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安街越走越遠的主仆兩人絲毫沒有困意,一個是因為今天吃了太多的肉高興,一個是因為看另一個吃了太多的肉高興。吳鉤揉了揉自己的肚子,闌珊道:“不能再吃了,再吃就揮不動刀啦。”


    顧仙佛隻是笑笑,還是興致勃勃的帶吳鉤逛著難得燈火通明的長安街,說道:“你看這長安街,難得夜夜笙歌,但是尋常日子卻因為宵禁冷清得很。我父和王叔叔每次談起這件事都是義憤填膺,按照王叔叔的說法,這偌大的長安城,其實是隻用了一半而已。等過幾年商業成熟以後我父親會上書陛下逐步取消宵禁,如此一來,每夜的長安城都能如此燈火通明了。”


    吳鉤雖然聽不懂其中一小部分內容,但是不妨礙他跟在顧仙佛背後傻樂,笑嗬嗬道:“如此一來,我每天晚上都能出來吃肉啦。”


    顧仙佛笑了笑,還沒待開口,便聽前方傳來一陰陽怪氣的聲音:“現在的長安城,還真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多大口氣的蛤蟆都有,潘兄,你是不是該跟令尊說說,不要把什麽人都往長安城裏放。”


    臉上笑容不減,顧仙佛向前一看,在前方三丈左右站著三名衣著奢華的世族公子,為首的一位一襲華貴白袍襯得他氣質非凡,隻是這大冬天手裏卻拿著把象牙扇子搖來擺去,似乎心裏很是燥熱。在這白袍公子哥身後的兩個幫閑,一位身著玄色長袍的紈絝臉上笑容玩味,另一位相對來說寒酸一些,雖說相貌不差,但身上衣物和陰損氣質卻暴露了此人落魄的事實,剛才那一番陰陽怪氣正是出自他之口。


    看著顧仙佛的眼光望過來,那落魄幫閑眼睛一瞪,道:“你瞎看什麽呢?小爺說的就是你。”


    被如此奚落,顧仙佛也不惱怒,打了個手勢示意吳鉤不要輕舉妄動,輕輕笑了笑後便繼續往前走去。但是他不想大動幹戈,那為首的白袍公子哥卻不想息事寧人,手中象牙扇唰的一下甩開,悠悠道:“你這東西也是好脾氣,就你這樣的還帶著仆人來混江湖,依本公子看,不出三天你就得被人斬於馬下,當然,前提是你能買得起馬的話。咱們打個商量,我府上正缺一牽馬小廝,我看你這仆人雖說長得歪瓜裂棗,但是確實有幾把子傻力氣,我給你十文,你賣給我如何?”


    此話一出,本來已經與這白袍公子哥擦肩而過的顧仙佛停住腳步,微微側身,認真道:“你愛當著小娘子的麵出風頭我不管,但是你一直自取其辱,我就很難理解你這井底之蛙的心態了。你買我小廝迴家幹嘛?讓他做你男人?”


    路邊兩位花枝招展的俏佳人被顧仙佛最後一句話逗得開懷大笑。


    白袍公子哥的俊俏白臉霎時間漲成了豬肝色。


    但是不待他唿喊周圍的家丁護院,顧仙佛便微微揚了揚頭。


    下一刻,吳鉤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白袍公子哥麵前,等後者反應過來之時,三根串羊肉的鐵釺已經刺入他腹部半截,封鎖住三處竅穴。


    白袍公子哥痛苦倒地,不過他隻是緊緊捂住腹部,臉色因疼痛而變得扭曲怪異,卻始終不敢喊出聲,在長安城的紈絝再不學無術也沒有傻子,他知道,眼前這少年能瞬間把自己置入重傷的境地起碼說明了兩件事:一、他絕對有瞬間殺死自己的本事。二、他不在乎自己身後的背景。


    白袍公子哥腹部的疼痛讓他幾欲昏厥,卻始終不敢出聲,他這輩子最厭煩也最怕的就是實力高絕的瘋子,可惜今天出來遊玩一下碰到兩個。


    眼看主子倒地,身後兩個幫閑慌了手腳,一個蹲下身在身後抱住他,一個用手緊緊捂住腹部傷口。


    顧仙佛慢步走上前,居高臨下的看著腹部白袍已被鮮血染紅的公子哥,笑道:“我突然想起一首不太出名的詩,叫《小車行》,講的是難民逃荒的故事,頭兩句我還記得,是小車班班黃塵晚,夫為推,婦為挽。後麵的我記不清了,大概講的就是逃荒的夫婦兩人來到一間房屋麵前想討口吃的,但發現房屋已是人去屋空兩人空巷淚如雨的場景,此詩平仄不提,但是意境悠遠,以小處見大勢,可謂不俗。”


    白袍公子哥強忍住痛苦,從牙縫裏吐出幾個字:“你到底想說什麽?”


    顧仙佛擺擺手,笑道:“沒什麽,和你狗腿子滾吧,記得,見到郎中前不要把這三根鐵釺拔出來,要不然你小命不保。在下來自八大門派之一素衣山,如果閣下想討教,就請明天趕早吧,我後天就要迴山了。”


    白袍公子哥掙紮起身,斷斷續續道:“不用你提醒,明天潘某定當上門拜訪!”


    說著,他那兩位幫閑扶著白袍公子哥就轉身往迴走去。


    顧仙佛伸手一指那落魄書生,道:“你留下。”


    落魄書生嚇了一跳,伸手指了指自己,顧仙佛點點頭,然後看向另外兩人,白袍公子哥咬咬牙,也不管自己的這位幫閑下場如何,在夥伴攙扶下就往最近的醫館走去。


    落魄書生氣質本就陰損,再加上此時的顫顫巍巍,讓人看了平添三分厭煩。


    顧仙佛卻歎了口氣,道:“先生當真要我把《小車行》完整背出來才肯承認嗎?”


    落魄書生臉上的驚詫和不安不翼而飛,自嘲一笑,道:“顧公子是如何認出在下?在下雖然腦子笨一些,但是卻也記得三年內並未與顧公子有過一麵之緣。”


    “藥師之前就聽府內清客說起過多次,開封有王子狐,相貌不顯,卻能七步成詩,其中以《小車行》為最,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胸中韜略更是與尋常士子大相徑庭,畢生所學最多隻謀一郡,藥師曾經拜讀過先生的《治郡平縣十三策》,獲益匪淺。隻是因相貌不為人所喜,言談舉止不合禮法,再加上天生六指,更被一些愚昧官吏視為不詳,所以這些年來一直沒有施展抱負的機會。”顧仙佛長長一揖,誠懇道,“不知先生放在給藥師出的這一道考題,藥師打得還算可以?”


    王子狐搓了搓大腿,淡然道:“中策。”


    顧仙佛再拜,道,“上策如何?請先生教我。”


    王子狐嘿嘿一笑,笑容出露出無盡奸詐與市儈,“你請我喝壺好酒我就告訴你。”


    一盞茶功夫後,醉仙居內的兩人對坐而飲,吳鉤因耐不住寂寞,顧仙佛便把荷包給他,讓他自己出去閑逛去。


    王子狐砸了砸嘴巴,遺憾道:“還指望你顧大公子與我第一次見麵能請我喝上壇百年老酒,誰知還是我喝了三十多年的黃酒,你還真是小氣。”


    顧仙佛也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道:“藥師自信這一壇黃酒定不比太白居的女兒紅差。”


    王子狐絲毫沒有名士風度地脫了一隻鞋把腳放在板凳上,一邊拿左手揉搓著腳趾頭一邊拿起筷子挾了一片肥美多汁而又薄如蟬翼的醬牛肉丟進嘴裏,含糊不清道:“我剛剛品過這一杯黃酒,和尋常黃酒味道並無不同,不過既然顧公子這麽說了,這壇黃酒想必就好在下酒菜上了。”


    顧仙佛哈哈大笑,道:“然也,就看先生敢不敢透過灶火來鍋裏吃了。”


    王子狐難得正經一點,道:“顧仙佛,我若隨你去西涼,你能許我什麽?我不要你的好話奉承,我要你實打實的承諾,若是到了西涼你給我的和你今天說的有一絲不同,相信我,你最好第一時間殺了我,否則我定能讓你後院失火,千瘡百孔。”


    顧仙佛也難得收斂了笑意,認真道:“西涼一共一州三郡,州牧的位置給你你也不要,太守你也別想了,現在的你吃不下,我能給你的承諾是,西涼十六個縣,你挑一個,隨你折騰去,五年以後十年以內,若你政績尚可,西涼三個太守有你一個。”


    王子狐追問道:“我在縣裏怎麽折騰你都不管?”


    顧仙佛篤定,“不管。”


    “哪怕三年無稅收?”


    “我免你五年賦稅。”


    “哈哈哈哈……”王子狐端起酒杯放聲大笑,笑容裏的曲折心酸自然不足為外人道也,待到笑聲停下後,王子狐已是老淚縱橫,“想不到啊想不到,我王子狐出身窮酸,腹內裝著一肚子不合時宜的學問卻無處兜售,這三十餘年被人打過罵過怨過戲弄過宴請過,卻唯獨沒被人真心尊重過,想不到我王子狐接近不惑之年還能有施展抱負的機會,就算西涼是阿鼻地獄,老子也要去得!”


    顧仙佛端起酒杯,笑道:“此事是否當浮一大白?”


    “當浮!當浮!”王子狐捶著桌子,大唿小叫道,“這小酒盅怎麽能喝得盡興,掌櫃的,換大碗,拿你們最烈的酒來!”


    顧仙佛看著失態若癲狂的王子狐,想笑,卻笑不出來。隻是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之前小鳳仙在羅府唱堂會時唱的一段《鎖麟囊》,因為曲調還記得,顧仙佛便小聲哼了出來: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磨盡,參到了心酸處淚濕衣裳。我隻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禍福事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綺裝衣錦,到今朝隻落得破衣舊裙。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我,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迴頭,早悟蘭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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