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禦膳房做出的這幾碗扯麵,味道自然是不俗,麵條仿佛是被丈量過一般,各個都寬約一指,顏色雪白,吃到嘴裏滑嫩爽口,柔軟彈牙,而這次禦膳房的掌勺師父也別出心裁,沒有在麵碗裏臥雞蛋,而是幹煸了一些晚上剩下的雞肉切成碎丁放置在扯麵上方,吃的時候拿竹筷一攪拌,味道自然是妙不可言。


    可惜,愁眉苦臉地鄧南風捧著這碗熱乎乎的扯麵,卻半點食欲都沒有,每當他想往嘴裏送的時候,眼前就浮現出方才劉蒼城繪聲繪色地給他描繪的馬尿的辛辣味道。


    跐溜一聲,劉蒼城吸溜最後一根麵條入口中,一邊輕輕咀嚼著一邊瞅著鄧南風手裏那一碗沒有動過的扯麵,鄧南風所幸把扯麵往劉蒼城懷裏一塞,沒好氣道:“給你給你,混著你的馬尿一塊吃吧。”


    “得嘞,等的就是您這句話!”


    劉蒼城絲毫不為鄧南風語言所動,把手裏空碗隨意往地上一放,興高采烈地捧起這碗拿“馬尿”換來的扯麵,大口大口往嘴裏送去,一邊大快朵頤好一邊含糊不清地感謝鄧相慷慨大方,隻是他的不吝讚美隻換來鄧南風幾個白眼罷了。


    趙衡這幾日食欲一直不好,而現在看到這劉蒼城的喜慶吃相,既然也難得地胃口大開,絆著幹煸的雞肉吃下了大半碗扯麵,趙衡身後的大長秋看在眼裏樂在心裏,幹癟的老臉上都笑開了花。


    陛下能多吃一碗麵,他是打心眼裏高興。


    一盞茶冷熱的功夫,張無極最後吃完碗裏的麵條,大長秋輕輕招唿一聲,門外一直在等待著的小內寺輕輕推開房門,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像靈貓一般把地上的殘羹冷炙迅捷而無聲地收拾幹淨。然後自有另外的內寺端上新泡好的熱茶,一切都在無聲中進行。


    趙衡碰也沒碰這茶餅泡出的老茶,笑眯眯地看著麵前做的四位,笑道:“老幾位,酒足飯飽了,說說各位的看法唄?”


    劉蒼城打了個飽嗝,試探性地說道:“顧大哥這一輩子做的事兒,有對有錯但是歸根結底,還是對比錯多,功比過多,依照老臣來看,文忠的諡號……顧大哥是擔得起的。”


    趙衡端起大長秋親自端上的新茶泡的茶水又放下,笑而不語。


    鄧南風抓了抓大腿,輕聲說道:“要不,文定的諡號,顧相也是可以接受。”


    趙衡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依舊沒有說話。


    祁鉞心中微微一沉,大乾文臣諡號自文正始,往下一次是貞、忠、端、定、簡、懿……看陛下的神態,方才劉蒼城與鄧南風的迴答明顯不得其要領啊。


    祁鉞瞬間想明白了這一點,卻沒有急於說話。


    張無極輕輕咳嗽了一聲,正待開口,禦書房外卻傳來敲門之聲。


    趙衡眉頭一皺,不滿地看向門外。


    大長秋趕忙提起嗓子,朝外喊道:“門外何人喧嘩?!不知陛下現在在與幾位大人議事否?耽誤了陛下大事爾等吃罪得起碼?!還不快退下!”


    門口當值的小內寺誠惶誠恐道:“啟稟陛下,通政司參議趙越趙大人來訪,奴才已經和趙大人講明陛下在禦書房商議國事,可是趙大人說……趙大人說他有萬分緊急的事情要來稟報陛下,奴才拿不定主意,隻好稟明聖上祈求聖裁。”


    趙衡重重一頓手裏茶盞,不滿冷哼一聲,這趙越之人他自然是不會陌生,本是他一同脈不同支的堂弟,從小不學無術,偷香竊玉玩鷹鬥犬,紈絝子弟該幹的事兒他一向都沒落下,紈絝子弟不敢幹的事兒這小子也敢硬著頭皮去做,在逐鹿之戰時,趙越曾經在一場戰役中拚死救了趙衡的性命,當然立國以後趙衡也未曾負了他,先是給他安排了一個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誰料這小子斷案隻看哪家有權哪家有勢,從來不問是非曲直正理公道,上任不到三月惹得天怒人怨,言官彈劾的奏折如同雪片一樣往龍案上飛,無奈之下,趙衡便出了一道旨意,讓趙越去擔任了通政司參議這一道閑差,但這小子可不是一個讓人省心的主兒,即使在這個清水衙門的位置上,也是三天兩頭地惹禍挑事,而且每次惹出禍事之後都來到皇宮裏哭慘,搞得趙衡很是心煩。


    無奈地歎了口氣,趙衡沉聲道:“讓那小子滾進來。”


    趙衡話音剛剛一落,禦書房的大門便被一團肉球撞開,二百餘斤的趙越一邊幹嚎著一邊跌跌撞撞地撲到進來,來到趙衡的龍案之前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幹嚎道:“臣弟叩見皇兄,祝皇兄萬壽無疆福壽雙全,皇兄啊,你可要為你苦命的侄子做主啊,臣弟就這麽一個兒子,現在臣弟的兒子,您的侄子就躺在病榻之上昏迷不醒,皇兄啊,這比殺了臣弟還難受啊,這不是要斷了臣弟的後嗎,皇兄啊,你可要為你苦命的侄子……”


    趙衡皺眉冷喝:“行了,你給朕閉嘴,不惑之年的人了,你看看你像個什麽樣子,真丟趙家的臉麵,給朕滾起來,有話好好說。”


    聽到趙衡的冷喝,趙越瞬間便止住了幹嚎,抹了抹臉上根本不存在的淚珠,眨巴著兩個綠豆小眼慢慢站起來。


    趙衡倚靠迴椅背上,長歎一口氣,略帶疲憊道:“你好歹也是一個我大乾的通政司參議,也是身穿補服的人,你不要臉麵,能不能在你吃喝嫖賭之餘想想我大乾的臉麵?罷了罷了,對你,朕真是無話可說啊。這次你又招惹什麽事兒啦,周內寺,給他扔個座位過去,看著他站在朕麵前,朕還真是心煩。”


    雖說陛下講的是扔個座位過去可是大長秋卻不敢真這麽做,唱了一聲諾之後便顫顫巍巍地挪動著軀體到屏風後麵撿了個座位送到那位通政司參議身後,趙越也不道謝,喘著粗氣一屁股做下去,黃花梨的木墩被這一個沉重打擊弄得吱呀一聲,嚇得坐在他旁邊的祁鉞心驚膽戰,暗自祈禱這個肥豬摔死就摔死,可別把自己也連累了。


    坐下之後,趙越如同啟蒙學生一般把手放到膝蓋上,恭恭敬敬道:“皇兄,這次你可冤枉臣弟了,您侄子這次可真沒生什麽事兒,被那顧家的顧仙佛無緣無故給縱使屬下欺淩,被一隻馬蹄踏在腰上,現在您那苦命的侄子還在床上躺著呢,聽郎中說,三個月之內,是別想下床了,要是調養不當,可能……可能這一輩子,都是一個廢人了。”


    趙衡絲毫不為趙越的賣慘所動,他對自己這個便宜堂弟實在太了解不過了,冷冷問道:“在哪裏被踩的?是勾欄還是花船上?”


    趙越訕訕一笑,道:“在……在顧家門前。”


    趙衡眼睛眯了起來,但還是強行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和顏悅色”問道:“他去顧府幹什麽?”


    趙越低著頭,小聲說道:“顧相已經過了頭七,屍首……屍首老是停留在府中也不是個事兒,自大乾立國之始,皇兄便下令土葬改為火葬,廢除活祭,屍身在家不得過頭七這三項舉措,臣弟……臣弟對這三項舉措銘記在心,想著這顧相身為大乾文臣之首,若是他……”


    “住口!”趙衡打斷趙越的表述,冷漠瞥了他一眼,道:“說人話。”


    感受到趙衡這如墜冰窟的一眼,趙越下意識一個哆嗦,知道再也瞞不過去,便哭喪著臉道:“迴……迴皇兄,是……是朱國公一次在酒宴上說,現在大乾表麵上蒸蒸日上,但是這都是表麵,這幾年來,賑災練兵已經把國庫的銀兩耗得十去七八,顧相生前貪墨眾所周知,若是把其府內藏著的銀子搜出,足夠……足夠充實國庫,臣弟一心想為陛下分憂,這才……”


    趙衡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盛怒,一巴掌便摔在桌上茶盞之上,茶盞帶著滾燙的茶水便朝趙越飛去,趙越雖然眼看茶水越來越近卻不敢躲閃,任由茶水淋了個落湯雞。


    趙衡起身一拍桌子,怒道:“混賬玩意兒,誰讓你去自作聰明的!?我大乾國事自有文臣武將操心,你在這胡亂出了一記昏手,打亂了朕多少布局你知不知道,你……你要氣死朕方才罷休嗎?”


    趙越完全沒想到皇兄會生這麽大氣,在朱國公的安排中,就算那事情失敗陛下也會表麵對他生氣內心對他的忠心耿耿大加讚賞,但今夜看皇兄模樣,完全不像朱國公所言。聽到陛下說出最後一句話,趙越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扣倒在地,戰戰兢兢道:“皇兄息怒皇兄息怒,臣弟隻是想為皇兄分憂啊,皇天後土實所共鑒,若是臣弟有一點兒不臣之心,那就讓……”


    趙衡疲憊地擺擺手,道:“好了好了,你的忠心朕自然知曉,隻是以後你在家頤養天年就好了,朝中的事兒朕有分寸,你不用操心。朕乏了,你先退下吧。”


    趙越不敢多言俯身叩首,多次請罪之後才灰溜溜夾著尾巴退出禦書房。


    趙衡無奈笑了笑,看著麵前四位道:“老幾位,看到了吧,這還是朕的堂弟呢,哈哈哈,朕怎麽放心把江山社稷就這麽交在這些人手中啊,罷了罷了,今夜說的不少了,就這樣吧。顧大哥為我大乾江山付出一生心血,諡號……文正,就這麽定了。朕先去歇息了,老幾位也早點迴去吧。”


    趙衡在大長秋的攙扶下離開禦書房,留下張無極四人麵麵相覷。


    死當諡文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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