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公司那個幫她牽線的學姐打來了電話,片子首映式反響不錯,作為初出道者,算是很難得的了,也勉強算得上“初戰告捷”,公司要舉行一場簡單的慶功舞會,犒勞犒勞工作人員,邀請她參加。明潔一向不喜歡熱鬧的,卻擔心別人說她還沒有出名就開始拿架子,遲疑了幾秒鍾,想到人們注意的隻是那些名演員什麽的,有誰會注意到她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便答應了。隨手翻了一下扔在椅子上的報紙,那是好幾個星期以前的舊報紙了。她一下就注意到了,上麵印著話劇《豔遇》將在本市大劇院上演的海報,足足占去了一個版麵。她想到明妍說她過的是修女一樣的生活,思量了片刻,端淑的臉上慢慢漾起了惱怒卻含幾分妖嬈的神情,翻出了日曆,細細計算了一番,陡地起身,打開衣櫥,拿出了她惟一的一件晚禮服。那是一條還蓋不到膝蓋的連衣裙,胸和肩都有大半露在了外麵,野性而性感。明潔認為自己是沒有機會穿這樣的禮服的,即便穿著好看也不能買,但在明妍和那售貨員共同的慫恿下,她最後花掉了她月工資的一半買了迴來,放在衣櫥裏擱了一年多,現在終於有機會穿了。她穿上禮服,把她惟一的一條銀項鏈翻了出來戴上,頭發是不需要怎樣整理都好看的。她對著鏡子細細地畫了嫵媚的淡妝,對著鏡中的影子做了個鬼臉,披上披肩,拿起皮包,“噔噔噔”地下樓,攔了車直奔電影公司。

    舞會已經開始有一會兒了,大多數人都在舞池裏,或漫不經心或如癡如狂地隨著旋律轉動。明潔飛快地掃了一眼那些沒有跳舞的人,沒有一個是認得的,便找了個空位置坐下,要了一杯幹紅慢慢品著,繼續扮演她最常扮的角色——漠然,或是茫然的旁觀者。正猜測著,舞池裏那些紅男綠女,不知他們心中在想些什麽,他們是否真的是在為影片的成功而高興,一聲沉沉的歎息穿破舒緩的音樂,傳進了耳朵,她不由得四麵環顧,這才看見她的對麵不知何時坐了一位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士。或者,她還沒來時,他就已經在那裏了,隻是她沒有注意到而已。

    那男士發覺了她在看他,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說道:“沒什麽。我隻是覺得——像在做夢!”

    明潔立即就看到了他看她時眼中閃出的光彩,還有潛藏著的仿佛能夠穿透人心的兩道利劍。她想到,若是把他當作此行的目標,於她而言,一定會是一場極度的挑戰,假若上帝不小心給了她一個孩子,那也一定是一個聰明漂亮的孩子。她輕啜了一口紅酒,微微笑說:“如果你不在他們中間,就不是做夢!”

    他搖晃著手裏的玻璃酒杯,那酒杯裏還有大半杯白酒,他把那酒一口喝了個精光,方才微笑道:“應該說,如果在他們之中,那就不是夢;如果不在他們之中,才是做夢。”

    明潔立即就想到要開始這一次挑戰了。第n支舞曲開始了,見他仍然沒有進入舞池,便緩緩說道:“看來先生也沒有舞伴,不想跳一曲嗎?”

    他笑了一笑,站起來,向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她立刻就站了起來,雖然頭頂也隻及他的耳朵,受壓迫的感覺總算稍稍減弱了。他們兩人雙雙進入舞池。

    他的手輕輕的壓在明潔的腰上,明潔的心跳便偷偷地加快了幾分,她收拾思緒,想到了他的眼神的清明與這一身黑色西裝,想到他似乎與這樣的燈紅酒綠的極不協調,慢慢問到:“我看先生似乎不像是這個圈子裏人,怎麽會也來這裏?”

    他慢慢說道:“你也不怎麽像啊!”

    明潔心裏立刻笑了一下,至少她暫時占據了上峰。她說:“我是陪一個朋友來的。”

    也在此時,她才想到,她忘記了,穿這種禮服參加舞會,最起碼要戴一對好看的手鐲才合適,他大概第一眼就看出來了。

    他說:“我有一個堂姐是這部片子的策劃人之一。這段時間很鬱悶,湊巧遇到這個舞會,就跟她來,放鬆一下。”

    明潔的心裏“咯噔”一下,險些踩到他的腳。她知道,這部片子的三位策劃人中隻有一位是女性,是曾經和她一起打工的學姐。那時,她在一所寫作學校做雜活,那位學姐在那裏上課,兩人相識,成了知交。就是她把她介紹給投資方,還幫她把小說改編成電影劇本,明妍畢業後找工作,她也幫了很大的忙。她又恨恨地想道了明妍說她像修女的話,她雖然不想結婚,卻決不能真的做修女,那樣太不合算了。雖然有違道義,他上不上鉤可不是她能決定的。她低著頭,狠狠咬了一下嘴唇,慢慢說道:“因為鬱悶,所以想來獵奇?” 其實不用低頭,也沒有人看得到她的臉色。

    他很明顯地怔了一下,方才帶笑說:“本來不是,不過現在開始有這種想法了。”

    她說:“像我這樣的,能合你的意嗎?”

    “你?” 他之前已經預感到她也許會說到自己身上,此時也不由得頗為驚訝,手卻不自覺地在她的腰上輕輕摩挲,禁不住心旌搖蕩,慌忙停住了手,笑說道:“身材不錯,模樣似乎也還可以。不過……你真的不是演員嗎?”

    這次輪到她愕然了:“為什麽這樣問?”

    他慢慢說道:“上大學的時候,我有個哥們跑去追藝術學院的女生,結果把自己弄得失魂落魄的迴來。後來,一位前輩說,搞藝術的女性都是妖精化身,專吸人精元的。”

    她咬牙笑道:“如果我認識那個人,我一定會整死他!”

    他停了片刻,淡然說道:“那倒不必,因為那個人多年前就已經死了,因為我的失誤。”

    她一怔,隔了半晌,方才輕輕地說:“對不起!”

    他沉默了很久,才很平靜地說道:“這麽說來,你也是藝術女性了?”

    “我是演員。”她說,“群眾演員。”

    他不由得也笑了一下。換了一支曲子,燈光暗了下去,氣氛變得有些曖昧,隔了很久,明潔才想到了一個問題:“這部片子,覺得怎麽樣?”他不假思索地說:“很深刻,隻是太殘酷了點!”

    “我不喜歡太過完美的東西,因為生活本來就是很殘酷的,人不應該讓自己生活在幻境裏。”明潔說,“要反應現實,就不得不如此!”

    他默然片刻,方才說道:“其實,如果你能換個角度看,現實也並沒有那麽殘酷!”

    明潔不想再討論這樣的話題,她說:“你是藝術愛好者?”

    “還在學校時經常去看電影、看小說,喜歡畫畫,後來太忙,就都丟開了。不過,我很能畫人頭像,隻要見過兩三次的人,可以畫個八九不離十,如果有人給我詳細描述,也可以畫得很像。”他說。這倒不是吹的。

    明潔聞言一笑:“適合去當警察。”

    他一怔,說:“是嗎?也許吧!”

    兩人不再言語交談,卻又一起跳了幾曲,才迴到之前的位置上。明潔感到腳有點疼,便說:“我不想跳了!”

    他看了一眼她的足有六七厘米高的纖巧的皮鞋,輕輕笑了一下,說道:“穿著這樣的鞋還能跳這麽久,還真叫人佩服!”

    明潔暗暗咬牙,說:“這也是一種特長。”

    他還是笑,明潔看了一眼他英挺而顯得很沉穩的模樣,心中狠狠地下了決心,再抬頭時,她臉上漾起了嫵媚的微笑,看著他,端起酒杯,慢慢說道:“為了今夜的夢或非夢,我們喝一杯吧!”

    他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明潔左右環顧,假裝焦急地說:“我想迴飯店,我那個朋友說她還想玩,可現在太晚了,一個人出去打車……”

    他看了一下手表,時針的指針指向十二點,確實太晚了,而且她那一身裝束這麽晚在大街上走實在不合適,他隻好說:“要不我送你迴去吧!正好我也該走了!”

    明潔立即心花怒放,說:“那太謝謝你了!”

    他說要去和堂姐打聲招唿,她便去拿包,打電話預訂了房間,順便打電話向那位學姐辭行。之後倆人在電影公司大門口搭了車,他說:“先送你迴飯店,我再迴家。”她不說話,隻是笑,心中卻是偷嚐禁果後的興奮,還有些微的膽怯。

    下了車,她感覺有點頭暈,就知道是酒勁發作了。沒想到那種幹紅酸酸甜甜,喝著涼涼的,舒服極了,後勁卻這麽大。一踉蹌,險些跌倒,他下意識地扶住了她,關切地問:“你還好吧?”

    她傻笑著說:“沒事的。不過,你可以送我到樓上去嗎?”她心中很明白,知道自己在傻笑,之前有的膽怯卻少了,剩下更多的是刺激與興奮。

    他歎息一聲,說道:“明知道自己不行還要逞能!”

    她幾乎整個人都靠在他身上,進了飯店。服務員剛要說話,她已經把身份證遞了過去,說:“他是我朋友!”那服務員掃了他們一眼,頗有深意地一笑,便將身份證和房卡一同遞給了她。他飛快地瞄了一眼她的身份證,卻沒有瞄到“姓名”那一欄印著的是幾個什麽字。

    兩人乘坐電梯上樓,她仍然靠在他身上,他很不自然,卻沒法把她推開。到了房門外,她取出房卡開門,手無意識地顫抖著,怎麽也打不開,他無奈,隻得奪過房卡,幫她開了門。

    他站在門邊,把房卡還給了她,說:“進去吧!”

    他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她一把拉進了房間。她關上了門,把包扔到了一邊,開了昏暗的燈,人靠在了門上,對著他笑,心卻開始突突亂跳。他此刻才醒過神來,哼了一聲,說道:“原來從一開始,你就在算計我!”

    她飛快地在心裏整理好了台詞,柔柔地揶揄他道:“其實在你的潛意識裏,是很渴望有這樣一次豔遇的。否則你不笨,怎麽會沒有發覺我在算計你?其實,我本來是沒想要算計你的,不過你說搞藝術的女性都是妖精變的,專吸人精元。我想,你是不是也想體驗一下被吸盡精元的感覺!”她顫抖著雙手,慢慢脫下披肩,扔到一邊,露出了粉嫩圓潤的肩,大概是因為膽怯,胸口微微起伏著。他皺了一下眉頭,盯著她的臉,厲聲說:“你讓開!”

    她看著他的眼睛,那裏麵有湖水般的顫動熾熱的情,是她喜歡的。他的話音也並沒有他自己預期的堅決。她雙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對著他的嘴唇輕聲低喃:“你知道嗎?我每個星期都會去健身房,至少兩次,你不一定夠勁把我拉開!其實,你自己也不願意推開我,否則,你應該早就發現我的動機了,不是嗎?要不,你就是太過自信,很確定自己不會被誘惑?”

    他拿開了她的手,她卻踮起腳尖,溫軟的唇立刻貼到了他的唇上。他推開了她的身子,炯炯雙目盯視了她片刻,猛地把她攔腰抱起,壓倒在大床上。

    她身上誘人的淡淡的幽香,迷離的雙眸,顫動的睫毛,微動的鼻翼,微張開的櫻唇,起伏著的堅挺的胸部,豐滿滑膩的肩……每一個細微的部位都充滿了令他無法抗拒的誘惑,他終是無法壓抑住身體裏熊熊燒起的一團火,仿佛要和自己賭氣一般,他狠狠地吻了她的唇,貪婪地想吻遍她的每一寸肌膚。他咬緊了牙關,慢慢探出手,撩開了她的裙子,向深處輕輕揉撫,她喉嚨裏溢出了壓抑不住的呻吟……

    仰望著緊貼在暗青色的屋頂上桃形的淡紫色的燈,他剛剛還無比愉快的心慢慢變得沉重,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他做夢也沒想到過自己會與什麽“一夜情”沾上邊,他更沒想到這個妖精一樣的女子竟然還是處子之身。他燃起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把一隻手放在她不停地纏繞著長發的手上,她立刻觸電一般身子輕輕一顫,不自覺地”嚶”了一聲。他歎了口氣,說:“對不起,我……沒想到會真的做了!”

    她靜默片刻,才輕輕說:“你……一定有過很多女人吧?”他仿佛深諳此道,讓她幾無招架之力。

    他立即說:“我和你一樣,也是第一次!”

    “是嗎?”她實在難以相信。

    他在她的耳邊輕輕吹氣,笑說:“其實有些事情是天生就會的,不需要經曆。而且,如果沒有你的密切配合,我也不能發揮地那麽好。”

    她直覺臉上火辣辣的,抬起手要打他,卻被他一把捉住,緊緊握在了手裏。他笑了:“其實,還在上學的時候,就看過很多這方麵的書。那都是十來年以前的事了!”

    十年,又是十年……明潔的心緊縮了一下,立即被她強行從外麵撫平了,她很快就想道,她在小說裏也寫性愛,但那都是從豔情小說裏看來的情節加上憑空想象出來的,這是第一次實戰演習。她輕輕撫弄著他胸脯上的汗珠的手停了下來,從臉上一直到脖子都感覺熱辣辣的。他拿開了她的手,膽戰心驚地想到一個很傻的問題,嚇得險些跳起來。

    “你多大了?”他問。

    “二十六。怎麽了?”明潔愣怔了一下,說了實話。聽他隻“哦”了一聲,她自嘲地笑說:“老處女嗎?我妹妹說我過的是修女的生活,看來還真有那麽一點意思!”

    這個時代的一些東西飛得太快,她總覺得自己無法跟上。想到這些,她很快鎮靜下來,知道自己該為自己做的任何事情負起責任。

    他輕輕籲了口氣,說:“是——稀有動物,該列入一級保護!我……是在想,現在的許多孩子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得多,擔心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她說:“我看起來很幼稚嗎?”

    “會用這樣的方式去引誘一個陌生男人,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奉送出去,如果不是幼稚,就是傻瓜!如果遇到的是一個壞人,你該怎麽辦!”他愛憐地摩挲她的香肩,慢悠悠地說。

    “你還不是一樣!半夜三更與一個陌生女子去酒店,如果是個陷阱,你怎麽辦!”她慢悠悠地說,嘴角掛起了嘲弄的笑。笑他,也笑自己。

    “那我們是——兩個幸運的傻瓜!”他笑道,“我叫顏雷,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明潔默然片刻,方才說道:“我想,我們應該遵守遊戲規則,你不該把名字告訴我的!”

    沒錯,這隻是個成人之間的遊戲,過了今夜,就誰也無須再記得誰了。顏雷心中黯然。倆人都沉默了,卻誰都不願先起來。明潔仍然躺在他溫暖的臂彎裏,她不能忍受這樣的沉默,輕輕地說:“你在想什麽?”

    顏雷“嗯”了一聲,說:“我想逃!”

    他是無法忍受這樣的關係,明潔以為他怕擔責任,她也並不介意,用低得幾乎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說:“我想……再做一次!”

    顏雷沉默了幾秒,猛然翻身把她壓在了下麵,說:“我也想!”話音也不自覺地變得有些喑啞。

    電話響了很久,明潔聽到是單調卻很響的”嘀呤呤”聲,便假裝睡著,不予理會。顏雷翻了個身,突然從床上彈起來,找出了衣服口袋裏的手機,隻單調地說了”喂”,聽了片刻,便很爽快地說:“你們先去現場,我馬上到。” 以十分驚人的速度套上了衣服,迴頭看了一眼他以為還在熟睡的她,飛快地瞄了一眼她的包。明潔以為他要翻看,但他隻看了一眼,便從衣袋裏掏出煙盒,撕了一小片,在上麵寫了一些東西,放在床邊的櫃子上。他俯身親了明潔的額頭,明潔緊閉的眼皮不自覺地跳了一下,但他沒有再進一步的動作,隻輕輕點了一下而已。

    明潔不知道,隻要她願意,他馬上就會很開心地和她結婚。她看著他輕輕帶上門離去,便起來看那一小塊紙片,上麵寫了他的名字和手機號碼。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猶豫片刻,便把那小紙片放進了包裏。有點像尤二姐與璉二爺的情節,然而她決不是尤二姐,他也決不能是璉二爺。她慢慢躺迴到軟軟的大床上,枕邊還殘留有他的氣息,很原始的幹淨的氣息。

    她躺了很久,才起來找到了手機,看了一眼,上麵顯示的時間是05:13分,她撥了明妍的號碼,無法接通,再撥,還是無法接通。她又在玩失蹤的遊戲。就像“狼來了”的故事一樣,第一次時,明潔焦急萬分,還險些報了警,第二次,便在焦急中等了兩個星期,終於聯係上了。這已經是第n次了,明潔不屑地一笑,開始慢吞吞地收拾自己,幾分鍾後,浪蕩的妖精變迴了原來的端莊的淑女。扮淑女就是淑女,扮妖精就是妖精,她齜著牙笑,又像個魔鬼。她對著鏡子輕輕撫弄一夜瘋狂纏綿殘留的痕跡。在大學的宿舍裏,女同學們私底下把這種東西叫做“種草莓”,那紅豔豔的痕跡,確實很像是熟透了的草莓。她想,她也應該在他的身上留下點什麽,那樣才算公平。然而,在男人和女人之間談公平,那是一件多麽不切實際的事,男人和女人天生的生理特點就決定了他們不可能真正公平。她皺了一下眉頭,猛然將衣服套好,盯視著鏡中那個有些嫵媚有些嬌羞的女人,心中恨恨地說:你終於還是守不住了吧!說什麽心如止水,原來全都是自欺欺人!

    她一把拉開了被子,床上的一團暗紅的血跡,在昏黃的燈光映照下格外刺目。

    她把第一次給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卻連他是做什麽的都不知道。他會是做什麽的呢?管他是做什麽的!她用薄薄的被子將那一團血跡一下掩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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