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配活下去,他給家鄉帶來了這樣的災難,萬死難吃。


    但他又必須活下去,背負如此多的自責和罪孽,他的活著本就是對自己的懲罰。


    這諸多心緒,他無從開口,卻知道自己必須說清,終於咬牙強壓住情緒,先是再次更加詳細地自我介紹,連自己的住宿在外門哪一山哪一間都報了個清楚,這才斷斷續續道:“那日,我出宗門,想要在年關來看看我阿娘和阿妹阿弟,在罹雲郡某條街……買了三條蛇。”


    他雖然有些許結巴,話語中也帶著些越北城的口音,但還是將事情說得清清楚楚。


    少年覺得碧綠小蛇可愛靈動,大漠兒女多豪邁,玩物也非常不拘小節。沙漠各種樣貌猙獰的爬蟲都是他們的玩具,是以黃舜禹當時並不覺得以蛇尾玩具,有何不妥,就這樣帶著色彩迤邐的瓦罐與三條小蛇迴了天酒鎮外的那個小村。


    小村甚至無名,人口不過百人,如今清點,竟然已有小半消失。但幾日前,小村還熱鬧非凡,一排年前景象,張燈結彩,剪紙貼窗。


    在昆吾山宗修仙的兒子滿載而歸,黃家上下都高興不已,黃舜禹將帶給所有人的禮物發完,最後將小蛇遞給了自己的阿弟阿妹。


    ――而這,也是他最為後悔的一件事。


    小兒玩此等生靈,總是並不多麽溫柔,阿弟拿著兩條蛇尾亂甩,結果被那碧綠小蛇咬了一口,被阿娘看到後,阿娘氣得將那兩隻小蛇直接一刀剁了。等到晚上阿妹迴來,卻說自己手裏的那條小蛇鑽入沙海跑了。


    黃舜禹的聲音帶了顫抖:“再後來……就有蛇妖來了,我、我雖然還未引氣入體,但記性向來不錯。所以,雖然那蛇妖變大了那麽多,我還是能認出來,那就是……那就是阿妹手裏跑丟的那條蛇。”


    再後來的事情,黃舜禹不說,大家也知道了。


    易醉臉上帶了悲戚之色,看著至親在自己麵前被吞噬的滋味,刻骨銘心,痛徹心扉,更何況,這份災難竟然是自己帶迴來的,黃舜禹恐怕這輩子都要活在悔恨之中了。


    他全家身死,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說完這一切後,黃舜禹的嗚咽也到了盡頭,已經到了哭無可哭的地步,少年近乎麻木地跪在那裏,慢慢抬起了頭。


    孫甜兒倒吸了一口冷氣。


    剛才說那些話的時候,大家隻覺得他哭腔濃重,上氣不接下氣,說得斷斷續續也不奇怪,但直到此時,大家才看到,少年半張臉都已經被蛇妖咬傷,一隻眼甚至已瞎,嘴邊撕裂著巨大的傷口,上麵零星撒著些聊勝於無的傷藥,甚至還沒結痂。


    所有人都被他的傷口吸引,更為他所說的事情震驚。


    軒轅恆心道若是如此,那賣蛇人是誰?為何選中了黃舜禹?這一切難道都是陰謀?但又是誰要布下這樣的陰謀?越北城……亦或者說,天酒鎮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嗎?


    談明棠指尖微動,已經在芥子袋的瓶瓶罐罐裏挑揀了起來,心道這個藥是給修士的,凡人之軀恐怕用不了,等下還要看看他體內是否還殘留有蛇毒。


    陸之恆與賀穀則是微濕了眼眶,頗有些感同身受的難受,十分擔憂這名黃姓弟子的未來。


    虞寺卻在想,若是一開始隻是手指粗細的小蛇,去了沙海之中不一會便變成了他們來時見到的龐然。倘若這蛇一開始不過是普通的蛇,那麽難道隻要這麽快,就可以成妖再變得巨大?但倘若不是,那蛇從頭到尾就是那麽大,隻不過之前在瓦罐之中,未顯露真身,那麽難道現在居然現在還有了一門賣妖的生意?


    隻有虞兮枝眼神微頓,她距離虞寺不近,手裏還拿著鍋,來不及做別的,幹脆拋了一鍋妖丹,就這麽把鍋向著虞寺的方向扔了過來――


    就在同一時刻,變故突生。


    黃舜禹等的就是自己抬起頭後,虞寺這怔忡的一瞬間。


    又或者說,這已經不是黃舜禹了。


    他臉上的所有傷口在同一時間齊齊迸裂開來,有濃綠的汁液從他臉上與七竅迸射而出,直直向著虞寺的麵門攻擊而上!


    比起黃舜禹這邊的動靜,虞寺更先感覺到自己腦後的風聲,下意識迴躲,而這一躲,自然也躲開了黃舜禹對他的攻擊!


    大黑鍋就這麽不講道理近乎蠻橫地砸了過來,將黃舜禹噴出的毒液全部擋住,順帶直接“哐當”一聲,砸在了對方頭上,黃舜禹一波未遂,本欲再來一次,豈料念頭才起,就已經被黑鍋猛砸得暈了過去。


    黑鍋沒有亂飛,就這麽順著黃舜禹倒下的方向,直接扣在了他的頭上,再與地麵碰撞發出一聲悶響。


    直到這一連串的聲音結束,大家才剛剛反應過來,而虞寺也已經飛快地布了結界,將黃舜禹整個籠罩在了其中。


    易醉大驚失色:“他、他這是怎麽了?”


    虞兮枝搖搖頭:“不知道,我隻是恰好開了靈視,看到了他身上的不對勁。”頓了頓,她有些遲疑問道:“人……是可以變成妖的嗎?”


    沒人知道現在的黃舜禹到底是什麽,黑鍋扣在他應當瘡痍遍布的臉上,他整個人又被虞寺的結界圍住,大家都盯著他生死難辨的樣子,再想到自己剛才聽完故事後的心情,一時竟然有些茫然。


    “那他……剛才說的事情,是真的嗎?”陸之恆呐呐問道。


    “是不是真的,查一查便知道。”虞寺到底是大師兄,此刻已經冷靜了下來:“孟西洲,你帶幾個人去問村民。包括黃舜禹的生平,家人,平日表現,都問清楚一些。”


    軒轅恆剛才也被嚇了一跳,這會兒往結界上連貼了幾道符,頓了頓,又咬牙拿出一張符,伸手入結界,將符扔在了黃舜禹身上。


    卻見潔白紙符逶迤落下,剛剛觸及對方身軀,便倏然焦黑,再變成灰燼消散。


    虞兮枝似是覺察到了些符意:“這是……”


    軒轅恆臉色難看:“這是辨妖符。”


    剩下的話便不必再說。


    辨妖符都黑成這樣了,自然隻能說明一件事。


    黃舜禹,已經是妖。


    那麽問題便迴到了最初,虞兮枝問的那句話。


    人……是可以變成妖的嗎?


    第49章 好吃最重要。


    千崖峰。


    暮雪千山中,  少年白衣單薄,他低頭輕輕咳嗽,肌膚冷白,  卻又不像是被凍的。他坐在靜室之中,麵前是千金難求的凍花茶具,  每一隻凍花小杯中都是不同色彩的花,仔細去看,  竟然赫然便是昆吾弟子衣袍邊會簪的那種。


    此時這些姹紫嫣紅的花朵被凍在小小的茶杯中,再有滾燙清澈茶汁注入其中,於是花色微變,  極是好看。


    那茶也非凡品,  是磐華茶林中,一年隻產三斤的磐華茶,那水,  則是千崖峰後山山巔最純潔的雪化成,這樣的茶葉與水,  沏得的茶自然滿室清香,然而少年卻百無聊賴地拎著茶壺,  用這樣的茶水洗杯子。


    半晌,  他突然嗤笑了一聲。


    “人會變成妖嗎?這是想提醒誰什麽事情?”他重複了一遍千裏之外有人問出來的這個問題,  動了動腿,搡了一把在他腳邊取暖的橘二:“你會變成人嗎?”


    橘二的尾巴亂甩,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又無奈又像是在看神經病,仿佛他問了什麽弱智白癡至極的問題。


    謝君知顯然被這樣的眼神氣到,  冷哼一聲,低頭往橘二的尾巴上澆了點兒茶汁。


    溫度太低,  茶汁早已不滾燙,然而貓不喜水,水珠才碰到橘二的尾巴,橘二就炸毛般跳了起來,衝著謝君知“呲”了一聲,顯然是對他的惡劣行徑十分不滿。


    “算起來,你沒吃貓飯丸子有好幾天了。”謝君知對橘二的憤怒視而不見,悠然收迴手,繼續澆他的茶杯,又看了一眼在自己懷裏睡得四仰八叉的小枝枝:“我也有些饞蛇羹了。蛇又怎麽樣,蛇妖又怎麽樣,好吃最重要。”


    橘二眼神雖然還是憤怒的,但卻已經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舔嘴邊,又抖了抖胡子,抬爪將自己被淋濕了一小撮的尾巴撈過來,認真抱著舔了起來。


    ……


    這世間有萬種生靈,山川草木有靈,人妖動物也有靈。靈是靈氣,也是靈智。


    可山川草木不能為人,動物不能成為草木,妖要混入人間也要偽裝,但偽裝終究本質未變,是以人……又怎麽可能會變成妖?


    辨妖符若是半黑半白,則為妖人,便是虞兮枝之前見過的妒津妖人那般的存在,妖人是被妖寄生後化成,但本質終究是人,又何曾有過現在這樣,純粹成妖的?


    軒轅恆抿唇不語,半晌,又拿了幾張辨妖符出來。


    無論是人是妖,被黑鍋扣住的少年的境界都並不非常高,至少不會高出軒轅恆的辨妖符所能識別的範圍。


    可十來張辨妖符下去,卻無一例外化作了焦黑灰燼。


    軒轅恆有點愣,畢竟這種事情已經違背了他心中慣常的認知,他正要幾乎慣性地再試試,卻有什麽碰到了他的腳,他低頭一看,這才看到了滿地的妖丹。


    ――虞兮枝剛才事急從權,將滿鍋妖丹直接拋了滿地,這會兒也才剛剛反應過來,左右黃舜禹的事情也不是他們幾個人上下嘴皮碰碰就能解決的事情,所以她索性迴頭,喊著讓大家幫忙撿一下妖丹。


    軒轅恆垂眸看著近在腳邊的妖丹,彎腰撿起,在手裏磋磨兩下,心道原來妖丹在手是這種感覺,倒是仿若真的有某種滋養的感覺。不過他既沒受傷又沒怎麽出力,這種感覺便並不多麽明顯。


    他搓了搓妖丹,心道這彈珠不過如此,卻又突然想起來了自己曾經在某本異聞中看過的故事。


    “辨別他到底是不是妖……或許還有一種辦法。”軒轅恆突然開口道。


    虞兮枝扔了鍋扣在黃舜禹身上,一時半會便不太想撿迴來,再去麵對那張確實千瘡百孔了些的臉,是以這會兒撿了妖丹沒處放,便隨意地堆在了一邊的地上,聞言轉頭:“恆師兄,你的辨妖符難道不好使?”


    “倒不是好不好使的問題……”軒轅恆深吸了一口氣,結果又被妖丹的味道熏得皺了皺鼻子:“隻是我實在想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麽。”


    說話間,孟西洲已經迴來了:“去問過了,黃舜禹剛才所說的有關他家裏的情況確實是真的,之前他也一直在人群裏,是看到了我們,這才過來的。全村都知道他在昆吾山宗修仙,雖然是外門弟子,卻也一直是老黃家的希望和驕傲。”


    軒轅恆頓了頓,繼續說了下去:“如果他從頭到尾都是那個黃舜禹,那麽為何他為何會變成妖?如果當初從昆吾山宗迴天酒鎮的,就已經是妖了,那麽他為何會知道黃舜禹的生平?”


    這些問題其他人並非沒有想到,虞寺本想要帶著黃舜禹直接迴宗門,再看宗門內的長老與諸位峰主怎麽說,畢竟他們見過的妖還太少,並不知道這個情況要如何處理。


    “我們到目前為止殺的所有妖,都有明顯的妖族外貌。”虞寺當然明白軒轅恆的意思:“但如果妖族已經能夠偽裝成人,甚至掩蓋天性,隱瞞這麽久……”


    他的話沒說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雖然他們未見過,但在學習妖族相關的知識時,包括萬妖圖鑒中都有寫,大小妖王與妖皇級的妖族,都是可以擬態人形的,縱使混入人類中,隻要不主動暴露,極難被發覺。


    可且不論妖皇,便是小妖王,相對人類修士的境界,也足有化神期的實力,又怎能是他們可匹敵的?


    倘若黃舜禹真的是這等級別的妖族,縱使此時不知為何,被一鍋砸暈,生死難辨,那麽如果還有別的同等級的妖族呢?屆時修仙界要如何應對?


    虞兮枝沉默片刻,心道原書裏妖王級的妖出現,大約要到男主程洛岑伏天下的時候,身為龍傲天男主,越級而戰自然是避免不了的,小妖王化神,龍傲天的越級而戰也不能太離譜,所以理應是在元嬰時開始戰的。


    而此時此刻,程洛岑剛剛煉氣大圓滿,距離築基尚且一步之遙,更別提元嬰。就算按原書的時間線,此時此刻,他也絕無可能一步元嬰。


    但這番話自然不可能說出來,虞兮枝微微擰眉:“恆師兄,你剛才說,還有一個驗證的辦法,是指……?”


    軒轅恆拋了拋手裏的珠子:“把妖丹扔給他。”


    “妖族可以通過吞噬妖丹而增長功力,但妖人卻不能。我用靈視看,覺得他還沒死,所以……我想試試。”


    虞兮枝慢慢站起身,走到軒轅恆身邊,她一手從芥子袋裏掏了一大把雷符出來,另一隻手按在了煙霄上,頷首:“好。”


    軒轅恆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心緒難言,少年想說什麽,卻又覺得說什麽都是多餘,於是幹脆伸手,將那枚撿起的妖丹扔了進去。


    妖丹骨碌碌滾過去,所有人都屏息看著這邊,悄然按上了劍柄。


    圓潤光滑的珠子碰到了鍋,發出了“鐺”的一聲響,再被迴彈迴來少許,如此反複幾次,終於沿著鍋邊靜止下來。


    竟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殺氣繚繞在空中,然而殺意目標卻了無生息,就仿佛已經真正死去。


    大家不敢輕易掉以輕心,又仔細等了半晌,開了靈視去看,卻見黃舜禹身上的妖氣越來越淡薄,虞寺於是咬牙撤了結界,飛快抖開了最大號的捕妖袋,全須全尾地將黃舜禹直接兜了進去,動作嫻熟到站得這麽近的虞兮枝都沒看清黃舜禹的臉變成了什麽樣。


    既然進了捕妖袋,便是小妖王也無法逃出生天,大家看著虞寺係上袋子,這才慢慢鬆了口氣,將手從劍柄上拿了下來。


    虞兮枝這才將黑不溜秋的無念瘴鍋撿了起來。


    剛才扔鍋的時候沒怎麽講究,是鍋口朝下,將黃舜禹扣在了裏麵,這會兒翻過來以後,裏麵被困住的小黑蛇居然還在,或許是覺得這麽久都沒被燉,黑蛇有些膨脹了,也不那麽絕望地挺屍了,在裏麵胡亂遊走著。


    這會兒看到虞兮枝突然向內裏望來,小黑蛇在害怕與討好中猶豫了片刻,顯然是覺得選擇後者前途更光明,頓時稍微立起了點頭。


    這蛇在巨大的時候,極為可怖猙獰,但變成這樣大小,竟然還有點憨態可掬。


    可惜虞兮枝這會兒見到任何這個形狀的生物都有點生理性厭惡,順手撤了塊布,將整個鍋都包了起來,拎在手裏。


    這下天酒鎮的事情算是真正告一段落了,大家商議一番,決定多留在此處休整一日,等有些傷勢比較重的同門緩過這口勁,再迴各自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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