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怡敏掙紮著坐起來。


    要下床去送朝華兄弟,被大家攔住:“你這麽,虛弱,躺著吧。”


    她堅持著走到門口,目送著兄弟在她的視線中消失,輕輕的歎口氣“這肩上的擔子又重了。”


    張銀鳳說:“人家這是升遷,洛陽市的大市長,多風光啊。”


    張三存也說:“就是嘛,這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康怡敏,你心中一定很高興吧,你兄弟當了大市長,你就準備著去洛陽吧。”


    康怡敏說:“這也是,到底是一步近,兩步遠,如果有機會,他肯定是先考慮我,後考慮你。”


    張三存說:“這馬朝華到底有啥本事?升的這麽快?”


    張銀鳳說:“啥本事?能巴結領導唄,這不就是領導一句話,叫你升你就升,叫你降你就降。”


    張三存說:“這話是大實話,這馬朝華就不算一攤子,為了升官,連自己的根在哪裏都忘了,上下寨可是他的家鄉,他都一點不顧念,將咱們的化肥指標給卡了,是想讓父老鄉親喝西北風嘛。”


    康怡敏有點聽不下去了:“存,你說的這叫啥話?華弟是那樣無情義的人嗎?他當縣長給咱上下寨照顧的也不少,但是,啥事情都有個原則,他把咱們的化肥指標卡了,是縣委的意思,是給了貧苦山區,那裏比咱更需要,再說咱們人老幾輩種地不上化肥,不也打糧食嗎?”


    張銀鳳說:“打多打少不一樣,咱也沒有想多要指標,就是咱應該的得,都被他卡了,說是縣長說的,這縣長的話就是聖旨嗎?你知道父老鄉親都咋罵他的。”


    康怡敏說:“我咋會不知道,吃裏扒外的白眼狼唄,我說銀鳳啊,群眾不明真相,怎麽說都行,但咱們不能這樣說,華弟是啥樣的幹部,咱都知道,咱是他的兄弟姐妹,都不理解他,支持他,還指望誰理解他,支持他?華弟這樣做,也肯定有他的道理,不就是沒有化肥指標嗎?咱們積肥隊加勁幹,地裏多上些農家肥,也一樣能多打糧食。”


    “說得對,不上化肥,一樣能增產。”


    康怡敏這才注意到屋裏多了一個陌生人,她又產生了幻覺,覺得這個人咋和明賢那麽像,“你是賢嗎?”


    李支書說:“康怡敏,你又幻覺了?這不是明賢,他是省農大來的肥料專家甄教授,也是啊,甄教授真的和明賢很像。”


    康怡敏仔細看了一會兒:“眉眼不像,但儀表和風度老像,特別是那風紀扣,天這麽熱還係著,也許是常年不見太陽的緣故,皮膚很白但不夠紅潤,這大背頭也老像,金絲眼鏡就不用說了,高頎挺拔的個子,上身穿月白色短袖襯衫,下身著藏藍色西裝短褲,也是明賢最愛穿的。”康怡敏從上看到下,盯著教授的腳看,“這麽熱的天,教授還穿著皮鞋和襪子,皮鞋擦得鋥明發亮,這就是二十多年前的張明賢的行頭嘛,難道你是張明賢的兄弟?張明賢是獨子,沒有兄弟,即使他有兄弟,外表可以像,但氣質和風度不會這樣像。”


    康怡敏在打量教授,教授也在打量康怡敏,他覺得眼前的女人,也有點麵熟,教授被康怡敏看的有點不好意思了,他自報家門,“我叫甄士隱,是省農林大學的教授,主要從事肥料的研究。”王三和覺得有意思說:“甄士隱,這名字有點意思,是《紅樓夢》裏的甄士隱嗎?”甄教授看著王三和,聽這聲音有點熟悉,就說:“是《紅樓夢》裏的甄士隱,”王三和有點失望:“不是他,他叫甄石印。”甄教授說:“我的原名叫甄石印,因為我一天到晚老愛呆在實驗室裏,和外界接觸很少,同事們就叫我甄士隱了。”王三和高興地坐起來,拉住甄教授的手:“這麽說,你真是甄石印?”甄教授把他的手抽出來,望著眼前這個邋遢而又蒼桑的農民,皺皺眉頭:“你是誰?你咋認識甄石印?”王三和望著眼前這風度翩翩,衣著光鮮的教授,有點自慚形穢說:“算了,我和他差的太遠了,不認了吧。”甄教授仔細的看王三和,從這邋遢蒼桑的麵貌背後,好像也看到了一個翩翩少年,半信半疑的說:“你難道是王三和?”王三和點點頭,甄教授上前抱住他:“王三和,你怎麽成了這個樣子?我找了你二十多年,我以為你跟著張訓導出國了。”


    甄石印和王三和是洛陽中學的同學,而且是睡上下鋪的好哥們兒,那時候生活很苦,學生經常吃不飽,甄石印是貧困山區,條件更差了,王三和條件好一點,經常迴上下寨,他娘給他蒸饃讓他帶,他說饃容易餿,娘就把豆子炒炒,讓他帶著當零食,甄石印也跟著吃,那一次把他帶的炒黑豆都吃完了,晚上肚子漲的厲害,一個勁兒的放屁,熏得王三和睡不著,就在他的內衣上寫了“莫放臭屁”,甄石印並不知道,第二天上體育課,體育老師走到甄石印麵前說:“甄石印,你上體育課還穿著外套,怎麽運動,把外衣脫了。”甄石印要迴寢室脫外衣,老師說:“你真是個羞臉子,脫個外衣還用背人?就在這脫吧。”甄石印當著大家的麵脫了外衣,全班的同學哄堂大笑,老師氣唿唿的踢他一腳,他莫名其妙:“老師,你讓我脫,我脫了,你打我幹啥?”同學們笑得更厲害了,老師說:“你罵我”,甄石印更是莫名其妙,“我啥時候罵老師了”老師說:“看看他的背上寫的什麽?”男同學一起迴答:“莫放臭屁”,甄石印氣的要找王三和算賬,可是王三和沒有來上課,老師說:“他隨著訓導主任迴鄉省親了。”


    張訓導和王三和這一去就都沒有再迴學校。


    甄石印心中想:張訓導是南京中央大學的教授,一定是迴中央大學了,王三和說不定也跟著他去南京上學了,他努力學習,也考上了南京大學,但是,他到處找,找了二十多年,總也找不到張訓導和王三和。


    甄石印說:“王三和,你咋在這裏?張訓導呢?他迴中央大學沒有帶你?”


    王三和潸然淚下:“他沒有迴中央大學,他上天堂了。”


    王三和把這中間的故事講給了老同學聽,甄教授也潸然淚下說:“日本強盜造孽呀,張訓導不光是我的老師,更是我的偶像,我事事處處都模仿他,把他當成我人生的楷模,他當時的名氣可大了,差不多和徐誌摩陳西瀅齊名。”


    王三和說:“你沒有辜負張訓導的期望,成了教授,再看我,是個什麽樣子?我就是死了,無臉見張訓導。”


    甄石印說:“就是嘛,王三和你那時候可是成績不賴,張訓導又器重你,張訓導被日本的飛機炸死,是天災人禍,你為啥不迴去上學了。”


    康怡敏說:“他是為了照看我們母子,甄石印你不認得我了,我是康怡敏,是你們的師母,我和張訓導結婚時,你們一夥兒男生還去鬧洞房,你不記得了”


    甄教授恭恭敬敬的給康怡敏鞠了一躬:“師母,您受苦了,我們都沒有幫上忙,抱歉了。”


    王三和說:“我也不單單是為了照看你們母子,我恨死日本鬼子了,和馬朝陽一起參加了八路軍,可是我的娘她離不開我,她老做夢我被日本鬼子戳死了,醒來就是哭,我舅去把我叫迴來說:“要打鬼子,那兒都能打,迴家吧,你娘離不開你,她如果把眼哭瞎了,誰給咱做鞋做衣服。”我迴到上下寨當了民兵,和日本人幹仗,小日本被趕跑了,老蔣又發動內戰,我又參加了支前隊,解放後當幹部,先當會計,又當校長,現在當著積肥隊的副隊長,我對現在的生活狀況還比較滿意,人嘛,有飯吃,有活幹,再和可心的人一起幹事業就很美氣。”


    張銀鳳說:“王三和,你這不是真心話,你可不安心農村工作,老想著當脫產幹部。”


    王三和說:“誰不想當,你不是也想當嗎?可是咱當不上,不是咱的能力不行,而是咱長得老難看,筆試能過,麵試不能過,張銀鳳你說說,我長得是不是老是難看,比豬八戒還難看?”


    張銀鳳搖搖頭:“你比豬八戒好看——”


    王三和很高興“真的?比豬八戒好看?”


    張銀鳳說:“好看不到哪裏去。”


    王三和失望的歎口氣:“醜就醜吧,大不了不當脫產幹部就是了”


    甄石印說:“三和,你是內秀。”


    王三和說:“甭安慰我了,老同學你這大教授,不在城裏吃香的喝辣的,養尊處優,來到這鄉下幹啥?也想當邋遢鬼不成?”


    甄石印說:“來當你的部下,向你討口飯吃,你還有炒黑豆嗎?我餓死了。”


    王三和說:“你胡說什麽?我聽說教授的工資可是不低,一個月掙得錢,買的糧食夠一年吃了。”


    甄石印說:“你說的是正常時期,現在是特殊時期,全國搞運動,工廠停產了,學校也停課了,學生造反,老師挨批,我被打成了反動學術權威,土飛機坐了好幾次,大字報把我的辦公室封了,我沒地方去了,工資也停發,幸虧我還有有點存款,但也花的差不多了,我去找省長要辦公室,省長說,我還沒有辦公室呢,怎能給你解決辦公室,要不你跟我一塊上五七幹校吧,先解決飯碗問題,我說,到五七幹校幹什麽,省長說,采礦,我說,能搞科研嗎,省長說,不能,我說,不能我不去,省長說,要不你去上下寨吧,那裏有咱省農科院的實驗基地,省科研所的專家教授大部分都在那裏,帶著你的科研成果,到那裏驗證一下,同時也把飯碗問題給解決了,我聽說哪裏的夥食不錯。我說,我老不出門,不知道路,走丟了咋辦?省長說,我給你找個向導,馬朝華,新任的洛陽市長,不是我任命的,是中央點的卯,他是上下寨人,就讓他繞個道,把你送去吧,我這就來了,王隊長,你願意讓我做你的部下嗎?我的要求不高,隻要有炒黑豆當零食就行。”


    王三和說:“不能再叫你吃炒黑豆了,等我把這點水輸完了,我就帶你上我家,我娘養了一隻黑眼羊可肥了,前幾天我說讓她給殺了,開開洋葷,她不肯,說這麽好的羊,給你吃可惜了,留著給貴人吃吧。”


    “真是好娘!”


    “你娘也好吧。”


    “早死了。”


    “咋死的?”


    甄石印歎口氣說:“我上大學,我娘把家裏所有的東西都賣了,連房子都賣了,供我上學,我對她說,等我大學畢業到城裏工作,就帶你到城裏享福,可是,她沒福,我大學畢業了,她餓死了,我哭天無淚,早知道是這個結果,我就不上大學了,我現在怕聽見別人叫娘。”


    王三和說:“那就把我的娘當成你的娘吧,這有了娘就是美氣,給咱做飯,做鞋、洗衣服,晚上還給咱燒炕熏蚊子。”


    甄石印說:“這些活也叫老娘幹,你老婆呢?”


    “走了”


    “為啥走?


    “嫌我邋遢。”


    “去哪了?”


    “上天了。”


    “上天做啥?”


    王三和說:“不知道做啥工作,你收拾的這麽列致,是你老婆整的吧。”


    甄石印說:“不是老婆整的,是我自己整的。”


    “你老婆呢?“


    “跑了”


    “為啥跑?”


    “嫌我潔癖”


    “跟誰跑了?”


    “跟領導跑了”


    “嫁領導了?”


    “不是,給領導當秘書。”


    王三和說:“咱真是一對難兄難弟。”


    教授說:“不是難兄難弟,是歡天喜地。”


    “怎麽能歡天喜地?”


    “中年男人的三大喜事叫咱占全了。”


    “什麽三大喜事?”


    “升官發財死老婆”


    “咱既沒升官也沒發財。”


    “咱白天升不了官發不了財,就晚上。”


    “晚上上哪裏升官發財?”


    “到夢裏升官發財娶媳婦。”


    滿屋子的人都笑起來,這教授就是不一樣,連開玩笑都是高水平的,算是黑色幽默”


    王三和說:“其實這有沒有老婆都行,隻要有老娘給咱做飯洗衣服就行了。”


    張銀鳳說:“這老婆就幹這點事?”


    王三和說:“還有別的事,所以咱白天就愛和美女紮堆兒,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精神獲得享受,晚上趴到炕上,睡得像死豬,一覺睡得明,啥事情都不想了。”


    李萬祥笑岔了氣,“原來有這一個活寶,就夠快活的了,現在又來一個,倆活寶,還不把人樂死了。”


    王三和輸完了液,拉著甄石印準備走:“現在就迴去殺羊。”


    張三存說:“我們也去吧,煮一大鍋讓咱們都開開洋葷。”


    王三和說:“你想的美氣,這羊肉我得拉到自由市場上買個大價錢,給我娘買付壽材,這羊皮我得送到熟皮子店給熟了,給老娘做件皮坎肩,這心肝肺,送到學校吧,給老師們開開洋葷,腸子肚子也得送到積肥隊的夥房。”


    甄石印說:“那咱們還有啥吃的?”


    王三和說:“大羊頭嘛,這羊頭湯可是大補。”


    張三存說:“那大家還在這裏幹啥?走哇,都去王三和家喝羊頭湯啊。”


    “不用去了,俺來了。”王三和的娘掂著一個大陶罐走進來,“來來來,都來喝羊湯。”


    三和娘先盛了一碗,送給康怡敏,“怡敏妹子,你的身體骨太虛了,這羊頭湯可是大補。”康怡敏喝一口“真是鮮,嫂子,讓你費心了。”康怡敏喝到最後,看見碗底一大疙瘩肉,揀起來是個黑眼,不敢吃,三和娘說:“怡敏,這是嫂子專門為你整的,你閉上眼吃下去,你老說眼花,衽不上針,這吃眼補眼。”康怡敏閉上眼,真的把一個大羊眼吃了下去。李萬祥說:“續姐,我這老頭疼,補點啥呢?”三和娘從布兜裏掏出個荷葉包,遞給李萬祥:“兄弟,你就是用腦過度,這吃腦補腦,快吃了吧。”李支書打開荷葉包,雪白的腦子像豆腐腦一樣粘著鮮紅的血漬,他有點惡心,不想吃。”三和娘說:“兄弟,閉上眼吃吧,吃了你的頭就不疼了”李萬祥真的閉上眼吃了羊腦。三和娘這才給大家舀湯泡饃,先給兄弟一碗,再給兒子一碗,再給馬醫生一碗,三存和銀鳳也沾了光,每人多半碗,三和大聲叫:“娘,你幹事情太差乎,這羊毛都沒有褪淨。”三和娘說:“我故意不褪淨,你看你老掉頭發,我尋思著這吃啥補啥,你沒有頭發,就得吃毛補毛了。”


    大家都笑的噴飯,三和娘看看罐子說:“送的多了,還剩一大碗呢。”這時候甄石印再也忍不住了說:“娘,我還餓著呢!”三和娘這才看見這屋子裏還多一人呢?“你是誰家孩子?長得這麽排場。”說著把罐裏的湯全倒到碗裏,把剩下的饃也全泡進去,滿溜溜一大碗,遞給甄教授,甄教授小心的喝兩口,慢慢的放到桌子上,埋頭吃起來,三和吃完了,抹抹嘴說:“娘,這就是我常給你說的同學甄石印,他現在可不得了了,是大教授。”三和娘說:“我就說嘛,這娘給娘的差別咋就這樣大呢,看看人家娘,養的兒子,模樣有模樣,才學有才學,再看看咱養的兒子,這邋遢樣,真的叫娘好沒有成就感。”三和說:“要不,你不要我了吧,認他做兒子。”三和娘說:“話不能這麽說,這狗不嫌家貧,娘不嫌兒醜,兒子你就是再邋遢,在娘的心中都是美男子,不過,娘要有這樣一個排場的兒子,今晚上就不睡覺了。”王三和說:“你不睡覺,幹啥?”娘說:“熬羊湯炒黑豆。”


    甄石印笑得把一口飯噴出來,噴了三和娘一大襟,全場的人都窘到那兒,甄石印趕緊從口袋掏出雪白的手絹,要上前擦,三和娘擋住他的手說:“沒事的,沒事的,孩子,這衣服早髒了,該洗了。”說著把衣服脫下來,揉成一團,塞到布兜裏。”


    甄石印好激動:“我要有這樣的一個娘,該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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