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皇上這般幽寂的詢問,傅恆一時間百感交集。


    意氣風發的天子何曾有過這般落魄質疑的時刻?


    除了他姐姐去世之時……


    這段時間皇上的改變眾臣也都是看在眼裏的。


    自先皇後仙逝後,皇上便如失了神魂的鐵血木偶,如今像是注入了一股新鮮血液般,終於活了過來。


    他雖覺得皇上不該生活在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中,尤其那女人來路不明甚是危險……但,也總好過這般行屍走肉,生死無異。


    富察傅恆終是心生不忍,遏製住心中那份偏見,沉默了許久後,道:「臣記得您曾經跟臣說,您無法解釋您心中的那種莫名其妙的篤定,但為保臣日後不後悔,您讓臣即使做不到如從前那般愛戴她,也應該尊重她。」


    弘旦沉寂的眉心隱隱的、突地一跳。


    如漆黑的深穀驟然射進了一束亮光。


    有什麽正漸漸豁然開朗。


    可……


    若她的確不是,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成了笑話。


    他背叛了他的愛情。


    他負了他的海誓山盟。


    他對不起富察。


    他……


    他還是有些猶豫。


    弘旦沉默了良久,久到夕陽西下,他站到雙腿麻木卻依然毫無感覺時……


    陰沉如大霧般混沌糾纏的麵容終於風吹雲散的清透了些,撥雲見日般,恢復了往日清雋理智清醒的神色。


    他想通了。


    他願意給她一個機會,更是給自己一個機會,去慢慢了解她。


    ……


    看到皇上神色漸漸舒緩放鬆,傅恆鬆了口氣。


    皇上向來理智,故此,即使是如此失魂落魄的時候,也未曾影響過半分朝政。可也正因為如此,堅強的人,往往最是淒涼可憐。


    他從小是被皇上放在安瀾公主身邊培養長大的。親眼所見安瀾公主生活的如何肆意灑脫後,再看皇上,難免會有些不落忍。


    所以,他今日打破了自己的原則,跟皇上說這些。


    唉,人生在世,何必強求那麽多呢!


    ……


    可弘旦著實是個太糾結的人。


    對待政務理智果決,對待感情,溫吞得讓人難以相信。


    縱使是一時看開了些,又會反覆的重複這個過程,直到他徹底的把事情給弄清楚明白。


    否則,他一定會把這種糾結又死磕的精神發揚到底。


    顧悠然一直都懷疑兒子是處女座的。


    如今,魏靜瑤也深表懷疑。


    幹隆帝像是個神經病一樣,時而恢復了從前那般對她深情款款,時而又像是點了炮仗一樣,大半夜的莫名發瘋,使勁兒的折騰折磨她,事後第二天又溫情無比,略有慚愧,對她好之又好,關懷體貼到讓人受寵若驚、不知所措……


    這樣神經質的折磨,在魏靜瑤不敢反抗的情況下持續了一年之久,久到她終於徹底的摸清這混蛋所有的脾氣了,確定她就算是跟他發火、甩臉、怒懟……他都不會陰晴不定的砍了她以後——


    魏靜瑤終於爆發了。


    ……


    紫禁城若是有小報的話,那今日頭條一定是:令妃娘娘勇甩皇上冷臉,怒懟皇上氣得皇上下不來台,皇上上門求和還被閉門羹……這種爆炸性驚悚新聞。


    後宮的娘娘們都驚呆了。


    這也太駭人聽聞了……


    令妃是瘋了嗎?這麽作死!


    純妃驚訝:「沒想到她竟如此大膽……」


    嘉嬪輕嗤:「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竟敢給皇上甩冷臉,看皇上還能寵她到幾時!」


    愉貴人感嘆:「我怎麽就沒她這麽好的命呢……」


    宮人們皆都議論紛紛,覺得令妃娘娘這榮寵算是到頭了。


    可眾人都沒想到,皇上竟然沒廢了如此囂張的妃子,被令妃娘娘冷待了以後確實有些生氣,卻依然如故的每天都去吃閉門羹,不僅如此,甚至有時候還厚著臉皮也要闖進去。


    宮裏眾人都覺得不可思議。


    皇上被令妃娘娘下了降頭不成?


    ……


    魏靜瑤這段時間可是深刻的體會到了幹隆爺的「高級品位」,被他的審美閃得眼花繚亂。


    光是花瓶就讓她看得嘆為觀止,產量都不足以拿出來說事兒了,就幹隆帝這平均兩天便能出一張圖紙的速度,魏靜瑤覺得這貨就算是穿越到了現代也不會被餓死。


    妥妥的高產藝術家啊。


    雖然俗是俗了些,但就他這追求完美、還不斷創新的性格……


    她特別想問一句:您真的不是處女座嗎?


    魏靜瑤從畫琺瑯花鳥紋瓶、粉彩折枝花卉紋燈籠瓶、黃地青花纏枝花紋轉心瓶三個花瓶上一一掃過。


    這三個花瓶她曾經在故宮博物院的展出中看過,因為人很多,流動很大,有時候想仔細看,卻被後邊的遊客推著匆匆掃過,故,她去完成作業的時候,也是趕緊拍個照片,迴去再研究。


    可隔著玻璃,又沉澱了幾百年的物件兒,到底是沒有擺放在眼前看得清楚。


    這畫琺瑯花鳥紋瓶很有畫麵感,與她之前所見到的那些全部單純是幹隆帝這位傲嬌的帝王專門秀技術不同,通體以紅色琺瑯為地,用紅、綠、藍、粉、黃、白等色彩繪太湖石、牡丹、玉蘭、綬帶鳥紋。畫麵感很強烈,不完全是各種仿官釉、仿哥釉、防汝釉、窯變釉……等的堆積。


    瓶侈口,直頸,鼓腹下收斂,圈足。內壁施淺藍色琺瑯,口、足沿鍍金,足內施白色琺瑯,光素無款。


    畫麵用暈染技法,紅色琺瑯地將畫麵烘托出濃厚熱烈的色彩效果,雖在瓶上作圖,卻與在宣紙上無異,畫麵生動形象,描繪濃淡有致,畫風寫實,極其美妙。


    再看那粉彩折枝花卉紋燈籠瓶,瓶撇口,短頸,溜肩,筒形腹,圈足。形如燈籠,雖然也很有特點,但相較於畫琺瑯花鳥紋瓶少了些一眼便能衝擊人心靈的強烈的美感。


    也許是因為燈籠瓶的造型源於明初,到了幹隆帝這兒,覺得的沒什麽好創造的心意,故此,此瓶雖也精緻,卻不過是些鬆石綠釉和錯落有致的蓮花、牡丹、月季等紋飾描繪填補空白罷了。


    倒是圈足內施鬆石綠釉,署的青花篆書「大清幹隆年製」三行六字款,吸引了魏靜瑤的注意。


    這個在故宮的擺放中可是看不見的,且之前她被幹隆帶去過他的個人收藏室,裏麵許多琺瑯彩的花瓶比較拙劣,但卻趣味盎然,頗有想法,尤其是那種成熟和稚嫩的畫風相交的感覺,想必是最牛的大師級人物也是模仿不來的。


    但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他小時候署名後居然還要畫隻小白兔!


    若不是親眼看見,她實在是想像不到清俊高冷的幹隆帝竟也有這麽幼稚的時候。


    而更讓她感到驚訝的是——那些琺瑯彩的花瓶之所以成熟幼稚風相交,是因為那是康熙帝和幹隆帝一同製造出來的,他們共同挑選瓶子,畫畫,上色,燒製,參與了全部過程。


    魏靜瑤想到他當時給她介紹那些瓶子時的神情,心中也不禁泛起了暖意。


    在她所學的歷史中,看到的文字皆是這些偉大帝王的成功史,字裏行間盡顯鐵血睿智,步步城府,件件輝煌。


    可,也隻能感受到他們的強大威武了。


    皇位豈能沒有血腥?除了感受到他們是個能力出眾、常人所不能及的人才以外,更覺得的這些人冷漠、狠厲、毫無感情。


    可如今,她認識到的幹隆帝卻讓她看到了帝王家的另一麵:


    溫暖、親昵、有趣、祖孫情深……


    且這樣的情感,她相信,將是幹隆帝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光亮柔軟的迴憶。


    魏靜瑤輕笑,若是她能迴到現代,將這裏的真實故事寫成小說,怕是也不會有人相信這是真實的。


    ……


    就這樣,魏靜瑤收著幹隆帝的各種物件兒,從花瓶、鍾錶、畫,到萬花筒、簡單的機械玩具……不知不覺中,三年過去了。


    魏靜瑤從剛開始還抱著點兒期待沒準兒能迴去,到如今,她已經習慣了慵懶安逸的後宮生活。甚至想著,若是有一天,她突然又莫名其妙的穿迴去了,估計已經不適應現代化的快節奏了。


    如果真有這麽一天,她一定半夜扛起鎬頭去挖幹隆的墓!


    哦,不對,幹隆的墓早就被東陵大盜孫殿英給毀了,尤其為了取走在幹隆口內含著一顆西藏的黃珠,還敲碎了他的牙齒,惡劣至極。


    魏靜瑤想著,要不要提醒下幹隆帝,他死後不要搞那麽豪華,容易被盜墓賊給盯上。


    當初孫殿英就是衝著幹隆墓金碧輝煌才去的,尤其在看到富麗堂皇的地宮建築後,更是留下了一句深刻經典的吐槽:「死都死了,幹嗎還把自己裝得這麽有文化!為什麽不在棺材裏多放些黃金珠寶,而沒完沒了地放些廢紙爛畫!」


    想到這些不識貨的土鱉將幹隆墓毀得慘不忍睹,魏靜瑤搖了搖頭。


    起身,本想出去轉轉,可又有些犯困了,便又迴了內殿睡覺。


    宮女們具都詫異。


    娘娘早晨快十點才醒呢,如今鍾才指到十一點二十,又困了。


    ……


    弘旦聽聞皇後在長春宮和令妃鬧起來了,怕令妃吃虧,趕緊火急火燎的從養心殿奔過去了。


    他人才剛進內殿,便聽到花瓶砸碎的聲音。


    眉心一皺,趕緊進去。


    看到他三年前專門為令妃做的寓意甚深的花瓶被砸落到地上,幹隆冷眉緊皺,當即便怒了,對著站在床前的皇後斥道:「皇後!你竟敢砸朕親手做的轉心瓶!你該當何罪!?」


    這黃地青花纏枝花紋轉心瓶,瓶撇口,短頸,扁圓腹,圈足外撇,內壁施鬆石綠釉,外壁通體以黃地青花裝飾,口沿下繪卷草紋,頸部繪仰蕉葉紋及圓點紋,肩部繪迴紋及如意雲頭紋,腹部上、下繪纏枝蓮紋,中部為鏤空仰覆勾蓮「t」字形紋。


    這都沒什麽稀奇的,重點在於瓶內可套一小瓶,與外瓶口部相連,可以轉動。小瓶以紫紅彩為地,上繪梅樹一株。


    這種中部鏤空,上下互不相連,可作微小移動,但不能拆開的工藝被稱作「交泰」,寓意「上下一體,天下太平,萬事如意。」


    且「交泰」本身就有很深的寓意。


    尤其圈足內施鬆石綠釉,專門署了青花篆書「弘旦製與愛妻」三行六字款。


    這轉心瓶是他專門創新的品種,造型新穎奇巧,工藝水平是他毀了二十個才做出來的,極為高超!


    如今就被這女人的嫉妒心給毀了,弘旦怒不可遏!


    可輝發那拉氏一句話就澆滅了他的氣焰。


    她冷笑著:「臣妾可沒這本事呢,令妃娘娘好大的火氣,睡到日上三竿,臣妾來了也不見出來迎接,毫無規矩。臣妾親自過來叫她起床,卻被她用花瓶狠砸。」


    她福了下身子,僵硬的冷著臉,心中委屈又憤怒:「還請皇上為臣妾做主,治令妃一個不敬之罪。」


    弘旦英眉深鎖,看向背對著眾人,抱著一部分被子睡得香甜的某個小女人……鬱悶又無奈。


    讓他治罪令妃是絕對不可能的,他昨晚才剛惹了她,正被她冷待著呢,這會兒要是講規矩治她的罪,這關係不就徹底崩了嗎?


    心中微微嘆了口氣。


    轉而看向皇後,沉著臉,眉頭緊鎖道:「朕早就下過旨意,沒有朕的命令,後宮嬪妃不得踏入長春宮。皇後將朕的話當做耳旁風不成!?」


    他聲音沉厲,擲地有聲,皇後神色一震,剛才還篤定她可算是當著皇上的麵兒抓著令妃把柄的那點兒硬氣瞬間沒了。


    可更覺得皇上著實偏心,連麵子上做都不做一下。


    這麽些年了,除了令妃,他把整個後宮都當成了擺設!


    輝發那拉氏鬱憤難當,當即衝動的淒涼高喊:「皇上偏心至此,對後宮妃嬪全都視若無物,莫不如將整個後宮都遣散了吧!」


    她本以為說完這話後,皇上會大發雷霆,更會因此振聾發聵的反省一番。


    卻沒想,皇上微挑了下眉,沉默許久後,道:「這倒是個好主意,朕會認真考慮的,也免得耽誤了你們。」


    輝發那拉氏氣結得要吐血,咬牙福身告退了。


    弘旦走到床邊,伸手要為她掖掖被子,卻被她咕噥著揮開:「別鬧我,有完沒完了……」


    清雋的臉龜裂了下,而後強硬的把被子給她蓋好,又輕捏著她的鼻尖道:


    「小沒良心的,朕都願意為了你遣散後宮了,你還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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