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的眼眸坦然的迎視。

    過了片刻,封旭起身走到亭子邊,負手而立看著遠處,背影頎長冷凝。

    青王府的園子承襲了原本藍王的精奢,但移植的花木則出奇的樸質。綠蔭亭下不過是一架豆棚,枝葉曲折連綿;一旁一樹杏花,過了花時卻始終盛開,仿若女子暈染了胭脂的顏色,抿在水中,一絲一縷的散發出殆盡的香氣。

    封榮似醉在了杏花中,脈脈凝望,渾然已經忘卻了一旁的丹葉。

    丹葉也不再說什麽,從容地福身一禮,迴身離開。

    待丹葉走遠了,封旭才轉身拿起桌上的漆盒。

    似乎她送來的東西,單是盒子就極為奢靡。剔紅漆盒,觸手微涼,帶著一縷若有若無瑞腦香甘苦的氣息,如行雲水的百人狩獵圖,精細如生,即使是封旭也很難想象,在上百道塗漆後是怎樣雕出的。

    打開盒子,裏麵是十萬兩的銀票。

    封旭一徑攥它在手裏,念想著什麽一般,似是癡了。

    七月末本不是往年慣例圍獵的時節,但封榮耐不住東都的酷熱,提前到了京畿北方的狩獵場。

    香墨自然是相隨,東都難得有這樣涼爽的天氣。從山坡放目望去,方圓五百多裏的圍場,連綿的青山碧野延伸到視線的盡頭,仿佛一整塊剛剛刨開的原石,萬頃疊翠。翡翠之上,京畿五衛有三衛親隨皇帝,旌旗招揚下,錦衣的貴眷如一卷斑斕鸚鵡圖,顧盼喁喁。

    場內的豺狼虎豹和熊貔,雖是活的,但自然都摻了假,不過是事先捉到陷阱裏,餓得半死,及到皇帝來時才放出來。即便是如此,封榮於狩獵上幾乎稱得上狂熱,箭不虛發。

    禦用的齊梅針箭,杆首飾如紙薄的黑桃木皮,射入野獸皮毛血肉內,明黃如金的雕羽,沾了血宛如胭脂的沉灰,漫過一層猩紅。有的獵物還未死,疼極了,在地上翻滾,肌血翻出,空氣似是生了鐵鏽,連味道都是腥的。

    香墨策馬連連後退,隻覺得那味道似要把人淹滅、然後溺死。

    封榮迴首看看香墨,不禁笑道:“瞧你這樣,跟見了鬼似的。不親身上場,又怎能體會其中的快意!”眸中亦如中天的日光般,火一樣的一分一分的炙熱起來。

    香墨顫了一下,幾乎是害怕的道:“萬歲知道我見了鬼,索性就放了我,您自己樂去!也讓我自己找找樂子。”

    又一隻黑熊入了視線,封榮血脈噴張,顧不得香墨,隻道:“

    好吧。”

    封榮狩獵完,迴到營帳附近時已隱約聽到人喧鼓樂。迢迢看到禦帳前已搭起了一圈圍幄,銀鑿鏤鐵的柱子,用繩係著,層層疊疊的月白片金狀花紗,原應垂地以示迴避,卻用金鉤子卷至兩側,如兩輪半彎的弦月。陳國女眷吃煙已是不成文的風俗,一隻隻以珊瑚、真珠為飾煙杆,雲香不斷,綿延一片如花如錦。

    此次行獵宮眷俱未相隨,女眷中地位最尊貴的便是香墨,所以位坐在正中。場中兩名脫了上衣,精光著半身的侍衛在一個畫好的圓圈內赤手相搏。觀看男子半裸本是傷風敗俗的行徑,常閉朱門內的女眷們反倒漫不經心紛紛卸下發上的金簪玉搖往場內丟擲,以為犒賞。一片煙雲霧罩中流杯池中行酒,低低的嬌聲笑鳴,簪環落地時輕脆的振動,凝成動聽的樂章,別樣輕佻。

    封榮笑看著滿地的金玉,落座時見香墨她掩住嘴,不讓自己發出笑聲,鬢發倒還是整齊,倒是腕子上的鐲子,和腰間玉佩盡數丟了。

    一旁內侍將烤好的鹿肉呈在金銀平脫的盤子內進了上來,封榮挾了一片送到香墨嘴裏,她咬了咽下去,抬眼看,是封榮帶一臉笑意,便也不用筷子,徑自伸手拈起一塊兒咬了半口。暗褐色的肉緣留著濃豔的朱痕,封榮毫不遲疑地,帶著香墨的口脂,一起吞入喉中了。又低頭咬了一下她的手指頭,道:“好吃嗎?”

    香墨輕笑道:“自然!”

    笑著笑著,笑意便不見了。她緩緩低下頭,思量好半晌才將一雙手伸到封榮胸前,因今日狩獵,她的拇指上應景的套了一隻紅玉扳指,豔潤如血,磕到了皇帝明黃織金罩甲的赤金扣子上,叮的一聲。

    香墨的心似也被什麽敲的一聲巨響,她將自己的手交緩緩施力,輕輕推開封榮,眉端蹙起:“萬歲一身的血腥味,也不去換換衣服。”

    封榮目光一瞬也不曾從她臉上移開,聽到她婉轉的勸意,嘴角浮起笑意:“好。”

    更衣出來,香墨卻沒了蹤影,封榮環視一圈之後便問。

    “她呢?”

    兩側的帷幄內女眷皆麵麵相窺,唯有一女子上前笑答道:“奴婢看好似往南邊樹林裏去了。”

    封榮瞧她的佩飾雖也是擲盡了,但衣衫華美,並不似侍婢裝扮,不禁麵露疑惑。

    女子察覺了,垂首輕笑,笑聲清脆的如同銀鈴:“奴婢是原是宮裏的,夫人做主賞賜給青王。”

    封榮怔怔地的一聲:“哦,是你。”

    隨後不再出聲,不知在想什麽。

    女子抬眼偷瞧時,但見錦幄紗簾半垂,皇帝的麵貌眉目均湮沒影中,唯有一身曳撒外的明黃罩甲,行龍五彩雲紋,折著午後正烈的日色,耀目欲盲。

    作者有話要說:每個月的特殊日子,痛苦要死,眼睛格外紅……

    對不起耽誤更新了。

    大約午夜還有一章……

    合

    香墨所騎是皇後杜子溪新賜的西域貢馬,梵文名叫“托帕茲”,譯過來是“火”的意思。而人在火上,祥或不祥,已無從得知。

    香墨閑閑溜在林立的樹影裏,這種馬極為嬌貴,杜子溪不肯給此馬烙上馬掌,所以便在四蹄上套了錦套,無聲無息間慢慢轉過一個山坡。一叢叢的鬆樹,杉樹,相思樹無數翠意盎然,直似鑲上了一條金綠刺繡的花邊。

    封旭站在樹下,一身朱紅的曳撒獵服,馬上係了許多的獵物,想是騎射累了在這裏休息片刻。他見香墨過來,依舊淡然從容,並不見得驚詫。隻旋身走開,像是不欲與她照麵。

    香墨勒住韁繩,喚道:“你等等……”

    封旭緩緩止住腳步站在樹下,亭亭如蓋間她跳下馬,白皮的靴踏在落葉枯木上,沙沙的就像一曲悠緩急的歌,停駐在他的身前。

    香墨仰起臉來。因方才投擲金簪,她的發上隻剩下一枚累金絲鑲血玉的步搖。

    封旭識得,這是封榮年前下旨調出上等的鎮庫紫磨金琢成,親自插在她的鬢上。步搖簪頭薄如蟬翼,鑲一枚精琢血玉,金花串餓自烏雲一般的發間垂下,雖細小,但午後正盛的陽光下,朵朵皆有著燦絢光芒,映得她流盼的瞳裏糅進了黃金的碎屑,可麵頰的麥色反倒成了一片黯淡,倒依稀有幾分倦意。

    封旭默然,似終究忍不住道:“可是累了?”

    “還好……我讓人給你帶過去的……”

    還未說完,封旭就截斷道:“太多了。”

    林子裏蟲鳴鳥叫一聲又一聲沒有止歇,煩躁的令她心中發慌。這樣山坡後的密林裏,隻有她與他兩個人。如流火般的日光從細密的葉子間灑下來,枝葉的影似妝紗暗織的紋花,一絲絲溫熱在耳鬢,一時分不清是日色還是彼此暖暖的唿吸。

    他們被命運的手指織在一匹紗內,近不過一步,卻也一步成涯。

    垂下眼時,香墨留意到封旭手腕上的金絲如意結,係得那樣盤節交錯,她不禁

    微笑。但抬眼時,轉瞬就變成意味深長的笑意:“佟家現在多的就是銀子,陳瑞天高水遠,又得年年募集軍餉,王爺出入宮廷朝堂開銷又必需得大。我如今跟王爺坐的是一艘船,終究是要仰仗著王爺的大樹,方好乘涼。”

    封旭臉上神色不變,似早料到她有此一說。

    香墨邁進了半步,僅餘了半步的距離,唿吸間隱隱的有一股奇香,仿佛是樟樹,但又並不像。辨不清味道,一絲絲一縷縷的清涼甜蜜,直欲浸透人的五髒六腑。

    香墨不禁起了一陣戰栗,她知道封旭向來不喜熏香。

    日色燦爛至不可思意的程度,香墨眼光掃過身邊的長草綠蔭,眼睛漸次褪去了笑意,形成兩潭半闔的深黑,默默望著封旭道:“王爺可知道,漠北最好的麝香是波密香,今年進上來的隻有兩份,一份在萬歲那裏,他用慣了佳楠,嫌味道重便丟在一旁,另一份嗎……”

    說到後來,語音蓄意拖長,封旭驀然一驚時,自濃蔭後一條人影已緩緩踱出,每近一步,那香氣便似更濃冽一分。

    蓮紫外袍,由肩及袖的織金如意雲紋鮮紅華貴到了盡處,在如炬陽光下鮮豔得以至猙獰,讓一向嬉笑慣了的陳啟眉目間煞氣浮動:“夫人的鼻子可真靈。”

    香墨亦不訝怪,隻凝望著陳啟,兩人的眉梢上都沾著烈日的顏色,依稀竟變成金黃,閃耀的像刀光劍影膠在一處。

    香墨一笑,“我多事了,原不該點破的。”

    陳啟背著手歪著頭,一雙炯炯的眼睛凝視著她,右足拍了拍地麵,轉眼間就恢複了嬉笑神色:“夫人原是壓了萬歲的寶,如何暗地裏又勾結上了青王?怎麽?反悔了?還是想雙管齊下?”

    香墨嘴唇邊揚起一抹似有似無的諷刺,極為不屑的模樣:“昌王果然是還是半個小孩子,也難怪如此事情還要投靠別人,假借人手。”

    話裏含針刺的陳啟幾乎就要衝上前,封旭身側的手突然一擺,陳啟費了全身的氣力,才壓抑站住,額角已迸出密密一層冷汗。

    封旭麵上冷然不動,沒有任何神情的垂下視線,腳下落葉,有些已然枯幹,有些還新鮮,風吹過便揚起衰敗的顏色,一瞬間他自己似也衰敗了。

    香墨輕笑一哼,極為不屑的模樣。陳啟終究還是忍不住,恨恨道:“人過黃花,你就是發覺了又有何妨。”

    說完,陳啟一直背在身後的雙手突地一甩,有什麽被掌風所揚起,落到了香墨身前。她低頭一

    看,竟是一條青蛇盤旋在了腳下,吐著猩紅的信子。

    蛇蟲之物,無骨曲纏,叫人忍不住的頭皮發麻。

    香墨卻麵上如常,她身上並無刀劍,索性自發上取下步搖,尖如刀刃的簪正紮在一條蛇的七寸上,那蛇掙紮了幾下便不動了,餘下綴飾的金花串餓猶在珊珊聲響。

    林間輕風徐徐,拂動陳啟蓮紫外袍的寬袖,波密香氣攙了血倒愈加濃冽。她的發沒了依持,紛紛揚揚散落下去,夾在發中的幾縷灰白,宛如模糊雪霧,堆滿盛光的天空一映,也漸漸平淡,似沒了顏色,又似顏色衰敗。

    香墨在絲縷紛拂的亂發中猛然揚起臉龐,一邊眉角似有似無的挑起,黑眸緩慢露出有毒的妍媚,仿佛一隻五彩的蜘蛛,吐出陰狠的絲線,腐蝕獵物。反倒給陳啟和封旭一種居高臨下的錯覺。

    陳啟一時怔住,隨即強作若無其事地道:“並刀如水,並不是夫人膽色好,而是你毒賽蛇蠍罷了。”

    “陳啟!”封旭微微蹙眉,眼中帶了苛責神色。

    “我在漠北十年,連血都喝過。若想拿蟲蛇嚇我,昌王怕是失算了。”香墨並不在意,起身定定看著陳啟紈絝十足的臉,高挑的眉角又是一揚,忽然就輕聲地吃吃笑了一下:“而且,若是用毒蛇滅口,未必不是一條妙計,隻是這隻蛇沒有毒,而偏巧我卻有毒,是嗎?”

    封旭大慟,記憶的閘門決了口,漠漠黃沙,猶如一曲胡笳十八拍掃襲著天地。那個世界上隻有飛沙與寒氣的狂舞,連猛獸也不過是艱難求生。而一個似乎要被風卷走的弱質女人,咬斷了“飛天”咽喉,隻為了活下去。

    封旭眼中幽深的眼,像是在看著香墨,又像穿透了她,隱約的悲哀。

    香墨仍是笑,笑靨裏不知何時也有了隱隱悲哀。

    她笑時紛揚的發絲也在微微打顫,在麵頰與胸頸蜒出條條細小的流,恍如潑灑的泉。

    陳啟忍不住一陣心亂,剛要揚聲開口。遠遠樹林外,隱隱傳來馬踏之聲。起先略為輕遠,而後漸漸清晰。陳啟一驚,不覺仰麵張望,知是有人近了,忙攏起地上的蛇屍步搖,消失在樹蔭後。

    香墨臉色已經驟變,連連後退,再顧不得什麽,對封旭驚道:“你聽我說,皇後容不得我了!”

    封旭莫名所以的看著她:“什麽?”

    馬踏聲越來越近,一下一下好似踩在香墨的心口。血脈翻騰中,她嘴角微微一動,最終隻是說:“無論發生什麽,

    你必須為我擋一擋,不然我怕沒有命在。”

    隨即轉身,不多時就看見封榮乘馬轉過山坡,勒住韁繩停在了他們麵前。懶懶地揚起馬鞭,漫不經心地敲在一邊手,鞭上朱紅的流蘇盤上他精細蒼白的指間,堪似一泓流水,輕輕蕩漾。他眉梢若笑,一語不發,隻是在馬上看著。

    封旭鎮靜如常,行了家常的禮儀。

    封榮仿若不見,始終盯著香墨。

    她鬢發淩亂,她的馬腳裹著錦套,而她的身側是青王封旭。

    封榮桃花眼眸裏瞬間仿佛一種寒涼的水漸次淹沒,漫的香墨無法唿吸,幾疑自己就要溺斃一般。

    那瞬間,有血流汩汩的幻覺。

    她仰首迴望許久,太陽快要墜落了,林中無數枝葉,時而深藍,時而嫩紫,籠罩西天半壁的金光下,她的眼睫都被染上橙黃,凝結住了一般,香墨極慢地,把眼睛微微一闔,把所有一切都推在黑暗之外。

    她的身影,像早春最後一場落雪,不屈不撓的固執,卻隻留下點點纖弱的痕跡。

    封旭清楚知道眼前就是一場驚人的陰謀,可他終究不能上前,也不能開口分辨。

    許久,香墨不再看任何人,重新上了馬。

    策馬前她迴首盈盈一望,眼底裏的一絲哀涼。

    封旭默默凝視著,眉宇間些微攏了一下,心中複雜萬分,卻仍舊含笑慢慢跪禮道:“恭送萬歲。”

    裝飾黃金的鞭,狠狠甩在馬臀上,封榮的馬吃痛逆風飛蹄奔去。

    香墨跟在策馬飛馳的封榮身後,綠沉沉林蔭,枝杈時時纏扭掙出,仿佛刺客偷襲的利刃。他一身明黃曳撒獵服,赤色行龍,赤與金交錯飛在颯颯中。因並未有人跟隨,弓箭自己擎在手中。

    承裝弓箭的飛魚袋,並無特色的黃綢上,日、月、星、山的堆疊繡紋,一針一線栩栩分明,映在晚照裏,閃著微光。香墨卻清晰看見,錦繡江山扭曲在他的指掌。

    待他們走遠了,陳啟才又現出身,與封旭互相遞了一下眼色,沒人能猜測出封榮是不悅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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