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吳北越,世人皆知有刀中吳越,卻不知陰影之中,還有鬼才在後。


    涑水是一條大江,發源於鎖河山中,橫亙東西,分隔了瀾越二州。每年宛州流向瀾越二州的資貨就有一半是從涑水順流送下的。涑水流經雷眼山的時候,有一條小小的支流青衣江,青衣江分出一道細水,向東北方匯入了陳國的青衣澤。青衣江越過雷眼山脈後,江畔就有一個不知名的小山鎮。山鎮一側臨著雷眼山脈,一側卻是青衣江邊平緩的灘地,秋季到來的時候滿眼蘆花,雪白的蘆花因風而起恍若流雲,最終飄落在江上隨水流向青衣澤。所以這個地方又稱為流雲浦,隻不過它有這個名字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了。


    冬季的小鎮中分外的寂靜,人們多半還在夢鄉中。樵夫已經歸來。他早起去山上砍了櫟木枝準備當作柴火賣,蓑衣上披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凍得僵硬的腳踩在鎮子中的小路上,樵夫深深吸了口氣,雪氣冰冷,讓他心裏一涼。這樣的天氣,所有人都貪睡晚起,隻有他不得不砍柴換錢,否則一天的衣食就沒有著落。大雪中形隻影單,他心裏也不禁淒涼。迴想僅僅三年前他還不至於如此,那時候柴價遠遠高於現在,桌上也不時有一些葷腥。可是自從離國的諸侯大人帶兵進入天啟,天啟的商家們聽說是紛紛出逃到宛州了。作為天啟商家的主要水道之一,青衣江也漸漸冷清下來,江上航船日漸稀少,難得看見客商在小鎮暫住了。縱然砍的柴再好,沒有人買也就討不到高價。


    樵夫嘴裏輕輕嘟噥一聲,想到來年的情景或許更加慘淡,他心頭一陣茫然。


    他忽然聽見背後有輕微的響動,大驚之下迴頭。一匹白馬靜靜地站在風雪中,馬上白衣勝雪的年輕人對他淡淡地笑著。他人在那裏,卻像和背後的雪影融為了一體,素淨得不染纖塵。


    “五哥。”郭相宜低聲笑著。


    “郭公子!”樵夫頗有些驚喜,“公子不是上京了麽?”


    “京城終異地,未老早還鄉,先生還好麽?”郭相宜還是淡淡而笑。他的笑容看來溫和,卻總有一種讓人看不透的意味。


    “好呢,我下山前還送了擔柴火。”


    “多謝你了,”郭相宜在馬上彎腰,把兩枚金銖遞到了樵夫手中。隨後他不再多言,一扯韁繩,白馬踢雪而去。樵夫扭頭看著那一人一馬直衝過小鎮中唯一的街道,沿著狹窄的山道登山。隨著他漸漸登高,郭相宜的白衣已經埋沒在雪色中。最後樵夫隻能看見馬蹄踏起的陣陣雪粉在半山起落。


    樵夫手心的兩個金銖已經被他捏熱了,低頭一看滿臉的喜色。既然這個慷慨的郭公子又迴來了,那麽也許過冬就不愁了。樵夫趙五的記憶中,自從郭相宜六年前來到這個鎮子,他就經常可以從郭相宜手中拿到幾個金銖買酒喝。雖然郭相宜並非豪富,有時也靠賣文賣字為生,但是他一場大醉就可以毫不猶豫地把最後一枚金銖送給素不相識的窮人。從前常有天啟的客人在江上行商,被風雨阻擋而在小鎮落腳的,這其中也不乏士族的矝貴少年。可是在一介布衣的郭相宜麵前,這些人沒有一個敢妄自稱尊,多以“公子”稱唿郭相宜而自稱“晚學”。前年曾有宛州一個姓原的富商慕名而來,在鎮子上唯一的酒館和郭相宜秉燭夜談,臨去時候臉色蒼白,暗稱郭相宜“非天下可容之才”。


    可是就是這個郭相宜,卻一連六年,每天早起登山去拜訪一個居住在半山的老人。鎮子上的人多半說不清這個老人什麽時候來到這裏的,而且沒有一個人見過他的真麵目。他似乎永遠都在那間小小的草廬中,也隻有趙五這樣的樵夫因為冬天經常上山給他送柴,才聽他說過幾句話。趙五曾經親眼看見郭相宜坐在草廬的屋簷下,隔著竹簾和老人相談,那時也是嚴冬,寒風凜冽中老人也絕不招唿郭相宜進屋,郭相宜卻也沒有一點畏寒的樣子。


    對於那個老人,郭相宜始終稱“先生”而不言其名。鎮子上的人探聽了許久,卻不曾從郭相宜的口中得到老人的半點消息,令半山的草廬平添一股神秘。不過畢竟不是什麽風流韻事,不過是一對與眾不同的師生,漸漸的人們的興趣也就淡了。


    平凡的人經常會疏忽一些事情,看不到推動曆史的人就靜靜地站在他們身邊。


    小小的院子裏滿地積雪,幾株梅花的豔色在晶瑩的雪下綻放,紅得驚心動魄。在漫天雪舞中有一段悠遠的琴聲,綿綿的檀香氣從竹簾後散出來,和琴聲一起散去了。


    琴聲忽然停息,一匹白馬已經弛過了屋前跨越山溪的小橋,郭相宜遮雪的披風掃落木欄杆上的積雪,碎雪悠然落在封凍的山溪上。郭相宜心念一動就拉住了馬,默默地控馬折返迴去,把馬拴在橋對麵的欄杆上,徒步走過小橋,打開院子的柴門。院子中有一張被積雪覆蓋的草墊,郭相宜恭謹地跪坐在上麵,俯身拜了一拜:“老師,學生郭相宜拜上。”


    “哦,那麽快你就迴來了?”靜了一會,竹簾後傳出一個老人的聲音,“你已經業滿出師,以後不用再來看我。”


    “不敢打攪老師,隻是天啟有些變故,我想老師會有興趣,”郭相宜道,“日前皇帝領內侍和兩百羽林軍討伐離公嬴無翳,被嬴無翳手下的武士所殺,諡號為喜。嬴無翳和皇室大臣已經擁立先帝的胞弟竺王,我離開天啟的時候,皇帝已經即位了。”


    草廬裏麵靜了許久,才有低低的一聲:“哦……”


    一時間,草廬裏的聲音聽起來竟蒼老了許多。


    “二十年前,老師曾經說帝國諸侯擁兵自重,皇室大臣結黨營私,天啟的政局遲早都會大亂,”郭相宜靜靜地跪坐在雪地裏,不動聲色,“今天終於驗證了老師的話,老師卻不高興麽?”


    “先帝稱我為帝師,我隻能預見白氏的滅亡,卻不能扶助白氏的子孫,是我的無能,”草廬裏的人聲音嘶啞,“你這次迴來,應該不是就為了告訴我這件事情吧?”


    “請老師以帝王之道傳我!”郭相宜忽然俯拜下去。


    “帝王之道?”草廬中的人忽然一聲冷笑,“為人最忌貪婪,當初你上門硬要拜在我的門下,我無法推辭,隻好答應傳你經國之道。你學業已成,以你今日的才華,縱然天啟三公的職位你也可以慨然就任,難道你還不知足,非要學那顛覆天地的帝王之道?”


    “天地已經傾覆,如今君王持劍討伐諸侯而死,下臣見死而不肯救,北越風雲暴作,大亂將至!天啟三公也是朝生暮死,經國之道再沒有用武之地,”郭相宜目光淩厲,“老師當年也曾說,經國之道是治世之術,而天下已經是亂世,沒有翻雲覆雨的手段,絕不會由亂而治!”


    “治世亂世,與你何幹?”


    “天下有我,則治世亂世,都和學生有關了!”郭相宜揚眉,長眉如劍。


    沉默片刻,草廬裏的人苦笑:“好一個郭相宜,我當初破例收你為學生,恐怕是為天下養虎,難保不是北越的禍殃……不過以你的才華,既然入了我門下,我就不該有所保留。可當初我卻不肯傳你兵法,你可知道為什麽?”


    “學生不知。”


    “帝王之道,仿佛屠龍之術,天下有多少人想學而學不會,學會了卻沒有用武之地,僥幸能有機會施展手腳的人中,卻又有多少因為身懷帝王之道而死?你的聰明為我一生所僅見,但是我傳你經國之道,卻不傳你帝王之道,隻是不想見到有一天你的下場比我還不如。”


    “下場?”郭相宜詫異地抬起頭。


    “你雖然是我的學生,卻從來不曾見過我,是不是?”茅屋裏的人低聲笑著掀起竹簾,“郭相宜,看看你的老師,想想你將來可願和我這樣?”


    麵目枯槁的老人安坐在門口,一頭雪白的長發披散下來。他拉開身上灰色的長衣,膝蓋以下的雙腿萎縮得剩下一層皮裹著腿骨。雙膝上的舊創還在,老人竟然沒有了膝蓋骨。他的一隻眼睛已經黑白不分,僅剩的一隻右眼凝視著郭相宜,眼中也不複當年的銳氣。


    “老師……”郭相宜沒有想到,昔日名震九州的英雄人物,卻淪落到這樣的境地。


    “四十年前我和風炎皇帝相遇於淳國的畢止,那時候他僅是皇室十四王子之一,我也績績無名……本來沒有想到那一朝的風流會落在我們兩人的身上。”老人仰頭一歎。風來,屋簷下的雪花倏忽飄散,他一雙瞳子中更添一片迷茫。


    郭相宜麵色肅然,起身退一步,雙掌按雪,行大禮拜倒在雪地中。


    胤朝曆一千三百年,皇帝七十餘人,都以諡號稱唿。譬如白鹿顏死後諡號為“喜”,則史官書寫《喜帝紀》,後世提到白鹿顏的時候也都將避諱其名而僅稱諡號。可是其中唯二的兩個例外是開國的薔薇皇帝白胤,和三十年前的風炎皇帝白清羽。“薔薇”和“風炎”是這兩位皇帝的號,白胤以薔薇戰旗為帥旗縱橫北越四州,而白清羽則匯聚諸侯的重兵,組成了胤朝曆史上最強的皇室兵團“風炎鐵旅”,北略蠻族兩次,意欲一統九州。因為白清羽的戰功震爍古今,堪於白胤相比,所以關於他的演義小說在北越四方流傳,無人不知“風炎皇帝”是蓋世的英雄。最後皇室的大臣們也不得不順從民風,不再稱白清羽為“胤武帝”,而改稱“風炎帝”。


    迴溯那一段曆史,白清羽賤妃所出,遭所有兄弟歧視,本來無望於皇位。後來奪嗣的惡戰中,他卻橫空出世,一舉掃蕩四方勢力而登基,終至遠征北陸,咆哮七海,這其中絕不隻他自己的力量。郭相宜也隱約知道自己的老師和風炎皇帝間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隻是老師對此一節始終諱莫如深,郭相宜也不便多問。今天老師終於觸及這段往事,就意味著老師將把自己畢生的經曆和盤托出,再無隱藏。師生之間到了坦然相對的時候,郭相宜心神震動,不能不起身以大禮相拜。


    “我知道你內心孤傲高絕,少年時候,我何嚐不是如此?”老人輕輕歎息,“當初的九王子本沒有稱帝的雄心,也沒有即位的可能。是我仗恃一口少年氣,勸他逆命而起,終於奪下了皇位。先帝感於我們當初的情份,把我從一介平民選拔為帝王之師,總領北越兵事,掌握羽林天軍幕府。其實是布衣入相,位居皇室重臣之首。”


    “我為了立下傳世的名聲,先後兩次勸說先帝起兵征討蠻族,意圖一統天下,建立古往今來都不曾有過的帝國。兩次北略我都親自奔馳前方,圖謀策劃,用盡我一生所學,也希望一雪少年時的恥辱。可是兩次,都隻葬送了我北越的大好男兒。”老人低頭注視著郭相宜,眼中不勝悲哀。


    “最後一次南歸前,中州七萬子弟橫屍在朔方原南的雪蒿河,我和先帝夜半登土牆眺望,天地一片冷雪,半空中鷲鷹嘶鳴,為了我們兩人的理想,多少骨血就永遠拋在遠離家鄉的蠻荒之所?先帝伏地痛哭,我心喪若死。”


    郭相宜心中震動,微微抬頭去看老師,看到的卻是老師淒涼的笑容。郭相宜急忙又低頭下去,不敢多言。


    “你熟讀史書,知道的是先帝從北陸帶迴了數之不盡的名馬和珍寶,你卻不知道史官筆下又藏了多少斑斑血淚。曠古的戰功,和堆積如山的屍骨,本來也沒有多少區別,”說到這裏,老人搖了搖頭,似乎又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老師,那您的腿……”郭相宜低聲問道。


    “說起來我的腿就不足道了,”老人淡淡地說,“北陸歸來後,皇室名將多數戰死,我以一個文士的身份,毫無家世背景,卻總領了帝國的文武大事,招眾人之怒。先帝大病中,我神思恍惚,中了朝中敵手的圈套,被奪去兵權,在天啟城的鐵獄中削去了我的膝骨。他們偽造先帝的詔書,要把我誅殺在天啟城外。隻是我狐性多疑,生來就有多留退路的習慣。所以我很早就買下了兩名絕頂刺客,一直埋伏在天啟。他們在關鍵時候救了我一條殘命,迴到這裏。”


    老人對著周圍揮袖:“山還是這山,雪還是這雪,可是碧落峰上,故人長絕。”


    師生二人一個悵然遠眺,一個跪拜在地,久久不言。寂靜中,雪飄落在茅屋的屋頂,厚厚的雪層再也支撐不住,簌簌的摩擦著茅草滑落下來,一片雪霰灑滿了郭相宜漆黑的長發。郭相宜依舊跪在那裏,老人低低地歎了口氣。


    “相宜,我說到這個地步,難道你終不肯退麽?”


    郭相宜長身而起,抖盡身上的積雪,和老人默默對視。他一雙眸子極清極靜,卻幽深難測,比漫天雪花更多一股冷意。老人和他對視片刻,垂下了眼簾。郭相宜掀起白袍,再次拜倒在地,起身進一步,再拜,進至階下,又深深地跪拜下去。這是拜師的禮節,也是師生之間最嚴肅的大禮。


    “當年你拜我為師的時候,我曾受過你這一禮,”老人低聲道,“卻沒有想到還有受你這大禮的機會。”


    “請老師傳我屠龍之術!”


    “我已經告訴了你,天下之大,不是一人的智慧可以掌握,時局之亂,也不是一人的力量可以扭轉。屠龍之術我並非不肯傳授你,隻是恐怕我愛惜你的才華,最終卻害你和我一樣欲歸無路。人又何苦要把天地萬物擔在自己的肩上?縱然你不怕害了別人,難道不怕害了你自己?”


    “不曾試過,學生終不肯輕言放棄。”


    老人眼睛裏忽然湧動著一股關愛的神情。


    “好罷。你遇見我,是你的命數,我遇見你,也是我的命數,或許屠龍之術不甘被埋沒,冥冥中,我們都仰受星命!以你的才華,更勝我少年時候,迴想我當年,也斷沒有退縮的道理,”老人枯瘦的手掌拍擊柴門,“你是我的學生!你是我的學生!”


    “深山大澤,實生龍蛇,你非區區井水所能容納,”老人笑容詭異,壓低聲音在郭相宜耳邊說道,“但你若懷異族之心,圖謀我北越王土,莫以為北越沒有英雄可以製你!”


    “原來我的來曆老師早就知道了,”郭相宜臉色蒼白,唇邊帶起一絲苦笑,“我是自以為聰明了。”


    “你的出身來曆我都可以不追究,但是你要學我屠龍之術,必須守我兩個承諾!”老人的獨目盯死了郭相宜,眼神竟如一隻蒼鷹。


    “老師請說。”郭相宜整理衣袍,拜在老人麵前。


    老人微微點頭,俯下身湊在郭相宜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一陣風卷著雪片侵入屋簷下,那幾句低語也被風聲吞沒了。郭相宜抬頭看著老人,老人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頂。


    郭相宜又一次拜了下去,老人微微地笑了。


    “五哥來看!”鎮子上的酒鋪裏,打漁的盧炎忽然在窗子旁邊喊了起來。


    趙五拿了郭相宜的兩個金銖,此時也不再想著打柴,懶洋洋地縮在酒鋪裏,和幾個窮兄弟圍著一個炭火盆喝熱酒。這時候聽見盧炎喊他,醉醺醺地跑了過去。


    “看半山那片雪,”盧炎指著半山腰,“真沒看過這樣的雪。”


    趙五瞪大眼睛看去的時候,才發現那是一陣細細的旋風,裹著無數的雪片,遠看就是一條數百尺長的雪卷,仿佛一條有生命的靈物在半空夭矯。


    “好像一條……龍!”趙五喝了口酒,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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