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低頭看看她身上的禮服,實在忍不住,嘴角含笑:這不是給她推廣嗶嘰的好機會嗎?——不過公主口中的“她”,究竟是誰啊?


    “公主殿下,承蒙您誇獎這衣料漂亮……隻不過您需要知道,這種衣料,看起來輕薄光亮,但是卻一點兒也不昂貴。”


    “它是用便宜的普通羊毛和棉線混紡織成的。在我的領地上,普通人也都穿得起。”


    於是羅蘭報了她從上到下整套行頭的造價,從王後到公主,從侍衣女官到坐在王後附近的貴夫人。人人麵色古怪,應當是羅蘭這全身一整套的價錢,可能還不值她們某一件單品的零頭。


    宮廷與貴族就是以衣飾奢華、昂貴為榮的。他們借助奢靡的生活營造令人向往的假象,以穩定他們的統治。


    要不然日後法國王室也不會因為破產而召開三級會議,從而引發那場持續數十年的“大動蕩”的。


    因此羅蘭身穿一套特別便宜的行頭,這件事本身並不值得驕傲。


    但問題是,羅蘭這一身,看起來比價值幾十幾百皮斯托爾置辦起來的華服,絲毫也不覺遜色啊!


    除了這衣料上沒有繁複的刺繡之外,這一身華服,無論是色澤還是式樣,都是上上之選。羅蘭本人身材又絕佳,就算是沒有束腰和緊身胸衣,她依舊顯得身段嫋娜風流,叫人挪不開視線。


    安娜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深知不可太過靡費,點著頭連連稱好,讓德·拉波爾特先生記下這種叫做“嗶嘰”的衣料,以備日後宮廷采購。


    德·拉波爾特先生一邊應下,一邊恭維:“將來伯爵夫人成了您的首席女官,這些還不都是她來主持?”


    王後連連點頭,似乎覺得有道理。


    羅蘭便隨著宮廷侍從從大廳裏離開。她先去了廚房,檢查了一下為宴席準備的食物。


    食物還是那些食物:生蠔、準備切成生魚片的白魚,檸檬……各式各樣花哨卻沒什麽味道的配菜。


    羅蘭想了想,雙手輕拍,招唿那些廚子:“動手吧!來把這些魚煎熟。”


    現開的生蠔倒也罷了,那些生魚片,既沒辦法避免寄生蟲的影響,也不能保證新鮮不腐。倒不如煎熟的好。


    “但是,‘她’,‘她’事先吩咐過的,今天的宴席……”


    宮廷禦廚們欲言又止。


    羅蘭微微眯眼:“她?”


    廚師們不知是不是麵對麵貌姣好的貴夫人就很難說出話來。


    “她……她是……”


    這時,王後身邊的宮廷侍從德·拉波爾特先生發話了:“王後的旨意,今天晚宴上的一切,都聽這位夫人的。”


    於是禦廚們都懂了,紛紛拿出煎鍋。


    羅蘭還想再打聽一下“她”的情形,那一位顯然是進入位麵之後想要改良繁瑣笨重的當代法餐,想要走日餐的路子,結果沒能走成。


    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羅蘭趕緊指揮人們把魚煎到鮮嫩多汁的熟度,搭配用黃油、蛋黃和香草調成醬汁,切成一小塊一小塊,鋪在表麵略烤至焦黃的麵包上,方便人們取用。


    在這期間,羅蘭發現廚房裏竟然還有龍蝦,堆在廚房一角,不知道為什麽無人問津,都快被浪費了。


    她趕緊讓人把龍蝦也用黃油烹熟,龍蝦尾取出,鋪在小巧碟子裏盛放的沙拉上。


    酒水也來不及調換了,索性就供應之前準備好的香檳。


    禦廚們見羅蘭推翻了“她”的絕大部分安排,大多暗自鬆了口氣——畢竟烹製熟食才是他們所熟悉的領域,不像那生魚片,無論“她”怎麽說,他們都很難在短時間內掌握“按紋理”切割魚肉的方法,讓魚片呈現“無比美觀的光澤”。


    羅蘭幾乎是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廚房準備好了這一切。幾乎在最後一片龍蝦尾被放置在碟內的同時,鈴聲響起,示意上菜的時間已到,穿著禮服的宮廷侍者齊刷刷地列隊,站在廚房門口,等待將成菜奉上。


    所有的成菜,都被盛放在小盤小碟之中,淋著醬汁的煎魚可以用手拿起,龍蝦尾沙拉也需要一隻小勺,就可以輕鬆享用。


    王後的這場宴會是別開生麵、不拘小節的。


    而這宴會上的飲食,也給了人們最大的自由。


    等羅蘭在廚房忙完,迴到大廳中,博納修太太已經激動地快步跑來,像是要把讚揚的話傳達給羅蘭知道。


    羅蘭卻笑著問她:“康絲坦斯,能把我帶去樂隊那裏嗎?”


    博納修太太一怔,立刻想起王後也吩咐了讓伯爵夫人負責餘興節目。她趕緊點點頭,一路小跑,帶著羅蘭找到樂隊。


    羅蘭問了問他們能不能演奏她想要的曲目,樂隊領頭的小提琴手驚訝不已:“‘她’說過宮廷樂團的演奏需要保持優雅的風範,您說的這些……會不會過於粗俗了?”


    羅蘭幾乎想翻一個白眼,告訴他們“大俗即是大雅”,但她忍住了,微笑著說:“這並不是什麽外交場合,大家何必非得都端著架子?聽慣了優雅柔和的協奏曲,不妨來些鄉村舞曲活躍活躍氣氛,你們說呢?”


    一個樂隊成員還想分辨:“可是‘她’……”


    領頭的小提琴手卻望著博納修太太比出的手勢,說:“夫人,既然這是王後授予您的職權,我們聽從吩咐。”


    於是,在來賓們自由而簡便地享用過美味之後,樂隊忽然一改風格,奏起了一支樸實而歡快的舞曲。


    這種音樂風格的轉變,頓時令大廳裏的貴夫人們人人一怔。


    “這不是‘她’的風格,如果‘她’還在宮廷,就絕對不會這樣。”


    幾位看起來長居巴黎,非常了解宮廷的貴夫人頓時下了斷語。


    她們看見羅蘭越眾而出,落落大方地站在人前。


    “喲,這就是那位德·拉費爾伯爵夫人了。和‘她’比起來,果然無法相比,這簡直就是個外省來的鄉巴佬麽。”貴夫人們這麽評價。


    “各位,”羅蘭朗聲說,“今日王後與公主將各位請到行宮來,原本就不是氣氛嚴肅的正式覲見。是王後與公主希望大家在亞眠的日子愜意舒心,並且能夠結交朋友,共同完成即將到來的外交典儀。”


    這是她揣摩王室舉辦這場宴會的用意,王後應該希望廳中的這些貴族女性們能夠提前相互認識,屆時在英國迎親的隊伍麵前能夠精誠合作,相互扶持。


    “所以,不妨讓我們來玩個小遊戲吧!”


    羅蘭微笑著說。


    遊戲在宮廷宴會裏非常常見。


    但是那些跟隨王後和公主,從巴黎來到亞眠的貴夫人們顯然對羅蘭有了成見。


    盡管樂隊將舞曲演奏得歡快,她們一個個都站在原地,露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可是這樣的狀態並未持續多久。


    忽然,貴夫人們表情聳動,一個接著一個向著羅蘭走上前來。


    因為她們看見王後安娜起身,正在往羅蘭身邊走來——這位法蘭西的王後,竟然親自下場來支持羅蘭了。


    第170章 、三劍客位麵44


    正是在這一刻,羅蘭下定決心,打算支持這位王後。


    在此之前,她也沒想到王後竟然會是這樣一個女人,真誠、輕信,看起來毫無城府。


    奧地利的安娜命運多舛,剛嫁給路易十三就被丈夫所不喜,被王太後婆婆所無視。


    當時她的身邊還有從西班牙來的陪嫁女官。但是在以後的數年之間,這些西班牙女官被人一個一個地清除,王後身邊的人全部被換成法國人,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清洗。以至於對王後忠誠的人紛紛離開了她。


    經曆了這一切,奧地利的安娜卻依舊願意無條件地信任、支持一個她第一次見麵的伯爵夫人。


    ——這隻是羅蘭和王後的第一次見麵。


    奧地利的安娜,不僅慷慨地給予羅蘭“首席女官”的任命,而且在羅蘭需要的時候,親自出馬為羅蘭站台。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麽奇特。


    羅蘭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哪一點特質,打動了奧地利的安娜。但正是因為對方付出了真誠的信任,羅蘭也打算以同等的熱忱予以迴報。


    她所倡議的“餘興遊戲”也很簡單——她邀請貴夫人們站成裏外兩個圈子,跟隨樂隊演奏的舞曲跳起轉圈舞。


    樂聲將會毫無征兆地戛然而止,這時裏圈和外圈麵麵相對貴夫人們需要停下腳,問彼此三個問題:姓名、爵位以及提一件生活中的愛好。


    所有的貴夫人們都必須打起精神,不能敷衍了事。因為在轉過三圈之後,遊戲的組織者羅蘭將隨意邀請三位夫人向所有人介紹她們遇到的所有“新朋友”。


    這在後世是特別簡單的“破冰”遊戲,大公司團建必備。但是在位麵裏卻還從沒人接觸過。


    原本對此不屑一顧的貴夫人們,見到王後親自下場,都不得不打疊精神,好好“應付”這個遊戲。


    她們原本按照爵位高低和親戚關係的遠近,分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小團體,和其他貴族團體之間似乎有壁。即使是在王後的宴會上,她們沒有任何動力結交“新朋友”。


    大貴族抱團對王後不利,而小貴族卻沒有由頭接近王後,成為王後的助力。


    羅蘭幹脆用這種簡單粗暴的手段讓她們自己去“破冰”。


    於是,歡快的舞曲在大廳中迴蕩——一洗早先宮廷雅樂的典雅堂皇,大廳中的氣氛奇妙地轉向,女人們的嘴角開始掛上輕鬆的笑容,她們不再像原先那樣矜持。


    可是樂曲停止得太突然,女人們猝不及防慌忙停下舞步,一起嬌笑著拉住對麵的人。


    有些人在慶幸對麵的人她們原本就認識,另一些卻不得不麵對完全陌生的“新朋友”。


    停頓的時間很短,三分鍾之後,舞曲再度響起。德·拉波爾特先生開口催促:“夫人們,快行動起來,你們下一位遇見的,也許是從法蘭西土地的另一端,千裏迢迢趕來的未來摯友。”


    夫人們原本可能還在按照她們日常的禮節,小心翼翼地打聽著對方,誰知這就得離開了,趕緊匆匆交換一下基本信息,暗自記在心裏,然後隨著漸漸踏上舞步的人們一道,繼續轉圈。


    舞曲聲卻突然又停……


    如此一來,原本矜持、尊貴的夫人們,情緒都在漸漸變高。大廳中笑聲不斷。人們一停腳,就趕緊自報家門,交換了名姓之後,就立即聊起她們喜歡的……有些人喜歡音樂和繪畫,也有人喜歡騎馬和打獵,甚至像羅蘭這樣,喜歡種植和打理花園的,也不在少數。


    遇見愛好相同的人,貴夫人們會做驚訝狀:


    “原來你也……”


    “我身邊沒有人這樣。”


    “我們住的地方相聚不遠,我們應該經常見見。”


    “哦,你也常住巴黎……”


    還沒等她們熱絡完,舞曲聲又突兀地響起,剛剛談得興起的人們不得不暫時告別,隨著舞曲的節拍邁開舞步,尋找下一位可能的友人。


    羅蘭甚至在這遊戲中與王後麵對麵了一迴。王後告訴她她叫“安娜·瑪麗亞·莫裏西亞”,來自西班牙,住在盧浮宮裏,她最喜歡的是跳薩拉班德舞。


    這時,一曲終了,樂隊完全停止了奏樂。


    貴夫人們開始興奮地相互交談,她們額頭上沁出香汗,不斷地用扇子和手絹扇風,好讓麵頰稍稍涼快一點。


    原本她們中還有不少人對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餘興節目嗤之以鼻,現在卻一個個都玩得很興奮。


    這多半是因為植根於人性中的“好奇”,不僅結識素未謀麵的陌生人,還能打探到她們生活中的愛好——這種機會,也隻有在王室行宮的宴會上才有。


    羅蘭在王後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奧地利的安娜聞言愉快地點頭,笑著說:“各位,這個餘興節目可不是考驗你們的記性的。但想必各位夫人都已經見到了一些愛好一致,願意深交的朋友。”


    “我宣布,請各位去尋找那些,與你們有相同愛好的人,與她們聚在一起,盡情地交談吧!”


    樂隊再次奏起溫和而典雅的樂曲,並漸漸融為人聲之後的背景。


    侍者們再度托起盛放著香檳的高腳杯,走向聚在一起交談的人群——香檳以它那清爽的口感與味道,以及適度的酒精含量,最適合創造“破冰”的氣氛。


    宴會上的女人們又迴到了原先的狀態,但是她們的“小團體”“小圈子”已經完全被打散了。來自不同地方,不同家族的夫人們,暫時摒棄了身份與地位的差別,聚在一起,熱烈地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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