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讀書無用”的年代,而嗉兒卻對書十分癡迷,到了很深的程度,這其實就是不合時宜,你就是學富五車,也沒有用武之地。嗉兒高中畢業了,和所有的知識青年一樣,隻有一條出路,就是到農村去,到邊疆區,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嗉兒不是城裏的知識青年,不需要離開父母,到十分艱苦的邊疆去,嗉兒就是迴鄉,迴到父母的身邊,迴到生養她的氺墅,迴到農村這個廣闊的天地,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洗心革麵、脫胎換骨,把一個小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變成一個無產階級的新式農民。


    嗉兒迴到家鄉的第二天,就上了山,同山神土地較上了勁,和一群有誌青年一起,懷著一腔革命熱情,在邙上嶺上戰天鬥地,興修水利,建設旱澇保收的高產田,也就是把邙山頂上的石頭,拉到山腰,砌成小水塘,蓄些雨水,幹旱時就用來澆地,為了提高效益,青年們吃住都在水利工地上,天做被,地當床,早晨頂著星星就上山了,上山拉石頭,一男一女,兩人一輛架子車,先拉著空車上山,三十多度的山坡,五裏多長,拉著車硬上,嗉兒他們不把拉車叫拉車,而是叫背車,將車背到坡頂,腿抽筋,腰打顫,兩眼冒金花,嗉兒躺在滿是沙石的地上,四肢伸展,仰天長嘯“讓我再死一次吧”,坡頂休息一會兒,再繼續背著車,上另一個坡,到了山頂的石頭場,裝一車石頭,有一千多斤,男人駕車,女人壓車,小心翼翼的下了坡,拉到目的地,卸下來,再背著空車爬坡,就這樣日複一日,月複一月,整整幹了一年半。


    星星出來的時候嗉兒他們才收工,吃過晚飯,徒步七八裏從山上迴到家,大約七八點了,正趕上全家人吃過晚飯,那一桌子碗筷正向嗉兒招手呢,嗉兒累,媽媽更累,嗉兒是閨女不幫母親,誰幫母親一把呢?洗了碗,喂了豬、關了雞籠,伸一個懶腰,就鑽到父親為嗉兒專門布置的那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小房子,那可是嗉兒的閨房加書房。


    此時,嗉兒沒有睡意,反而精神健旺,這應該得益於白天那繁重的體力勞動,磨練了嗉兒的筋骨,讓她由一個瘦弱的女子,變成了一個精壯的假小夥兒,力氣大,精力旺盛,有人說,換一種勞動方式,就是休息,這話好像有點道理,這體力勞動和腦子勞動其實是相輔相承的,嗉兒白天勞動鍛煉筋骨,晚上看書寫作活躍智力,別人或許會感到很辛苦,但嗉兒覺得,這種生活就是一種十分愜意,十分充實,坐在桌前,讓身體完全放鬆,腦子卻活躍起來,翻開昨晚看過的書,或者沒有寫完的文稿,十五瓦的電燈散發著紅暈的光,將嗉兒那消瘦但強健的身影倒映在窗戶上,讀累了,寫累了,嗉兒就站起來走到門外,抬起頭看看天上的星星,有月亮的夜晚,幹脆就關燈,躺在床上,闔上眼睛,閉目養神,大腦卻還興奮,迴憶、感悟、浮想聯翩,如有好詞好句冒出來,就再爬起來,奮筆疾書。


    半夜裏母親醒來,看到對麵俺的房中還亮著燈,就催嗉兒快睡,不知母親是心疼閨女的身體呢,還是心疼她的錢財,她說:“夜夜熬,讀那些無用的書,浪費多少電,這電費可是老貴啊”其實那時候一度照明用電,隻需八分錢,一個十五瓦的燈泡,能用多少電?可是,那時候確實是錢太少了,父親每月四十多元錢的工資,可要養活八九口人呢,雖然我們兄妹都到生產隊幹重活,但一年下來算總賬,不但沒有錢分,還下欠生產隊的口糧款,而嗉兒卻因為看無用的閑書,寫不合時宜的文章,無端浪費這麽多的電費,三元錢啊,就是一家人一個月的菜錢,嗉兒怎麽好意思讓一家人,因為我而吃不上菜呢?


    嗉兒關掉了電燈。


    用一個漿糊瓶做了一個油燈,點煤油每斤要三角錢,但是,煤油也是計劃供應,我們全家每年才有三斤的油票,而嗉兒一個人一夜就要點三錢油,一年下來,至少也得十來斤,這十來斤的煤油,即使你有錢,但是沒有油票,也是買不到的。


    這就是天無絕人之路,這人啊,你隻要想幹什麽,就能尋到門路,鑽到空子,這鑽空子就是爺爺的強項,他為孫女想到辦法了,他就是假公濟私,占公家的便宜,這便宜就是點柴油,那時候,生產隊有了一台拖拉機,拖拉機燒柴油,生產隊的倉庫裏有幾大桶柴油呢,但是,那時的人膽子小,沒有一個人敢隨便拿集體一點東西,尤其是煤油柴油,都是戰備物質,誰偷了就是國法處置。這柴油比煤油還便宜,一斤才要一角錢,爺爺拿了一元錢找到生產隊的保管叔,要買十斤柴油,保管叔和爺爺很要好,說:“您買這麽多柴油幹啥?”爺爺說:“孫女,晚上熬夜看書,他媽說電費太貴,不讓她點電燈,點煤油,又要油票,我全家一年的油票,不夠她一個月點。”


    保管叔說:“這還有啥說,不就是幾斤柴油嗎?不要錢,隻要是侄女晚上看書用,用多少叔俺供應她多少。”


    有了這不掏錢的柴油,嗉兒就把燈芯做的很粗,燈光照在書上,並不比十五瓦的電燈暗多少,為了遮光,俺又將一張粉紅紙糊在窗上,這樣媽媽半夜醒來,也看不到燈光了。


    柴油燈燃到半夜,要修燈芯,俺就用大針不停地撥弄,火星四溢,像一朵朵盛開的蓮花,映在粉紅色的窗紙上很好看,唯一的缺點是,柴油燈煙大,把鼻子熏得黑黑的,第二天到了工地,一個夥伴指著俺的鼻孔說:“大家來看,看王嗉兒的鼻孔像什麽?”嗉兒自嘲的說:“不用看了,肯定像炮眼吧。”大家笑得前仰後合,長歌當哭,是在痛定之後的,現在想來那時候很苦,但當時誰也也沒有感覺到,白天,瘋男****在一起,打情賣俏,吹拉彈唱,架起千把斤的石頭車,飛竄狂奔,常常笑得岔了氣,晚上,嗉兒她一個人在書的海洋裏遨遊,在夢想的天空中飛翔,嗉兒最愛背的是蘇東坡的《卜算子·缺月掛疏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迴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嗉兒就是這樣的一隻孤鴻,孤獨、冷清,不隨俗流,陪伴嗉兒的就是這盞柴油燈,嗉兒常常趴在桌子上,凝視著柴油燈忽發奇想,“如果,有一天俺成功了,俺的文學家的夢想實現了,俺一定不能忘了這盞在暗夜中為俺照亮的柴油燈,這盞在寂寞中和俺作伴的柴油燈,俺要告訴世人,世間的華燈有千萬種,俺最喜歡,最懷念的,就是這盞柴油燈。”


    柴油燈搖曳著,燈花怒放,好像在鼓勵俺:“努力吧,你一定能成功的,你的夢想一定能成真的。”


    爺爺的話得到了應驗,這世事真的變了。


    1976年十月,那個金風送爽的日子,神州大地發生了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變,那一年嗉兒整整二十歲,青春的花朵隨著命運的轉機而綻開,個人的榮辱和國家的興衰緊緊連在一起,這個關乎國家興衰,個人榮辱的大事,就是高考製度的改革。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八日,一個寒冷但透著熱氣的冬天,中國五百七十萬考生走進了曾經關閉了十餘年的高考考場,國家恢複了高招考試,我們這一代人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嗉兒迴到農村沒有多長時間,就可以報名參加高考了,那一年的高考,沒有什麽附加條件,不受年齡的限製,不管是工人,農民,還是上山下鄉和返城知識青年,複員軍人,應屆畢業生,隻要符合條件,均可支援報名考試。


    這一個消息是在廣播上發布的,它就像春天裏的一聲驚雷,頃刻間響遍了祖國的每一個角落,同時也震動了天下所有學子的心靈,不光是學子,還有千千萬萬家長的心,父親激動地幾天幾夜睡不著覺,爺爺高興地半夜三更就起床,七十多歲的人了,幹起活來身上好像很有勁,母親高興地行歌立唱,忙完地裏的活,忙家裏的活,所有的家務活,都大包大攬,不讓我做,要我們兄妹專心複習,哥哥、妹妹和我都是高中畢業,都報了名。


    從報名到考試僅有一個月的時間。


    嗉兒就是懷著極大的希望,白天參加勞動,晚上看書學習。當時,的條件很苦,大多數農村都沒有通上電,煤油也很緊俏,而嗉兒就是在那盞柴油燈下複習,那昏暗的燈光搖搖曳曳,常常被煤油煙熏得連吐出的痰都是黑的,說是備考,其實心裏沒有一點底,也很茫然。當時手裏既無考試大綱,也沒有複習資料,更談不上有老師的輔導,嗉兒算是幸運的,因為有季老師幫助她,季敏英讓幾個學習好的同學,都在她家複習,她給騰了一間辦公室,還管飯,有時還讓嗉兒悄悄地坐到到教室裏聽課,她還到了她上過的大學裏,弄了一份政治史地複習提綱,給了嗉兒,這份提綱可是對嗉兒幫助不小,甭看這些幫助,有和沒有是不一樣的,所以嗉兒說:“她一輩子感激恩師季敏英。


    這些考生沒有目標,就像瞎子摸象,逮住什麽書看什麽書,大部分也都是靠在校讀書時打下的基礎,隻可惜我們這一代人曆經十年的****,很多學業都給荒廢了,但是,也不是沒有人才,畢竟近六百萬考生啊,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每一個人都躊躇滿誌,誌在必得,向著理想中的神聖殿堂衝刺。


    高招的考場就設在我們的母校,監考的也是我們的老師,參加考試的人很多,兩人一桌,密密麻麻的擠滿了教室,監考的老師,雖然麵容和藹,但卻特別嚴格,他們一個個神色莊重,他們肩負著神聖的使命,他們這是為祖國選拔人才,也是關乎每個考生的前途命運的大事,那一天雖然十分寒冷,但是太陽很好,父親用自行車把嗉兒送到考場門口,也沒有多做吩咐,嗉兒當時沒有太多的壓力,第一場是語文,是嗉兒的強項,嗉兒自我感覺不錯,下午一場是史地,也不錯,畢竟平時看的書比較多,嗉兒答得也很滿意,但是到了第二天上午考數學,就把嗉兒烤糊了,數學題太難了,嗉兒慪了兩個多小時,一直迷迷糊糊的,心想,完了完了,肯定考不上了,走下考場情緒很差,不想再考了,父親說;“這說難都難,你差還有人會比你更差,這高考就是瘸子裏麵挑將軍,優中選優,不要再想這件事,認真把下一場考好,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聽了父親的話,嗉兒又參加了下午的政治考試,政治題不難,答得很滿意,就如父親所說,這高考就是瘸子裏麵挑將軍,優中選優,你感到自己很差,還有人比你更差,你感到自己很優秀,還有人比你更優秀,嗉兒說,“咱就是瘸子裏麵挑將軍,僥幸被挑上了。”一個多月後,也就是七八年新春的第三天,聽說初選的名單出來了,榜就在縣委門前的牆上貼著,來看榜的人可是真多,有考生也有家長,擠扛不動,俺從人縫裏擠進去,拿著準考證按照上麵的號查嗉兒和哥哥都初選合格了,嗉兒高興地真想跳起來大喊大叫,可是,嗉兒沒有這樣做,像沒事人一樣,有從人縫裏出來,迴家了,隻在心中偷偷地快樂著。這第一年的高考,可是真難考呀,全國有幾百萬人參加高考,才錄取幾萬人,就是百裏挑一,嗉兒和哥哥報的都是文科,文科的錄取人數比理科少得多,所以,村裏人都說嗉兒不可能考上,誰也沒想到水墅這平民之家,一年就考上了兩個,嗉兒和哥哥都考上了,那高興的心情可想而知,不但全家人高興,全村人都跟著高興,為此父親還破費錢財請了全村的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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