漫長的,孤獨的餘生裏,隻有他自己知道。


    曾經他有一個很相愛很相愛的女友,叫——墨九。


    他們同為五術後人,同好機關之術,在相當長的一段日子裏,曾經形影不離的相好過……


    「有些故事,就讓它湮沒在你的記憶裏吧……」


    將最後一張紙錢,投入火堆裏,一時間,濺起了火星無數。


    火星飄飛著,飛在半空中,籠罩了他佝僂的身形——


    鏡子裏的畫麵,也在這時定格。


    祭天台前,墨九早已淚流滿麵。


    「娘,你為什麽哭了?」


    「因為,娘高興。」


    「高興,娘在高興什麽?」


    「因為,娘的一個朋友,他終於找到了自己。」


    「可為什麽娘高興了,卻要掉眼淚呢?」


    「因為你娘的朋友……她再也見不著了。」


    這一次迴答的人,是蕭幹,而不是墨九。他說完,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又遞了一張帕子給墨九,並沒有勸她什麽。


    「為什麽見不著?爹,咱們把這麵鏡子搬迴家去不就行了嗎?」


    小孩子的心思總是單純到極致,他們不懂人世間為什麽會有那樣多的煩惱,不懂為什麽大人說話從來都不隻有字麵上的意思。隻有當他們慢慢長大,經歷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之後,才會知道,原來人的一生是這般不可捉摸的滋味兒。


    「六郎……」


    墨九的淚水情不自禁,卻不想由此讓蕭幹不痛快。


    畢竟在一個男人麵前為另外一個男人流淚,並不是一件完全光彩的行為。


    而且,大家在畫麵中看見的一切,似乎也需要她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兩個人靜靜看著彼此。


    忽然的,就那樣沉默了。


    久久,蕭幹突地嘆一聲,張開雙臂攬緊了她,並將她的身子完全納入胸前。


    「阿九,什麽都不必說。我都懂。」


    「謝謝你!六郎,謝謝你。」帶著些許笑意,墨九環住他的腰,將頭靠上去,闔緊了雙眼。


    風靜,人止。


    千字引三個字還在,玉石祭台上的鏡麵卻已消失。


    一切就像從來不曾發生過一般。


    人死如燈滅,若幹年後——


    誰還會記得,有人曾笑靨如花,執梨觴把酒夜話?


    誰還會記得,有人曾揚鞭策馬,洗滄桑冠蓋京華?


    誰還會記得,有人曾低眉放手,將情深放逐天涯?


    大殿內,蒼涼如水。


    墨九的耳邊,似乎有人在低低的嘆。


    「你來,我就在。你來與不來,我都備著。我想,你總有一日會來。」


    (全書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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