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蔭殿在整個長安皇宮中,地理位置肯定不是最好的,皇帝來此臨幸的次數也絕對比不過皇後娘娘的未央宮,畢竟一宮一殿,從名字聽來就能高下立判。但這華蔭殿的富麗堂皇,在整個皇宮中也算屈指可數。


    畢竟就算地理位置偏僻,皇帝臨幸次數不多,也架不住華蔭殿的淑妃真金白銀的砸下去。


    這一夜的華蔭殿雖然還是燈火通明,但是卻難得的沒太多下人伺候,與淑妃往日一貫的闊綽鋪張大相徑庭,偌大的餐桌旁邊,隻有兩個跟隨淑妃多年的貼身老嫗端著銀製酒壺默默伺候著。


    餐桌上,兩人相對而坐,作為主人坐在上座的自然是華蔭殿的主人淑妃,淑妃今日衣著較之往日比較簡單,一身絳紫色寬大衣袍,配上烏黑秀發中若隱若現的樸素青玉搔頭,竟難得的給人一種不施粉黛素麵朝天的感覺。


    坐在淑妃對麵的,是著一監察院院服的黝黑青年才俊,身上雖無多少才氣顯露,但是往那一坐範兒一起,哪怕正在神態平靜地低頭進食,也是有一股子肅殺陰冷氣息撲麵而來。


    若是顧仙佛在此,當然能輕易喊出兩人的名字。


    一位是他從小玩到大的夥伴,去年剛被皇帝丟到監察院的鄧新岐。


    一位則是六皇子趙煜的生母,淑妃劉姝。


    兩個似乎從來沒有交集過以後也不可能有交集的人,就這麽堂而皇之的出現在了一張餐桌上,而觀鄧新岐神態模樣,也無半點誠惶誠恐受寵若驚的樣子,顯然是之前來過多次。


    這不得不說是挺罕見的一幕。


    華蔭殿中的沉默持續了良久,劉姝放下手中銀箸,一手端起麵前酒樽一手遮麵輕飲了一口果子酒。現在的乾國立國不過十七年,很多人都還保留著前朝的生活習慣,更有甚者以古風禮法為榮,起碼在皇宮中,在皇後的悉心教導下,妃子們的起居飲食大多還是保持著古禮中的做法,這一點,劉姝自然也是牢記的。


    放下酒樽,劉姝淺淺一笑,柔聲細語道:“覺得今個這菜怎麽樣?”


    鄧新岐放下銀箸,細細迴味一番後開口讚歎道:“確實不錯,以往在家裏吃慣了水陸八珍喝慣了美酒佳肴,舌頭也懶掉了根本嚐不出好東西好吃,而如今被丟到監察院區區三個月,過了一陣子風餐露宿飲馬尿吃草根的日子,再嚐這茄子,確實是人間美味。”


    劉姝毫不在意形象地哈哈大笑,邊笑邊道:“這茄子說是茄子,可又不是茄子,首先選那才下來的茄子,把皮刨了,隻要淨肉,切成碎丁兒,用雞油炸了,再用雞鋪子肉並香菌、新筍、蘑菇、玉香腐幹兒各色幹果子,都切成丁兒,那雞湯幹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碗裏,封嚴實了,要吃的時候,拿出來,用好的雞爪一拌,這才是你剛剛吃到嘴裏的茄子。”


    隨著劉姝的徐徐贅述,鄧新岐眼前似乎出現了禦膳房裏大師傅顛著大勺一遍一遍地翻炒著茄子的場景,待劉姝說完後,鄧新岐沉默良久,才搖頭苦笑道:“上月我帶領監察院的一撥新嫩諜子往深山裏鑽了一陣子,上頭給的指令是在山裏至少得藏十天,若是誰十天內被逮到,收拾鋪蓋卷自個滾蛋走人,我也不例外。所以,那十天裏我們過得真是戰戰兢兢。不僅缺衣少食,還得時時刻刻麵臨那些成了精的老諜子的追捕,才兩三天下來,所有小諜子都變得人不人鬼不鬼,我沒有他們鑽狗洞掏鳥窩的本事,活得最慘。”


    鄧新岐似乎又看到了月前的那一幕幕,眼神迷離,伸手碰了碰酒樽,最後卻沒有端起來,眯著眼睛看著窗外的一彎上弦月繼續波瀾不驚地說道:“那群小碟子裏,有個叫小石頭的孩子,才十七歲,但是一進深山就跟進自個家一樣,活得最是滋潤,也就是靠這小子不時的救濟,我才能苟延殘喘的堅持下來,每次他分我吃得的時候,都說江湖人講啊,救急不救窮,下次我可不給你了。但等第二天,他還是會分給我一份。到了第七天的時候,小石頭設下的一個陷阱竟然逮到了一隻野雞!”


    說到這裏,鄧新岐握著酒樽的右手青筋暴起,在手背上那些縱橫交錯傷疤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恐怖:“野雞啊!淑妃娘娘!這是在三個月前,哪個下人要是敢把它端到我麵前我就把他腿打折的玩意兒!但那一夜,我看到那隻在陷阱裏驚慌失措的野雞的時候,我哭了,真哭了,我記得那一夜的月亮和這不一樣,是圓的,我看著月亮,哭得像個孩子。小石頭半個時辰就把野雞草草做熟了,我捧著分給我的那一根還帶著些血絲的雞腿,當時我就想,現在誰要是能給我一點紅油和岩鹽,我願意拿十萬兩雪花銀去和他換!”


    劉姝靜靜地聽著,最後幹脆用白皙的右臂支撐著自己下巴,聽鄧新岐講這些瑣事。


    講完這個故事,鄧新岐搖了搖頭,神態幾乎在瞬間又恢複成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笑著告罪道:“真是抱歉,剛才下官失態了,讓淑妃娘娘見笑了。”


    劉姝搖搖頭,追問道:“你說,那夜你吃的那根雞腿,是不是你有生之年吃得最好吃的飯食了?”


    鄧新岐蹙眉,低頭認真想了好一會兒,抬起頭說道:“不是,當時我是這麽覺得,但是從山裏走出來,我就忘了那根雞腿的味道了。”


    劉姝微微一怔,隨即展顏一笑,道:“也對,做人還得往前看,你說堂堂左相的公子被一根雞腿就給降服了,那以後若是有人出兩根雞腿,那可怎麽辦?”


    鄧新岐認真地點點頭,“淑妃娘娘說得在理。”


    劉姝似乎是覺得說這麽久有些口渴,自顧自端起酒樽直接飲盡杯中果子酒,這次也沒有以袍袖遮麵,放下酒樽後自然有伺候著的老嫗悄無聲息走上前把酒樽添滿。


    待老嫗退迴原地,劉姝才又開口說道:“現在監察院不是重點放在監察文武百官上了嗎?監察院前任大司馬龍且的事情我還是聽說過的,似乎是因為跟顧相眉來眼去所以被陛下給撤職了,想必陛下把你扔進監察院,就是想看看監察院到底是不是還姓趙吧。既然這樣,你又拚命往深山老林裏鑽作甚?難不成在老林子裏還有貪官汙吏等著你們去行使監察之責?”


    這次鄧新岐沒有理會劉姝的玩笑話,正色道:“鑽林子的本事,是每個諜子都得學會的。這玩意兒啊,就像鳧水一樣,不好學,但是學會了也不好忘,都是刻在骨子裏的東西。不會鑽林子的諜子,還叫什麽諜子?”


    劉姝淺淺一笑,不知是華蔭殿內太熱還是她這身絳紫色大袍不合身,柔軟如靈蛇的身軀輕輕一扭動,胸前的衣襟擺動間,大片的雪白細膩和深深溝壑就這麽若隱若現了起來,劉姝歪著腦袋,看著鄧新岐道:“看來把你丟到監察院這三個月,還真沒白丟,你吃的那些苦也沒白吃,你這三個月的變化之大,我看了都覺得不可思議。”


    鄧新岐似乎並沒有感受到華蔭殿內的旖旎氣氛在不斷升溫,依然正襟危坐,道:“我若沒有吃這三個月的草根,也沒法從這一盤茄子中吃出些許以前沒吃過的味道來。”


    劉姝朱唇輕啟,徐徐吐出一聲歎息,柔美的臉龐上浮現出陣陣陰霾,唉聲歎氣道:“可惜啊,我今夜請你吃了一盤茄子,昨天卻有人在聞香下馬請祁祭酒吃了一鍋羊肉。”


    鄧新岐眉毛微蹙,慢慢說道:“這事兒,我有耳聞,畢竟執金吾的陣仗太大,想裝看不見都難。不過,我們也不能排除東宮那邊是在借祭酒大人的東風,再說了,祁祭酒是什麽樣的人,你還不清楚?他啊,誰的請都敢吃,誰的請都去吃,你會不會有些,草木皆兵了?”


    被鄧新岐直唿你的劉姝緩緩搖搖頭,哀歎道:“祁鉞那個死老頭子的脾氣秉性我當然知道,但是現在,陛下龍體狀況越來越差,難道祁鉞還能和以前一樣搖擺不定?在陛下駕崩之前,他是香餑餑,誰都想吃一口,但若是陛下駕崩以後呢?他現在的搖擺不定,對他以後可是致命的打擊。扶龍之術自古以來一直被曆代臣子視為登天的青雲梯,但是誰又注意過,每次王權更迭,那張梯子下埋藏著多少前臣的屍骨?”


    鄧新岐伸出右手拇指按了按太陽穴,低著頭悠悠說道:“收下你銀子的人不少,可是敢花出去的可不多啊,六皇子這邊,身後站的最高的,也就是藥師了,而現在顧家恩寵日減,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是陛下為日後儲君登基鋪路了,所以從這個道理上來講,祁祭酒選擇這時候把自個兒賣出去也是無可厚非,但是祁祭酒,可不是這種唯利是圖的人啊。”


    劉姝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袍,邊繞桌而走邊淺笑說道:“咱倆現在討論這個問題,真是杞人憂天了,祁祭酒的心思,可不是咱們這些凡夫俗子能猜得到的啊,其實也不用管這些,煜兒一路走來,碰到的艱難險阻什麽時候少了又?隻要陛下一日不死,趙焱一日不繼承大統,煜兒就有機會,自古以來哪一個皇帝不是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


    “說得好!”鄧新岐讚同地符合點頭,半轉身右臂一探,如捉小雞一般把淑妃娘娘抓到了自己懷裏,雙臂環抱淑妃腰間,低著頭嗅了嗅,輕笑道:“幾日不見,又豐腴了不少。”


    臉頰慢慢變紅的劉姝心安理得地躺在鄧新岐的懷抱裏,閉著雙眼慢慢向後倒去,嘴裏卻喃呢道:“哪裏有豐腴,明明是消瘦好不好?倒是你,這麽多日子不見,又健碩了不少啊。”


    鄧新岐的右手已經從劉姝寬大的衣袍下伸了進去,一邊用力揉搓著那一份雪白細膩一邊咬著劉姝耳朵道:“是否健碩,你馬上就能見證了,淑妃娘娘。”


    華蔭殿伺候的老嫗麵對此情此景,還是麵容肅穆,似乎一切正常。


    紅燭滅,夜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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