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驚的,結結巴巴迴稟道:“有……有……客在牡丹廳求見夫人?”

    這時,已是更深人靜,園中的一架子荼縻映著星月,枝幹交錯,盤旋而上,繁盛如羽。侍婢手中一盞絳紗燈,映出彤紅的的影,荼靡的花每有風來仿佛都翩然欲飛了起來。

    腦子裏最先浮起的竟是一句——寂寞開最晚,不妝豔已絕。

    牡丹廳……

    呆了半晌,才迴過味來,不覺一陣頭昏目眩,似乎要立腳不住,幸虧身旁侍婢攙扶的緊,方免跌倒。

    “牡丹廳?不是早叫人封了嗎?”

    厲聲問罷,卻隻看見侍婢伏跪於地,不敢再言一聲。

    恨恨一揮袖,轉身往牡丹廳去。隨侍的人見到這樣的情形,都識得眼色的不再跟隨。

    牡丹廳內已有人掌上了燈,當中掛一幅《漢宮春曉》,左右有一副盤龍金箋,已有小半浸在了紅燭的陰影裏,半明半暗中一仗禦題的對聯,“桂子秋風天上,杏花春雨江南”,已失去了原本旖旎的意境。

    陳瑞背手低頭,心中愈加煩悶,信步間不知不覺繞過四扇黃梨屏風隔斷,放眼看去,隻見偌大的天井內見一輪明月當空,到處是光色如洗。陳瑞一直都清晰記得,那日她清晨離去,背影倉皇輾轉於迴廊曲檻,成蔭樹木五彩繽紛的卵石踏在她的腳下,杏子紅的腰帶還未係的整齊,寬而散的垂落下來,堆壘起伏得一如她痛楚激情時的肌膚,看的人屏息靜氣。

    自己第一次見她,也是在這裏,紅紗薄暮,遮不住的氣喘心焦,和……一雙幽黑似最純粹的寶石,別有所圖的眼。

    他那時隻是想,過於明亮,精明太嫌外露,可惜了一身的好顏色。

    那時陳王蓄意拉攏,李氏找盡名目,細作暗探,讓他實在失去了耐心。

    那刻,一個為妹舍身的女人,出現的恰到好處。百般善解人意,又賠盡了小心,像是時刻擔憂著會觸怒了他,竟伶俐到了可憐的地步。

    稱得上,天和人時。

    然而,諸多年過了,身畔人與時光的影子急速交織變幻,仿佛一場來不及看清的刀光血夢。有時也問自己,那一步,終究是對是錯……

    恍惚時履聲細碎,一路走近,熟悉的驚唿在陳瑞身後響起:“是你?!”

    轉身時,陳瑞純黑的眼像是飽蘸了濃墨,深不見底的犀利。猝不防及,香墨隻覺得心口巨痛,本能的用手捂住。死死咬住了唇

    ,到底失了常態。

    陳瑞的心騰地一動,有什麽滾熱的東西翻騰上來,硌得發酸。

    麵前的香墨一身清素的碧絹衫子,想是赴的家宴,便沒了盛裝時的寬鬆,衫子略緊的包裹住了身段。發上數枝金釵,耳朵上帶了一對耳環扭了金秋葉的花樣,頸項上彩金的項圈在碧色的衣襟上,像是一株綻放出五光十色的金繡,似是隨時要開得落下來。

    幾乎是不惜工本簪墜。

    可終究盛裝顏色敵不過當年服色燦爛,杏紅衫子的豆蔻年華。

    陳瑞想,她終究老了。

    右間桌上玻璃盞,燈花倒結了有半寸多長殘燈,半明半暗。這樣人,這樣的夜,過於昏暗隻讓人覺得難以忍受。

    香墨斂起神色,用極長的指甲剔了,燭芯撲的一下綻出,仿佛一朵隻開刹那的菡萏花兒。她挑起微紅的眼角,略略打量了陳瑞幾眼:“不知將軍大人夙夜前來,有何要事?”

    說話間一股酒氣夾雜在甜鬱香氣中,一絲一絲漂過來。陳瑞緩緩蹙起眉,剛要開口,卻被香墨一抬手止住。

    “等等,讓我猜猜。”,那一顆心,嘭嘭跳得又急又快,香墨仿佛站不住,撐著桌子坐下身,又低低的道:“你現在急著要見杜江,可是杜江偏偏就不見你。”

    “偌大一個東都,他不見你,你便無門而入。”

    “所以……你來求我。”

    “陳瑞,你來你求我。”她頓了頓,複又站起身,信步走到牆邊。燈影濃蔭如水,她慢慢伸出手去,一整麵東牆的“鳳凰牡丹”磚雕,精細紋路一點一點幽涼寒沁的刻在指下,仿佛盛年牡丹緩緩綻開,富貴天香,在陰暗的角落。

    她的眉端漸漸凝集,神色幾乎讓陳瑞施不忍,隻差那麽一點就想握住她的手。

    終究,就差了那麽一點。

    香墨的指下微涼,聲音也仿佛帶著一絲涼意:“在這裏,在這間牡丹廳裏。”

    說完,唇角亦勾開了一抹笑意。

    不知為何,陳瑞眼中霓色的光暈慢慢流過。時光逆流而上,落地的鎏金燭台,自暖色煙羅燈罩間漏下疏疏的光,一整麵的鳳凰牡丹雕磚上,斑駁的影。她秋香色裙像四月春日萬條墜地的嫩色絲絛,一抹春色緩緩滑落在腳下。長發如瀑拂過她似是抹了蜜一般的肌膚,那樣的風情……和……一雙掩也掩不住的狼狽無措的眼。

    然而,時光畢竟不會再返。麵前,經曆了十

    餘載風霜的香墨已彎起了身,仿佛是在笑:“在這間牡丹廳裏……定安將軍在求我!”

    陳瑞隻是靜靜的站在那裏,不去打斷她,目光亦不曾稍離她的身影。

    香墨的雙頰嫣紅,恍如飲飽了血的一般,連眼角眉梢都暈著一股異樣的紅。他素來熟知這樣的情態,靜默半晌,緩緩闔上了眼。然而那兩挑的紅烙在視線裏,既使閉上眼睛,也無法抹去。

    陳瑞道:“你醉了。”

    可立刻,陳瑞又惱於語氣裏的憐惜,抬起眼含著怒意道:“別忘了當初是誰把那隻雛鷹親手送到我手裏的。”

    香墨掠了掠發鬢,眼波流轉,徐徐道:“我是叫你送他走,可沒叫你養他。”

    陳瑞冷薄的唇緊緊抿住,怒極反笑:“是養是送,你我心裏都明白。你的暗算在我眼裏從來都是明的,事到如今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何必遮遮掩掩!”

    話說的直白犀利,刺的心底一股火到底是噴湧了出來,香墨再不計後果,高聲喝道:“來人!送客!”

    陳瑞仍是靜靜站在一側,麵色平和,此時看上去倒不像武官,反像個十年寒窗的文臣。

    唯有雙目,石刻一般,永遠叫人琢磨不透。

    她一個冷顫,立時酒醒了。後退了幾步,禁不住幽幽地長歎了:“杜閣老最近一直稱病,我聽說後兒太後宮裏的人會到相府探病。不過是門麵的功夫,但也得是她最信得過的人……我會請一道旨,讓你能進得去相府的大門。”

    後麵譏諷的話,費了點勁,才說出話來:“但我也隻能做到如此了,將軍說過,我們這樣的女人,翻過天去不過是在人家的手掌裏,所以別對我期望太高。”

    陳瑞不再說什麽,疾步自她身邊而過時,衣袖相接。

    這,已是他們之間,最近的一個距離。

    第二日依然是夙夜飲宴,隻不過是陪著封榮。

    迴到墨府時,香墨仍舊是醺醺然的模樣,卻又如同用火煨稠的蜜,帶著一股妖嬈意態,半倚在封榮懷裏進了綠萼軒。

    身後的侍婢捧著水煙隨在後邊,到香墨更衣時,已跪在榻前,先行替她燒煙。不知何時,香墨有了這個戀上輕塵染上煙的習慣,她也向來不迴避封榮。

    封榮接了德保泡好的一杯濃茶,在漱盂中漱了一口。那邊的香墨已脫去了外衫繡鞋,平金繡花的鞋子,素色銀絲曇花,可這樣精致的物件本就是用來糟蹋的,一雙赤足

    踩上去,鞋幫堆疊,皎皎的潔白便半凋落成泥。

    香墨隨意坐在妝台前麵,漫不經心的任由著人擺布。宮鬢放了下來,侍婢向妝台內隨手取了一枝絨花,插在鬢邊,花瓣微顫。她酒意上來向來脾氣不好,眼風向鏡中一掃,看到閑坐的封榮,笑意就變得極冷:“這麽晚了萬歲爺還巴巴的跟著我出宮來這裏,白白讓我背著罵名就算了,何苦難為自己才是真的。”

    封榮雙頰也被酒意熏得飛紅,因熟知她的脾氣,嘴角微揚,隱約大不以為然的神色。抬眼時見香墨麵色不善,忙一麵仰臉,笑嘻嘻的說:“也不知道為什麽,一刻沒有你在身邊,就是心緒不寧的。”

    香墨麵上的怒意這才漸漸收攏,輕哼了一聲。

    少刻,榻上開了煙燈。說是榻,其實四麵仍有柱子,撐起輕而密的幔帳。裏麵設了一應的案幾,香墨微弱的嘴唇間,氣息淺淺的,低低的,像一尾輕飄飄的羽,翩翩飛出,灑落麻醉人的毒粉。

    煙如疊疊淺色的堆花,細細嫋嫋,片刻便熏滿了素帳。封榮歪在了香墨身畔,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她一點一滴吐出,他一滴一點的吸進,光霧交織,連唿和吸滑動的聲音都是柔軟的,濕潤了的疲憊。

    香墨依舊慵懶地歪著,睫毛半垂下來掩起了眸子中醞釀的思緒,一邊手支著頭,不經意的道:“杜閣老病了幾日了,按理陛下該去看看的。”

    封榮輕輕吸著的動作,因為香墨聲音的逐漸而停止,他抬頭:“這些事情有母後他們呢,輪不著朕操心。”

    他意興闌珊的閉上眼,酒意上來就欲昏昏的睡去。香墨見了這光景,扯過錦被替他蓋上,順勢推了他一把,說:“太後是太後,萬歲是萬歲,如何能一樣?”

    秋香色的內衫袖,紅黃片金牙子氤氳著煙息,煙絲裏摻了穆燕特有的香精,本就香甜,水裏又加了果汁,味道芳冽仿佛帶著蜜似的溫軟,不經意沾輕拂他的眼,他便極自然地把香墨的袖尖吮在唇邊。

    很輕,很悠緩似地,有一刻牙齒微微用力,一聲細響,紅黃片金的袖牙裂了個口子,一絲紅線沾在封榮的唇上。他輕輕一啐,眯著眼道:“那你替我去?”

    “閣老可是難見的很。不過有陛下一旨,臣妾倒不得不領命了。”

    香墨露出笑意,就等他這一句話。

    待封榮已睡後,香墨起身下了素紗帳子,慢慢放下金鉤,又到桌上息了燈,垂下蘇繡簾後,燭光剪剪,憧憧的影反射著微淡的光。

    重簾外,值夜的內侍侍婢悄悄地在擲升官圖,寂靜裏隻聽得間色子極輕的鳴響。

    香墨撫著裂開的袖口上,含笑聽了片刻,轉身迴到榻上親手替封榮除了發釵,脫了衣服,解去鞋腳,重又將錦被替他蓋上,拍了幾下,方要鬆手,封榮卻一把抓住她,囈語道:“香墨,其實我怕死見血了。獻俘那天你一定在我身邊……”

    香墨長長一歎,傾身枕在他胸前,輕聲哄道:“好的。”

    春末時,青青奉李太後懿旨,來到杜府,探望稱病的杜江。不巧杜江正在見客,青青隻能等在廊下。相府裏長廊的柱子永遠是湛亮光鮮的,大紅的漆稍有褪色便要重新粉刷上,一層又一層,幾十個年頭的下來,積了一股洗不掉的味道,似永遠如蛆跗骨一般,沉重地壓下,和宮裏一樣,卻又和宮裏不一樣。

    青青忍不住以袖掩鼻。

    不知何時身邊的人都沒了。

    廊下一架子荼靡,乖俏地搖曳,趕著春盡開得格外好。

    忍不住上前兩步,卻見早有一人立在花架下。

    男子一席白衣,本應極觸目的,卻因隱在暗角花蔭下,青青走到了近前,方才看到。

    荼靡的藤長得鬱鬱蔥蔥,枝繁葉茂遮成一大片濃重樹蔭。密不透光,恍如一張暗灰緞子將他兜頭而裹,直披到腳下。青隻看清他半張俊秀的麵龐。即便如此,那雙蔚藍的眼,直逼的青青後退了兩步。恰在此時微風起,翠鬱濃蔭吹開縫隙,條條極細淡的金色日光,微微灑落,落在男子恬靜的麵上。

    青青有些恍惚地凝望著他。看他高挑的眼眉,淡薄的唇線,和烏黑的長發。眉目飛揚冷峭,與……鮮明的疤痕。

    男子的目光,好似劍光凝固在青青麵上,淩寒之氣刺的青青忍不住微微側開了臉。

    半晌,他緩緩開口:“我們見過。”

    荼靡的藤如翡翠長帶,杏黃的花便是帶上堆繡,他被簇擁在一團織錦中,宛如夢境。

    “那天夜裏,在原先的陳王府,你穿著鴉青的衣裙,鬢上一朵珠花。”他們麵對麵,他淡淡一哂:“那時我就想知道你叫什麽,可是德保攔著……”

    他信手折取一枝荼靡在手中,花瓣薄的似半透明,恍如新製的宮絹。可不論賞花還是說話時,神色俱都是極淡漠的,似乎事事不關己一樣。

    他隨意將花簪在青青鬢邊,微涼的花瓣拂過臉側,青青一陣眩暈,不由自主的著了魔似的脫口而出:“

    我叫青青。”

    陡地,他緊緊皺起眉,一手捂額,額角血脈爆起,露出痛苦的神色。

    青青心中忽然跳得像亂撞的小鹿,也慌了起來:“你怎麽了?!”

    他緊緊皺起眉頭,然而頭仍舊痛的似在又一隻鋼鞭在不斷抽打,他用左手緊緊捂住了,好半晌才能開口,語調疲乏地,不耐煩地,冷冰冰地:“舊傷了,最近總是隱隱作痛。”

    說時微微低垂著頭,一絲亂發落下來,在他格外淨白的手指輕輕起伏,近在咫尺。

    身畔荼靡蔓婉柔轉枝枝葉葉,仿佛轟然纏上,將他們係在花海中。青青怔怔地望著,隻覺得心中“怦”得一跳,無限綺思盡在其中。

    遠遠隱約傳來蟬聲,仿佛還有人聲,他抬頭,盯住遠處:“杜相得出空了。”

    青青微微一怔才明白他在說什麽,卻依舊愣在那裏。

    他忽然深深歎了口氣:“你還不去?”

    青青的心頭一震,隻能轉身,走了幾步,又忍不住迴頭,他依舊站在一架荼靡下,微微垂首。

    又向前走,可到了赭色的角門前,她遠遠停住,終究忍不住再迴首。

    立在株長花下的男子,已失去了蹤影。

    玉花赭牆,竟淺得像一片晚春的夢。

    隱在轉角的陰影處,看著青青難掩惆悵的背影,封旭淡淡一笑。

    一個聲音在身後問:“成了?”

    封旭轉頭看向不知何時而來的陳瑞,見陳瑞唇角雖淺淺地勾起,眼裏卻一片不見波瀾的平靜。

    封旭緩緩仰起麵,眯起眼來看著天上,暮春極烈的光自雲端跌墜下來,像是揉碎的金撒進眼裏,迷的他睜不開。封旭深深一閉眼,他的手指輕按了一下額角的舊傷,那裏,些許疼痛。

    “將軍成了,我就成了。”

    陳瑞站在那裏,有一道劍光在空中流暢地一劃。

    沉默了極久,他忽地一笑。“那我們是都成了。”

    由相府迴康慈宮的路,青青走的恍如踩在雲霧裏。迎麵而來的李嬤嬤見了她這樣,突地將臉湊近,露出一口烏黃的牙,褶皺紛起的大笑起來:“半老徐娘了,還思春?”

    李嬤嬤是李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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