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人算不如天算……

    那個孩子毀了胡姬步步精心而來的一切榮寵。可是,陳王,錦,說:“這是我的長子啊。”

    長子……那兩個似乎清晰又模糊異常的字眼一個個,跳入她的腦中。

    眼裏霧靄詭異地飄散遊離。陳國的皇室,從來重長不重嫡。那個孩子普一出生,宮內恩封嘉賞便源源不斷。待到滿月時,甚至常年深居宮中的英帝,也破例駕臨陳王府。

    時值冬日,十二月裏的第一場滿天飛雪,陳王府六進十二道敞開的中門破天荒的大開著,禦駕儀仗迤邐如潮。

    英帝卻不過是一件玄色便袍,將那個孩子抱在懷中,麵上浮出難得一見的慈笑。她,隻能小心翼翼的賠笑垂首。

    那時,誰曾記得她剛剛流逝了第二個孩子,凝固的仿佛成型的濃黑暗塊,不曾對他們有任何意義……

    她猛地一震,雙手登時一個顫抖,眼中浮起影瞬時崩潰打散。茶盞“嘩啦”一聲潑濺了一地,青綠的毯上水漬急速擴散,看著好像透明的血泊。

    李太後發髻上的步搖鳳尾瓔珞,極長的流蘇直垂到頰畔,猶在珊珊作響,珠聲清婉。

    李太後深吸口氣,這兩天已經連打了兩個茶盞,到底是失態了。

    再抬頭時,手肘隨手撂下桌上,以手托腮,終於浮起一縷真正笑意:“他是青王又如何?終究不是皇帝!祖訓親王不得過多涉政,很多事,還是在我們手裏!”

    李原雍這才麵色稍霽,爾後,狠狠咬牙道:“青青那賤婢?”

    李太後不答,隻輕輕一笑。腕子上一環玉鐲殷紅如血,襯在臉側,刻痕深重的臉頰隱隱如架上的白薔薇,失了血色一般。

    窗外,比滿園杜鵑薔薇還要馥鬱是一顆香樟,暮色的光自濃蔭的樹葉間透出,像極了李太後眼神。

    轉

    日落時的太陽總是燦爛至不可思議的程度,仿佛將息的紅燭,爆出燃燒得最烈的一株燈花。

    香墨出了奉先殿,陳瑞緊跟了上來。知道他在身後,香墨腳步緩了緩,但並未停下。待香墨隨侍的人識趣躲遠了,他才低聲道:“還有一件事。”

    香墨麵向落日,耀目眩人的晚照直刺如眼內,難以逼視。身軀猛然繃直,咬著牙:“人不是安置在你的賢良祠,還用得著我動手?”

    語意淒厲難言。

    陳瑞不禁止了步。風驟然大起,吹起了他的袍

    角。

    奉先殿隸屬宮廷的外院,外院廣袤威嚴,放眼青石玉階,無處可値花草。可飄風橫掃時仍是亂紅飛渡,如火燃盡了天的暗藍,他忍不住尋風而望,原來是值在青瓷大缸中幾樹石榴。層層疊疊的花和著淡淡的暖風,淡淡的木香,熏人欲醉。

    石榴開花便不能結果,這幾株便都蓄謀已久得像是知道再不作亂,從此沒有機會一般,織就了一襲水紅色的錦緞,幾乎遮住她的背影。

    陳瑞淡淡道:“必須得你動手。”

    “我知道。”

    香墨繼續向前,陳瑞就看不到她仰著的臉上露出含笑的神情。

    九重宮闕的金色琉璃漸漸在身後遠去,直直向西一片泓灩的殘影。

    時值日落,湛藍豔橙層層染染,終是得黑。

    循著這樣的夜色來至賢良祠時,正是紅燈高掌的時分。

    青青難得午後可以小睡,這一覺格外的沉,夢也格外的好。含笑半睜開時,睫毛不知何時已是濕漉漉。

    好夢沉酣。

    坐起身,掀了床帳。眼前數盞紅蠟的燈籠,滿月一般,一個窈窕的影被睫毛間未曾拭去水珠縫合著,依稀豔紫蕩漾。

    細微的薄薄光芒映著一絲極冷的寒意,已陡地竄入了胸骨,青青整個一顫,露出驚恐萬分的神色,虛弱地張開嘴唇低喊了一聲。

    “青王呢?怎麽是你?”

    坐在桌前的香墨,含笑道:“青青,你本來是很聰明的。”

    青青微怔,隨即啞然失笑。原來如此!

    多年宮廷曆練,看人眼色,如何不聰明。

    香墨的身側隨侍的是五名孔武有力的內侍,手中托盤裏一緞白綾,釘進眼中。

    長夜正央,本適合繁殖夢魘的時分,可冷風灌入窗來,碎在青青的前額,打下了一層虛汗。

    “可是我沒有你們姐妹聰明。”

    青青起身,扶著恍如曇花一夢的鴛鴦床帳無聲地大笑,髻上插著的金步搖頓時搖曳生姿,成串翡翠與貓眼不住搖曳,叮當作響,連著聲音都是顫著的:“香墨,你向來是最聰明的。”

    有些許溫暖從眼中潺潺溢出,像是許多細小的手指在她臉上攀爬,又好似一把刀,火辣辣地割著她的肌膚,一股股從麵頰浸入四肢百骸,痛楚難當。

    內侍們已經迫不及待的上前,青青掙紮不過,上好的絲帛伴著簌簌地流溢開

    來的淚,纏在頸項上。那幹淨的白色和淚水模糊在一起,仿佛那日杜府架子上的荼靡花藤。而那個人的手,卻有著蒼白妖異的顏色,會融化在白光中。

    “你知道嗎?他甚至都沒碰過我,連一個觸摸都沒有。我就著了魔,不管你要他為你們做什麽,最後你們也會著了魔,一定會!”

    細微的,絲帛勒緊的聲響,纏在女人纖細脖子上,逐漸揉合急促的唿吸。

    香墨閉著雙眼,殷紅的唇挑起一抹勾魂奪魄的弧度:“你說的,和我認識的不是一個人。”

    可青青看不到,她的眼前,積的滿滿都是藍眸男子寒涼的笑,薄唇中嗬出的是無比柔軟蠱惑的氣息,吹得他發絲微動。猶如在緩緩撫摩著她麵龐一樣的藍色目光,綻放一簇又一簇令人顫抖的微悅。

    她就被這種毒瞬間俘獲了。

    空氣裏彌漫著濃鬱的香,似乎是死亡獨有的氣息。盡頭,那個女人如一株紫藤花安靜的掩埋在死亡的瘴氣裏,

    青青意識有些朦朧淺淡的恍惚,有什麽一直在胸膛那兒深深淺淺地敲打,越來越響。

    不甘心,不甘心……

    劇痛切割著,青青陡地掙紮起來,一時五個內侍竟然按不住她,她死死的抓住脖子上白綾,扯開一條縫隙。

    “藍眼的魔,藍眼的鬼!他也不會放過你們……”青青沙啞著聲音發出淒厲的叫嚷:“你也受了他的蠱惑,你也在為他發瘋,是不是!可是別忘了,你,是你奪走了原本今日他吃力奪迴的一切,是你把他推進……”

    “我知道,可是我不是你,青青。枉你在李氏身邊這麽多年,你竟還是癡的傻的,以為這世上隻有男女情愛,至死不渝。”

    香墨驀地裏爆發出一陣大笑,好像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沒錯,當年的事,是我親手幹的。可是我不欠他封旭什麽,我也不會愛上他。所有人、所有事不過是利用圖謀。所以我才會費盡周折,殫精竭慮的安排這一切。自始自終,你不過就是一枚死棋,注定要棄,你懂嗎?青青!”

    青青臉上的血色在這一瞬間全部褪盡,好像一個晴天霹靂,正擊中了她。她忘記了掙紮,眼不可思議的睜得極大,望著香墨。

    內侍急得更加使力,青青最終沒了聲息時,狂風大振,一時窗下那些華美絢麗的燈籠也輕輕熄滅了。

    處置完青青,內侍無聲無息的把屍首抬了出去,手法甚為熟練。

    香墨卻一

    直留在屋子裏,手捧著一盞茶。

    天色仍舊漆黑,廊下的燈抹在碧羅窗紗上,一片暗金。廊下無人,四下樹影悄悄,屋裏靜極了,隱隱的似有蟲鳴。忽而一陣腳步聲隨著夜風漸行漸近,欲待細細分辨,來人已推門進了屋子。

    香墨轉頭看去,不由啞然失笑。

    陳瑞見她笑,不由一皺眉:“辦完事不走,你到真是不害怕?”轉眼又對門外吩咐道:“還不扶夫人出去?”

    隨聲進來的是一對活色生香的美人,並不是侍婢,可也不像是侍妾。衣衫特地寬大了許多籠在身上,空落落地,盤花刺繡的領襟幾乎落在肩下,尤顯得苗條婀娜。細看時竟是一對雙生子,連笑靨都一模一樣。

    見香墨恍若未聞,形容慵懶的並不起身,雙生子也不敢真去攙扶,隻靜靜站在下首。

    一對描金燭竄升著明麗的光焰下,年輕細致的美人,便是隨意隱在影中,仍如暗夜的花,一簇一簇盛放,瑰麗與妖嬈。

    “這是一雙一對,不知是誰送來的禮物。”見香墨一直盯著那對雙生子,陳瑞淡淡一笑,道:“說是我匆匆自漠北出來,一路苦寂……”

    眉梢微挑,目光一瞬不瞬的凝住香墨,再未移動過半分。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卷似乎終於可以進入合之卷了,但在那之前,我不知道要不要來一場香墨和陳瑞的船……各位看呢?

    轉

    燭光猩紅,落在香墨的鬢上也是一片的猩紅。她的發髻上一隻金簪,簪頭為卷蓮枝相托盛開的蓮花。正中紅寶石鑲嵌出一個梵文,寓意信心堅定,如金剛不可摧破。

    香墨驀然正迎上了陳瑞冷峻的眼神。

    瞬息光芒,流轉無聲。

    她從那目光中辨別出熟悉的感覺,如潮水般漫來,她清楚的記得,自己第一次踏足賢良祠,暮春半寐天光的澄涼,拂過肌膚,冷的像是陳瑞的眼。

    那時她並不敢與之對峙,那時的她猶如一株枯藤,見光萎縮。而他便是那抹光……

    如今,她可以十分平靜的對視著,同樣也可以麵色毫無波瀾,緩緩道:“並不是我……”

    明知這句話不應該說,但還是忍不住,好似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陳瑞卻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說:“我知道不是你,你絕對不會送……”

    一絲極為複雜的表情從陳瑞眼中一掠而過,無法觸及,倏忽便消失不見。這樣的

    話竟讓香墨一窒,無言在那裏。陳瑞也不再開口,兩人皆默然不語。

    隔著數載光陰,他們曾是夫妻,十年肌膚相親,幾乎是最親密。仿佛這夜色裏的燈與影,影影綽綽摻和在一起,毫無間隙的晃出朦朧的一片眩目光暈。可是,終究是離心離德,但有些事,他還是最明白她的。

    往事雖已陳穀,可時光如水,也洗不掉她饗客女的身份。最恨,就是這種身不由己,命賤身由人。

    那對雙生子似乎也察覺到兩人暗湧的波瀾,明眸流轉,顧盼之間,骨碌碌在兩人身上亂轉,一副好奇極了模樣。

    陳瑞心中厭煩,一揮袖:“你們下去吧。”

    雙生子福身而去,室內便真的寂靜無聲了。窗外風聲陣陣,仿佛是要下雨了,雲厚閉月,不知何時又被重新點起的簷燈搖搖,落在碧落窗紗上,似是細微的一層一層蕩漾不定的水波,鋪過的淺淡白光,煙霧蒸騰,緩慢拍打在兩人身上。

    香墨緩緩低了頭,將蓋碗放在旁邊的茶幾上。

    陳瑞目光一直是看住她,若無其事地打破沉默道:“她們是文安侯送來的。”

    香墨驚覺,仍舊垂著頭,手指輕輕撮弄著腰上萬條垂下翡翠絲絛,目光不定遊移。

    “香墨,你們有何圖謀?”

    質問時,眼中已凝了一團寒氣。

    這樣的語氣,反倒讓香墨定下神來,抬眼望住陳瑞,笑道:“西北的商路。”

    “佟家宦途注定無望,所以轉而經商。士農工商,商雖是最下品,但誰會嫌銀子多?西北雖秋冬戰事不斷,但春夏兩季卻是經商的極好季節。我知道你手中自有商賈為你籌謀。可,我們原本也沒想要多大的肥肉,一口殘羹足矣。”

    陳瑞唇際勾起,一道刻痕似的奇異微笑,慢慢地說:“就憑那兩個女人?她們值嗎?”

    香墨一顫,站起身,慢慢的一步一步徘徊在室內,紋錦的繡鞋,每落一步,就是窸窣的一聲,每一步都仿佛落在人心上一般。窗外的燈影,窗內的燈影,光如潮水,她陡地止步,就仿佛成了一尾豔紫斑斕的魚,昂起頭迴答:“自然不值,可是我所做的……曾經做過的,即將做的,都會物有所值。”

    說完推開門扉。

    陳瑞微皺起眉,半晌,無聲歎了一口氣:“我記得你最討厭佟子理的。”

    香墨手扶著門,手攥絲絛,緊了,又慢慢地鬆開,方輕輕抿起紅豔的唇,迴頭展開

    笑顏,恍如盛放在春末裏的白色薔薇,即使在夜色裏也掩不住的奪目。

    “再不好也是娘家人。”

    陳瑞覺得周身一下子熱了起來。

    那笑顏讓他迴想起多年前那個夜晚,她小心翼翼的向他跑來,步履緊促的可笑。那時他已知她有了身孕,可她踮起腳,孩子氣地兩手圈在他的勁上,沒有一絲雜質的笑顏,讓他不得不佯裝未聞。

    時光冉冉,轉眼已近十載,陳瑞的眼裏,那樣鮮豔的影,在夜色裏,漸漸模糊去了。

    迴廊極長,風雨中搖蕩不定的燈光朦朧在腳下。香墨走到月牙門時,不想那對雙生子還在侯著,見了她出來,忙福身拜道:“夫人。”

    美人嗓音如歌,即使是驚慌不定時,也是說不盡的旖旎。香墨不禁慢下腳步,唇動了動。一句,你們可是情願,終究沒有問出。

    有些人便是此時救了,也救不了她們一生一世。命該如此,掙不掉,躲不開,有時做了,未嚐不是害了她們。

    走出賢良祠時,風突地止了,終於下起了細細的毛毛雨。

    按例賢良祠下榻的向來是一品大員,所以門口處設置了一對青石獅子。雨點落在獅子微微弓起的背脊上,灑下的水色魚鱗似地,淡青泛銀的暈染開。

    香墨突然覺得可笑起來,唇角真的就一點點勾起,湊一個淒涼的微笑。

    石獅子的心,是石頭的。

    而她的心,不知何時也變成了石頭。

    迴到綠萼軒時,已經是子夜時分,不想還是燈光如晝。香墨知道封榮在,正尋思著怎麽解釋,封榮已撲上了上來,抱住她的手在香墨的頸項上一邊細細撫摸著,一邊低低地問她:“去哪裏了?瘋了這麽晚?”

    香墨掙紮不開,索性脫了力似的伏在封榮的懷裏,快喘不過氣來,卻捂著胸口吃吃地笑了:“你呢,這麽晚你還不睡?”

    香墨的唿吸淩亂,封榮雲的唿吸也跟著越來越急促,就象窗外雨中的花,被碾落花枝。

    “下雨了,睡不著。”

    潮紅的麵色,眼睛裏也帶著妖異的潮濕,緊緊的貼著香墨,渴望地想要靠近更靠近。

    綠萼軒的窗並未因雨而關了,反倒是洞開的,窗外海棠一樹隨雨半凋碧,婆娑的樹影映在茜霞窗紗上,也被雨洇濕了,一點殘跡。

    香墨吃不住他的重量,已被壓在床上,似是冷笑又似顫抖:“隻是下雨,又沒打

    雷,有什麽睡不著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香墨彎彎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悄然無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悄然無聲並收藏香墨彎彎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