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霄起。


    鵝黃衣衫的少女足尖輕點,身體已在半空,起手雖還尚且青澀,氣勢不足,但劍勢卻足夠充沛!


    斬第一隻妒津妖人時,她還不能做到連貫的一劍,但她不斷地在出劍與劍落中調整身形,再不知疲倦般重新續滿劍勢。


    她不甚熟練,卻足夠心神凝聚。


    既然要做,就要盡力做到自己力所能及的最好。


    無關其他,她喜歡揮劍時暢快淋漓的感覺,喜歡自己提劍便所向披靡的感覺。


    有朝一日,她也想斬出謝君知那樣的一劍驚落九重天。


    她滿心滿眼隻剩下了謝君知方才劍意圓滿的那一劍,於是她手下的劍也越來越快,越來越鋒利,卻也越來越從容。


    程洛岑狼狽卻努力地爬起身來,他想要將黃梨護在身後,卻發現早已有結界將尚未步入修行之人隔絕在外。


    他怔然抬頭,無數壓頂黑影奔騰而來,大地震動,夜色深沉,然而劍光不斷劃破夜色,極快之時,竟然近似劍起白晝。


    有業火如蓮華忽明忽暗。


    白衣少年信步閑庭般跟在揮劍的少女身後,他隨手扔著火符,將轟然墜地的妒津妖人燒成灰燼。他時不時還會出聲說幾句什麽,看上去似乎對環伺四周的那些形容醜陋的妒津妖人毫無情感也毫無畏懼,他分明手中無劍,本人卻已經像是最鋒利的劍。


    又或者,在這樣深沉夜色,如火妖屍和震顫大地之中唯一的一抹白。


    老頭在後方看得嘖嘖稱奇:“哦喲,說實話,這女娃子的悟性真高,簡直不亞於你。這麽多妒津,這得殺一整夜吧?剛才隻是看了一遍那劍式,這會兒已經模仿出了七七八八。雖然老夫看不透這丫頭的修為,但顯然沒看錯她身上的靈力。修士也是人,一般人誰能支撐這麽久?也就是她身上自帶這麽厚重的靈力,才能讓她一殺一整夜。嘖,年輕真好。”


    “這是什麽劍法?”程洛岑的眼瞳中全是劍光,他無意識地握緊了拳頭,卻無法掩蓋眼中的憧憬。


    “這便是昆吾劍了。”老頭長歎唏噓:“雖然昆吾開山老祖在我的時代實在是後輩,但後生可畏,你可知昆吾山本是一體,而如今連綿山巒,是那老祖當年硬生生用劍劈出來的?我的年代與昆吾畢竟還是有些隔閡,這劍法我叫不出名字,但這劍意,便是昆吾劍意。你仔細看,仔細記住,既然你已決意入昆吾,學學這樣的劍意,倒也不錯。”


    “那……怎麽才能有這麽厚重的靈力?”程洛岑啞聲問道。


    “這個倒是簡單,找個大宗師吸一波,差不多吸幹了,也就有了。”老頭語調輕鬆:“可惜這世間已無大宗師咯。”


    說到這裏,老頭的聲音卻又突然頓了頓。


    他似是這才發現自己話語中有了多麽前後矛盾的事情,卡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道:“……等等,世間既無大宗師,這丫頭身上哪來的這麽多靈力?有這麽多靈力,看她出劍,為何也不過朝聞道而已?……這是究竟是為何?!怪哉,怪哉!奇也,奇也――!”


    “那剛才那一劍呢?又是何等境界?”程洛岑有些聽不懂老頭的絮叨,隻徑直盯著前方的劍光人影,再問。


    “那一劍,也就是伏天下罷了,厲害,卻倒也不足為奇。這男娃看起來和你差不多年齡,老夫雖看不出他的修為,且盲猜他是結丹境好了,斬個尚未徹底成熟的妒津妖人,縱使是妖母,結丹也綽綽有餘了。怎麽說呢,確實驚才絕豔,但你有所不知,上古時代,像他這樣年紀輕輕就伏天下的人不要太多,老夫我見得太多了。收起來,還是這女娃身上的奇事更多。”老頭絮絮叨叨,瘋瘋癲癲:“想不通啊,真是想不通啊……”


    程洛岑眼底微亮,下一刻,卻不知想到了什麽,抿了抿唇,突然問道:“老頭,若是你先遇到他們,你還會選擇我嗎?”


    老頭一愣:“他們?什麽他們?”


    “你少裝傻,就是他們。”程洛岑目光霖霖:“你說她天賦極高,說他精彩絕豔,若是你先遇見他們……”


    “放屁!人生的境遇哪有如果!”老頭暴喝一聲,將程洛岑從這樣的迷障中喊醒:“大道之上,可與人比,但不可執著於比較!永遠有人比你優秀,永遠有人崛起,如此瞻前顧後,怎麽爭大道先機!老夫選擇了你,便是與你的緣分,又與他人何幹!不過是遇見這實在怪哉的小丫頭,總覺得這情況我在哪裏聽說過,一時之間想不起,多感慨兩句罷了,你可千萬不要才踏引氣入體,就找了魔怔,走火入魔。”


    程洛岑瞬間從剛才的想法中驚醒,這才知道自己過去太孤陋寡聞,此時初見如此天縱奇才,竟是著相了。


    這邊程洛岑怔然無語,老頭殘魂窮思竭想。


    另一邊,虞兮枝卻苦不堪言。


    她的劍勢越來越流暢,顯然已經摸到了謝君知方才那一劍的門檻,然而每每她正要自滿得意之時,謝君知的聲音總能準確無誤地出現。


    “偏了一分。”


    “慢了一瞬。”


    “你在殺妖,不是剁骨頭。”


    “切口不夠平滑,劍意再平順一些。”


    “當你手中有劍的時候,心裏便不要胡思亂想,每一劍都要用盡全力。身為劍修,在戰場上,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再出下一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


    沒有人這麽指點過她。


    她過去憊懶,縱使是虞寺,也因是她阿兄,見她肯摸劍便高興至極,又哪會說什麽重話。


    她的師尊乃是昆吾宗主,天下仙首,本就當她是買一送一,失望幾次後,幾乎都快忘了自己還有這樣一個親傳徒弟。


    太清峰教習雖多,喜歡夏亦瑤而天然莫名與她對立的卻有大半,她抓住了一個徐教習的把柄,卻還有陳教習李教習劉教習。更何況,所謂教習,最高也不過結丹,道心並不多麽圓滿,很難在修仙一途大道爭鋒,所以才來做教習,享一份教習的福利。


    ――若非如此,誰不想當長老享清福,被供奉呢?何苦來消耗心神來與才朝聞道的弟子們打交道呢?


    隻有這位謝姓祖宗在她身後,語調冷冷,單刀直入,平鋪直敘。


    她不知他這樣對她,究竟是出於什麽目的,又為何如此,興許是來自於她沾染了他的血,被他牽連後的某種歉意,也或許隻是在後山待久了,實在無聊,順手為之。


    但至少此時此刻,她願做他手中暢快淋漓的那柄劍。


    虞兮枝已經數不清自己到底殺了多少妒津妖人,她的眼前隻剩下了自己的劍光,耳中隻有劍氣、妒津妖人倒地的聲音、火氣、與謝君知的指點。


    到了後來,東方有光微亮,她一劍斬落,再抬頭,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從城西到了城東盡頭。


    她的背後一路灰塵,麵前卻一片坦途。


    劍氣不散,最後一聲倒地與火苗同燃,而謝君知……已經很久都沒有說話了。


    她風塵仆仆轉頭。


    恰逢最後一隻妒津妖人燃燒成灰,火光堪堪湮滅,清晨的第一縷光照在她的身上,謝君知撐了一夜的結界悄然散去,少年冷白英俊的臉在晨光中展露。


    這樣的一夜過後,棱北鎮的露水蒙灰,樹影模糊,路麵有磚塊破碎,屋簷傾圮,無數人因心中生妒而死去,卻有更多的人毫發無損地活了下來。


    風起,她微亂的額發與謝君知的發梢一起被吹動,她的臉與他的麵頰一起沾了火起後的淺灰。


    他衝她微微一笑。


    “你一夜連破了兩境,從煉氣後期再圓滿,現在已是築基前期。”謝君知看著她,笑容溫和,話語漫不經心,卻好似一切都早已成竹在胸。而這樣的語氣,便顯得他格外目空四海,卻也有資格這樣顧盼自雄:“你看,築基也沒什麽難的,大宗師也是如此。”


    “你做得很好,恭喜築基。”


    ……


    “讓我看看是誰在這裏大放厥詞?!”一道厲喝於學宮之中響起,身著昆吾道服的少年拍案而起,向身側怒目而視:“築基也沒什麽難的?宣平,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氣,那你倒是築一個給我看看啊?”


    整間學舍氣氛凝重。


    西雅樓的人已經在昆吾山宗住了一周有餘,用昆吾山宗弟子的話來形容,這群人簡直像是蝗蟲過境,他們不知道西雅樓到底要做什麽,但看起來,西雅樓的人似乎像是想要踏足昆吾山宗的每一座山頭,甚至還在千崖峰下轉了兩圈。


    要不是劍塚的劍意毫無保留地直接刺傷了試圖邁步的宣凡,直接嚇退了所有弟子,恐怕小師叔的那份清淨都要被打擾了。


    越是這麽想,昆吾山宗的弟子就越是憤怒。


    小師叔辛辛苦苦一人守一峰,以身壓那滿山劍氣,而他們,竟然連同輩的別門派弟子都攔不住!


    真是……憋屈至極!


    昆吾山宗以劍證道,在這淵沉大陸,又何時受過這等委屈!


    高修德已經數不清自己有多少次想要與這些西雅樓的弟子擲劍決鬥了,隻是每每這樣之時,他總記得掌門真人要他們與西雅樓弟子和善相與的話語。


    畢竟小師妹……還要仰仗那位談樓主。


    若是仗著這裏是自己的地盤,欺負了西雅樓的弟子,萬一、萬一氣走了談樓主,不給小師妹治病又該如何是好?


    “你讓我築基我就築基,那我多沒麵子。”宣平卻不吃高修德這一套,坐在蒲團上晃啊晃,笑容更是看起來可惡又刺眼:“高兄,有本事你先來啊,兄弟在此,承讓,承讓。”


    高修德深唿吸。


    再深唿吸。


    刺耳的笑聲不斷在學舍裏響起,宣平似是覺得這樣還不夠,又或者逗他很有意思:“高兄,咱們也認識一周多了,上過同一堂課,走過同一段路,還看過同一本書。不得不說啊,你們昆吾山宗確實人傑地靈,瞧瞧,我卡了大半年的境界,來了昆吾山宗,這就一躍到煉氣後期了,要是你們小師妹再多病幾天,說不定我還能一波衝到大圓滿再築基,也去上二層看看?”


    西雅樓眾人笑聲起,好不肆意快活。


    昆吾山宗弟子麵色鐵青。


    宣凡被劍氣傷及肺腑,乍聽嚴重,可西雅樓以丹藥著稱於天下,小師妹有傷尚且要拜托他們,區區肺腑之傷,又怎可能影響到西雅樓二樓主的親傳弟子。


    劍塚劍氣縱橫淩厲,修為不夠者正麵迎之,自然遍體鱗傷。


    但若受之而不死,這樣的劍氣卻是淬體練意最絕佳的存在。


    否則,為何每日昆吾山宗的內門和親傳弟子都一定必須從迷霧林走一遭呢?


    是以宣凡與宣平二人雖擅闖劍塚不成反被傷,然而這傷卻非禍,而是天大的福氣。


    原本隻是煉氣中期的二人,竟然雙雙於客舍之中破境,一夜之間,昆吾山宗霞雲聚了再散,停了又起,天亮時,這對雙胞胎兄弟已是煉氣後期。


    西雅樓眾人自是大喜過望,談樓主更是親自護法,並掏出了兩顆千萬人垂涎的太微丹,分別賞賜了下去。


    太微丹煉丹成本極高,其中要用到幾味如今已經不存於世的稀有材料,開爐時失敗率也高於其他丹藥,在十大有價無市丹藥排行榜上,足以排到前幾位,有起死迴生,白骨生肉之效,幾乎等於多了一條命。


    這要是在西雅樓內,他們愛怎麽賞賜怎麽破境,但偏偏所有這一切,都是在昆吾山宗眼皮子底下發生的。


    昆吾弟子眼紅得牙癢癢,然而禁令在身,若是他們強闖劍塚,下場可是要去戒律堂的,又怎會像對待西雅樓這些人一樣,輕輕拿起,輕輕放下呢?


    不知不覺中,大家對於小師妹病情的關注和垂憐程度,被這份對西雅樓弟子的不服與隱忍悄然衝淡。


    情緒惶惶的,還有夏亦瑤。


    她實在是沒想到,當時溫文爾雅隨和親切笑意盎然地對她說著“這病確實不簡單,看來是要慢慢調,小姑娘可要多吃點苦了”的人,竟然如此真實。


    吃點苦,原來就是字麵意思上的,吃點苦。


    那些丹藥丸子,是真的……很苦。


    夏亦瑤來了昆吾山宗後,也不是沒有調養過身體。最弱之時,師母懷薇真人還找了凡間的著名郎中來喂過她幾幅中藥,後來,那些奇珍異草也沒一個好吃的,之後兩顆糖漬梅子也就壓下去了。


    直到她嚐過談樓主的藥。


    再濃鬱的糖漬梅子的甜,也蓋不住談樓主丹藥的那份勁兒。


    夏亦瑤覺得自己嚐到了這輩子的苦。


    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居然還能被苦到嚎啕大哭。


    ……然而偏偏師母似是見慣了她這樣,還不太好意思地和別人說什麽“這孩子嬌氣,每次吃藥都得我哄著”。


    夏亦瑤抹著眼淚:“師母,這藥是真的太苦了,真的……”


    “好了好了,良藥苦口。”懷薇真人慈愛地揉她的頭:“談樓主,讓你看笑話了。”


    夏亦瑤:……


    不是,真的不是,師母有本事你嚐一口,一口就知道了啊!


    這藥不是人能吃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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