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無人的聞香下馬內,隻有羊肉鍋子內的咕嚕之聲。


    今日換了一身普通淡黃色長袍的趙焱安靜坐在八仙桌旁,伸手挽了挽袖口,親自夾起一筷薄如蟬翼的羊肉放入沸騰的鍋子內。


    羊肉入水的聲音微不可聞,但卻驚醒了坐在趙焱對麵正在打瞌睡的老者。


    老頭身材本就瘦弱,又裹著一件略顯寒酸的羊皮襖,再配上一把三角山羊胡子和沒有四兩橫肉的臉龐,讓人一看便會下意識的聯想到為老不尊這四個字。


    趙焱見慣了老者的這身打扮,自然不會自討沒趣的品頭論足,隻是一手拽著袖口,另一隻手持著一雙竹筷,不停撥弄著鍋子內翻滾的羊肉。


    老者搓著粗糙的雙手瞪著鍋子裏的羊肉,表情急不可耐。


    半晌,趙焱微微一笑,收迴右手放下竹筷,做了個請的手勢,道:“肉熟了,祁叔叔慢用。”


    老者聞言如蒙大赦,右手的竹筷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在鍋子內抄出大部分羊肉放入自己麵前的碗碟內,一邊拚命吹著氣一邊不顧燙嘴地夾起一片羊肉,蘸了一點醬後就往自己嘴裏送。


    趙焱微微一笑,朝櫃台內的老板不留痕跡地招招手,老板憨厚一笑,端著兩盤早已切好的羊肉片送上桌子。但放下羊肉片後卻沒有離去,就站在原地嗬嗬笑著,不過不是看著趙焱,目光全放在狼吞虎咽進食的老者身上。


    待把自己麵前的羊肉全部吞入肚中,老者才放下竹筷,右手摸了一把額頭上滲出的汗水,暢快淋漓地長出一口氣,發出滿意地一聲歎息。


    生得五大三粗的老板看見老者姿態臉上似乎要笑出花來,但是這漢子天生口拙,激動之下更說不出話來,隻是一個勁兒地搓著雙手,嗬嗬笑著。


    老者撇了這漢子一眼,從牙縫裏扯出一點肉絲,點頭道:“還行,刀工沒拉下,再切三年羊肉,就滾吧。”


    漢子大喜,又使勁搓了搓手,最終卻隻憋出一句:“謝謝老師指點。”


    老者又是眼睛一瞪,拍著桌子嚷道:“誰讓你叫我老師的?”


    漢子也不氣惱,隻是在原地傻笑著搓手。


    最終還是老板娘看不下去,走過來把自家男人拖走了,臨走時還不忘瞪了為老不尊的老者一眼。


    趙焱繼續挑起羊肉放入鍋子中,抬頭笑道:“能三言兩語的把一個廚子調教成不輸於天字高手的刀客,祁叔叔,這事兒換在誰身上,我都不信,也隻有您能做出來。”


    老者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道:“這傻大個底子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聽說過沒?”


    趙焱點頭,替老者斟上一杯黃酒,道:“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是千裏馬再好,也得碰上伯樂,要不然啊,也是一輩子拉車的命,祁叔叔,你說,這世上還有你做不到的事嗎?”


    老者挑起一片肥美多汁的羊肉,蘸了點大醬慢慢放入嘴中,一邊細細品著一邊吹胡子瞪眼道:“你少給老頭子我戴高帽,我做不到的事多了,我想每天都能吃上這裏的羊肉呢,可老頭我根本擠不進來!”


    趙焱接過老板娘送上的青菜,親自擺到桌上,道:“祁叔叔,莫說你國子監祭酒的身份,就單單憑你賜給這館子的四個字,也夠你在這兒吃上一輩子羊肉,您啊,是心大,不和一般食客見識。”


    若是趙焱不說,誰能猜出這為老不尊的羊皮襖老頭是門生遍布天下,謀略不輸顧淮的國子監祭酒?


    當年做士評榜的百曉生曾直言:顧淮為帝王謀,祁鉞為天下謀。若非祁鉞言明此生不上士評榜,那誰得士評榜狀元,真會愁煞鄙人。


    祁祭酒放下竹筷,抹了抹嘴上的油漬後毫不在意地把右手往腰間一擦,倚在椅背上,一手扣著腳趾,一手拿竹簽剔著牙縫,道:“趙小子,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老頭子我也不能白吃你一頓羊肉,有啥想說的,就說吧,不過老頭子事先給你說好了,你若是問些家事,老頭子起身就走。你是聰明人,就別難為我這個老頭子嘍。”


    “祁叔叔才是真的胸懷天下的智人,小子不敢在祁叔叔麵前耍那兩手小聰明貽笑大方,所以就有一說一了。”趙焱表情依舊雲淡風輕,從口中吐出的話卻令人膽寒,“顧仙佛今日出現在了太平郡,想必祁叔叔已經收到了消息,太平郡郡守狄鬆溪是顧淮的一手暗棋,我雖然意外,但不會吃驚。畢竟我也有暗手埋在太平郡。太平郡富甲天下,顧相若是不把手伸進去,那才算怪……”


    祁祭酒不耐煩地打斷了趙焱:“說重點。”


    趙焱正襟危坐,一字一頓道:“顧仙佛能否長眠於太平郡?”


    祁祭酒伸出粗糙的左手搓了搓臉,道:“一個劉璜鄴,殺不死顧仙佛。”


    趙焱輕歎一口氣,恢複之前的雲淡風輕,“雖說預料之中,但聽祁祭酒說出來,還是有一些失望。”


    祁祭酒反問:“你就這麽想顧小子死?”


    趙焱苦笑:“祁叔叔何必明知故問?”


    祁祭酒咂摸了兩聲,狐疑道:“你小子不會有什麽事情瞞著老頭子我吧?”


    沉默半晌,趙焱終於開口:“祁叔叔果然明察秋毫,我入主東宮七年,若不發生意外,大統必在我手,所以祁叔叔肯定知道,我現在最該做的,就是無為二字。但是,我想顧仙佛死,不僅僅是為了大統,甚至可以說,不是為了大統。”


    趙焱長出一口氣,語調陰冷:“出長安前,他,進了桃花殿。”


    祁祭酒微微一怔,立即反應過來,但他這個孤家寡人確實在男女之事上給不出任何建議,隻好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黃酒,輕歎道:“食五穀而生,嚐白草不死。歎柔情何物,殺英雄無數啊。”


    趙焱攏了攏袖口,繼續雲淡風輕,笑道:“祁叔叔高見,雖說自古溫柔鄉便是英雄塚,可確實還是有那麽一批又一批的帝王將相倒在了這個坎上,我雖算不上英雄,可還卻是難過這美人關了。”


    祁祭酒點點頭表示理解,然後說道:“老頭子今天吃得高興,多嘴提幾句,顧家雖說現在根深蒂固,但敗筆,也在這四個字上。顧淮想做那寵冠文武的孤臣,但是晚了,想自汙名聲,也晚了,他肩上抗的不是顧家一家人的命,也有他門生、同黨的前途,對那些人來說,前途,比命重要。所以顧淮明明知道了前方是一條死路,但還得咬著牙往前衝,因為他知道,他衝到彼岸死了,至少可以把顧仙佛與顧煙送上岸,但若是他停了,那跟在他身後的那些呲著牙瞪著眼的忠犬,就能把他活活吃了。從這個角度來看,顧淮也是個可憐人兒。但話說迴來,你,我,天下眾生,誰又不可憐?”


    祁祭酒飲盡杯中黃酒潤了潤嗓子,繼續說道:“西涼這個邪性的地方,也隻有顧小子這邪性的人才能壓住,剛才我已經說了顧家這船大難掉頭的窘態,這也可以保證一點,顧家三十年以內,敢談判敢自持,甚至敢抗旨,但卻萬萬不敢造反,因為他現在有的,都是趙家賜給他的。若他真敢自斷後路,趙家哪怕付出巨大的代價,但也是能把這些收迴來的。”


    祁祭酒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顧仙佛要想在西涼擁兵自立,三十年,至少三十年,他才能把西涼軍的乾字印驅除烙上顧家印,十多年前的西涼一戰,雖說讓我大乾不好受,但確實把那群西涼蠻子打疼打怕了。要說西涼蠻子就這點好,你把他們打疼了,他們不但不會恨你,還會怕你、敬你。也就是百姓口中常說的賤骨頭吧。所以顧仙佛在西涼,也算是為西涼守國門了,哪怕他對你不喜,但是有朝一日你黃袍加身,顧小子對你的命令,還是能不折不扣完成的。但是你如此倉促之下便命令劉璜鄴出手,等於把顧仙佛往對麵推啊,實屬不智,實屬不智啊。”


    趙焱喟然,低頭頹然道:“祁叔叔說得,我聽明白了,隻是,我一想到他進了桃花殿,我就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我知道該以江山社稷為重,但是每次看到桃花,我都憋不住對他的怨氣,我不是一個好儲君,日後,恐怕也成不了一個像父皇一般的好皇帝吧。”


    祁祭酒說了一大段話後便靠在了椅背上,聽趙焱難得的說出一番喪氣話,笑道:“你雖然可能成不了一個好皇帝,但至少,能成為一個有人情味的皇帝,這一點,比你老子強太大啦。”


    聞弦歌而知雅意。


    趙焱霍然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盯著對麵的羊皮襖老頭。


    正巧,這時櫃台後的老板娘正好教六七歲的稚童背書,正背到:“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迴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祁祭酒倚在椅背上,眯著眼睛問道:“為啥子英雄好漢、草莽豪傑都過不了情字這一關呢?”


    趙焱脫口而出:“你不懂。”


    祁鉞一愣,隨即開懷大笑,笑的淚花都要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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