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都早已飄滿,惟解漫天做雪飛的顏色。

    按例進宮請安的香墨慢慢地跨進門檻,忽覺一陣寒涼迎麵撲來,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李太後坐在榻上,烏雲似的頭發梳成端莊嚴謹的雲髻,一身牙子紅黃元金、片金二色錦緞長裙,雍容之至。但雍容之外,掩不住歲月蹉跎,風霜嚴逼的痕跡。

    香墨斂衽行禮,起身時兩人的目光輕輕一碰,旋即又垂下眼簾。然而,李太後目光裏的一絲陰狠,終究印在了她的眼裏。

    李太後一直定定地看著她,待香墨落座,就道:“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小瞧了你去。”

    開玩笑地說來,語氣輕描淡寫,然而一雙眼睛卻殊無笑意。

    香墨忍不住皺起眉,說話時腰挺得很直:“太後說什麽,臣妾不明白。”

    臣妾兩字故意咬的極重,刺的李太後冷哼了一聲。

    “一開始隻是個奴婢,而且還是個很蠢很笨的奴婢。其實也不算太蠢,因為慢慢的,你知道怎樣討好我,讓我開心。看你媚上鏟下,還要護著你妹妹兄長和快要病死的父親……雖左支右絀,倒也八麵玲瓏,那段時日,真的很有意思。後來,你跟陳瑞……”

    “饗客”兩字被厭惡羞恥的咽下了去,李太後頓了片刻,方道:“你變成可沒用的棄子,自然不能再留。可沒想到陳瑞要了,庇護了你。但我也無所謂,因為陳瑞那種性格,我以為你絕不會在西北活下去。”

    宮裏規矩,主子們講話,侍婢一縷沉默以待,一個個都隻似日下的傀儡,不聞不動。

    話說的多,仿佛渴了,李太後輕啜茶水之後,淡淡地一笑似是隨意地道:“是了,我幾乎忘記了你有個好妹妹。”

    心中好像被猛地一扯,然而香墨臉上卻不敢露出來,很平靜的低下了頭。

    香墨的對麵一列桌椅後牆上,掛著一副唐卡。石青洋錦堆繡十八羅漢,西番蓮片金緞邊,挽扣的軸邊垂五色絛子,蕩漾開溫煦的霞光,一派吉祥。羅漢慈悲的眉目和著檀香,悠悠的飄散,似將屋裏的陰冷稍稍驅散了幾分,可驅不走的是李太後話中的陰狠。

    “後來你又迴到了東都,這次庇護你的皇帝。可皇帝終究是我的兒子,這一次,我又對你刮目相看。明知道皇帝護不住你時,竟然找了杜子溪。”

    即便說著這樣的話,李太後臉上神情微笑,種種儀態,仍都十分得體。

    “奴婢就是奴婢,改

    不了奴顏媚骨。你以為幫著杜子溪害死了皇長子,你就能讓她庇護一輩子?如今,怕是不能了吧?”

    康慈宮一下子變得很是空曠,李太後的聲音似從極遠處傳來,絲絲滲著寒意,恍惚中,這天地間隻有她一個人,而她必須一人獨撐。

    香墨默默地望了李太後一眼,眼底恍惚地晃動著一絲淒涼:“太後說的沒錯,奴婢就是奴婢,主子們捏著奴婢的命在手裏,有主子們的活法。而奴婢們的命被捏在主子的手裏,有奴婢們的活法。誰活得長,誰活得久,自然拭目以待。”

    說罷,福身一禮,挺直了腰離去。

    李太後望住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輕笑起來,笑意難以遏製,身體都隨著顫動。

    李嬤嬤臉上露出吃驚的神情,道:“太後,不過就是一個賤婢,您……”

    話還沒說完,便被李太後擺手止住。她撐在榻幾上,頹然搖頭,過了片刻,輕輕歎了口氣。

    “你不懂,那個‘青王’怕是要迴東都了。”

    李嬤嬤聞言一驚,侍立在她身邊,一時也沒了言語。

    初一是朔日,香墨出了康慈宮轉道又至坤泰宮按例請安。

    坤泰宮早已滿院春光迷杏眼,午後飽滿日色裏嫩黃茸綠,一叢或白或粉的桃花,若有熱烈的紅成一片的,依稀似喝醉的桃仙,定是火桃花。香墨記得封榮說過,這裏每年春天都會開許多火桃花。

    宮裏很喧鬧,其淵哭個不停,奶娘侍婢拿著撥浪鼓和花鈴棒不住的哄他,“嘭嘭嘭”、“鈴鈴鈴”還有哭聲響成了一團。

    杜子溪體弱,向來有午睡養身的習慣。此時似是被吵了起來,素洋錦的床帳還未卷起,風從門外吹入,拂動錦緞,渺渺然地,不過輕煙一舞。

    香墨隔著簾子,隻朦朧瞧見她一身素白的內衫,揉著額角的模樣,不由得微蹙起眉頭。

    待在宮婢服侍下穿好了衣衫,杜子溪用袖子掩著嘴輕輕咳嗽了幾聲,方淡淡地說:“你來了。”

    她原是一副不勝之態,此時懶懶地靠在了炕上。如雲的青絲鬆鬆地盤了個發髻,用梨花玉簪挽著,垂下一段黑檀色,襯得膚白如雪,仿佛是庭院裏的一株白桃花,不帶半分人間煙火顏色。

    香墨目光一轉,其淵已經被哄住了,自己抓住了撥浪鼓玩著。頭上的虎頭帽子卻哭歪了,倒是一身的彩衣彩鞋還整整齊齊,使勁仰起小腦袋,眨巴著濕漉漉的大眼睛,好奇地聽著自己手裏的

    鼓聲。

    香墨目不轉睛地看住了其淵,似是被什麽觸動了,嘴角勾起了一縷微笑:“小孩子總是那麽容易知足,一個撥浪鼓就可以快活很久。”

    杜子溪也泛出了一點笑意:“看著淵兒,我總是忍不住想,我們小時候是不是也如此的無憂無慮,不見世事,信任這每一件抓在手裏的東西。而我們又是經曆了什麽,才變成現在這樣?”

    小時候得到什麽都可以快樂很久,小時候覺得什麽都可以得到,小時候拚命想要長大,待到長大,才知道想要快樂,便已經那麽難了。

    於是,長大了卻想變迴小時候。

    可是,到底是不能了。

    杜子溪清瓷般的臉龐恍惚著。

    臨窗最近的是一株火桃花,濃濃鬱鬱的緋紅,仿佛要隻在這短如嗬氣的一季舞盡一生的豔華。

    杜子溪秀麗的眼眸深映進純紅,朦朦朧朧中慢慢浮起一層薄暈:“他……長大了是不是也會變成我們這樣?”

    話脫口問出來,便有了一陣靜默,誰也不知道怎樣迴答。

    半晌,香墨忽然道:“娘娘,恕我多一句嘴,銘貴嬪是不能再留的。”

    杜子溪忽地起身,步態娉婷的來至香墨麵前,極優雅的坐在她身側,伸出蒼白消瘦的手,握住香墨,嫣然一笑,問:“若燕太妃還活著,若今日的小四和我換成你和燕太妃,會是如何光景?”

    杜子溪的手攥在她的腕間,涼涼的雪意、微微的冰寒、在此時顯得格外清晰的融化在骨血肌膚上,隱約間一縷一縷地涼沁心脾。

    香墨不作聲,隻是收迴手。唿吸之間,痛楚如潮水般湧至。

    她連想都不敢想的問題。

    若燕脂還活著……還活著……

    那聲音漸漸的,大了起來,恍如海中潮汐,起起落落地唿喚,臨到末了,洶湧噴至。

    越去想,痛楚越劇烈,幾乎擊垮了她所有的神誌。眼前皆是紛疊往來的人影,往日時光。忍痛閉眼,再睜開眼時,隻望見靜靜坐在身側的杜子溪,正用那樣一種悲傷的眼神望著她。瞬間,那冰涼的悲傷無邊無際的撲了過來,擋也擋不住的幾乎溺斃了她。

    “我舍命也會護著妹妹周全。”

    話說到這,就已沒什麽好說。

    香墨出了坤泰宮門,階下幾步,轉頭迴望。宮內桃花仍是一片繁華火烈的景象,風起時落花點點碎碎,如幻蝶一般

    。悠然翩然中內侍奶娘嬤嬤,川流不息地忙碌著。好似這春日裏盛放的桃花,一片勃勃生機。

    香墨目不轉睛地望著,天色似乎漸漸地暗了,一切模糊得如在煙裏霧裏,不可捉摸。

    驀然,心被不知什麽尖銳物體狠狠刺入,紮得極是疼痛,雙手不由自主,捏了起來。

    隨行侍婢升隱隱覺到她在隱隱輕顫,大吃一驚,低聲道:“夫人,您不舒服嗎?”

    香墨卻恍如沒有聽見,神色也變得飄忽了,分不清是喜是怒,隻是看著。

    轉眼又是半月,憲帝三年喪期剛過,李太後立即在宮裏為其淵的雙百日設了大宴。封榮素日盡是歌舞,原本就膩煩這些,隻聽了開場應景的兩吉祥戲,就不耐的走了。

    信步至臨春閣的夾城門出了宮,墨府綠萼軒的燈還亮著,淡淡朧明,在煙羅窗上鏤下一輪殘月般的光暈,隱隱約約地還搖曳著女人薄紗一樣的影子。

    綠萼軒內,屋簷下燃起的宮燈,順著鏤空的窗格透進室內,好似冬日裏暖暖的陽光照在香墨的身上。稱病避了大宴的香墨,此刻十分愜意,隻著了一件石青織金緞的中衣,正慵懶地歪在榻上看書,封榮見了不禁失笑:“怎麽倒看起書來了?”

    見封榮進來,香墨隨手扔了書,道:“難得我還識得幾個字,雖不像陛下這樣滿腹經綸,但也能看看書不是?”

    這樣的語氣,封榮似乎極為不滿,咬著唇,眼睛委屈般地瞪著她:“不過順口問你一句,犯得著這麽刺兒我嗎?”

    然後,脫了鞋子上炕,翻身就躺在了香墨腿上,疲倦似的閉眼良久,才望著她笑道:“你知道嗎?這些年,很難得見子溪這麽開心……”

    香墨抿嘴一笑,從炕桌上的紅漆圓盒裏揀了一顆桂圓,剝幹淨了喂在封榮嘴裏。

    封榮嚼了半晌,才輕聲道:“香墨……你說那孩子好嗎?”

    香墨的身子稍稍地一僵,隨意挽的一頭發不知何時半散了,長長的隨著低頭垂下,遮住了眼眸深處薄薄的陰影。“天家的骨血,血裏火裏掙出來,便是一方王侯。”

    一頓之後,她又仰起了頭,語調突然低了下來,從喉間逸出了歎息似的話:“好或不好,等那孩子長大了問,不就知道了。”

    “是啊,孩子長大了再問。”

    炕幾上,一盞青晶琉璃燈,流動著柔和的華彩燭光,將他們的影糾結在一處,長長濃濃映出。琉璃燈旁的黃金熏爐中溢出

    的香霧,縈繞沉積在唿吸裏,越堆越厚,沉沉地壓在胸口,悶得快要窒息了。

    封榮忍不住急促地一喘,一瞬間,極俊的麵容掩不住的蒼白,倔強又脆弱,仿佛風雨中的一闕桃花,一碰就會碎的幻景。

    “等他大了,你幫我去問他,好嗎,香墨?”

    然而也隻是一瞬,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裏,便充滿了蜜一樣的甜膩誘惑,又甜又軟,似要將香墨溶化了。

    香墨的心裏漸漸湧起一股異樣,有什麽越插越深,最終“碰”地一聲,生生地從心底深處傳來了象琉璃破碎的聲音。

    她知道那是什麽。

    因為,若說他已瞧透了自己,那自己又如何不是瞧透了他?

    香墨垂眸不語,默默地端起了炕幾上的荷葉卷邊蓮瓣茶盞,並不喝,隻是望著出神。茶還是半溫的,泛黃的茶葉卻在清亮的茶湯裏微微起伏,無根漂蕩。

    視線從茶盞上慢慢地移到封榮的臉上,幽幽像一直看到人心裏去似的,漸漸讓封榮都有些不支。

    香墨卻又燦然一笑,“萬歲這是在讓我別碰那個孩子嗎?”

    說話間,唿出的微熱的氣息幾乎拂到了封榮的臉上,讓他覺得頗不自在,封榮垂了一下眼,道:“說什麽呢?”

    隨即伸手往她腰間和兩肋下一通亂撓,香墨忍不住歪在他的身上,眉梢唇角的笑越來越濃,卻也越來越冷,最終偎在封榮懷裏,輕聲說:“是啊,萬歲什麽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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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廢鏟除。請轉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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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泱渀沙漠的四季似乎永遠都是凝固的。春似夏,夏似秋,秋似冬,冬又似春。在封旭都以為日夜輾停留駐時,一隻海東青到了大漠的天絲城。

    時值傍晚,燈影飄忽,封榮在一旁見到陳瑞正在仔細看著手裏的羊皮條,手微微發顫,似又驚又怒,還隱隱含著幾絲憂懼,一時叫他分辨不出來。

    旭就不由問道:“怎麽了?”

    “才兩年,你的曆練還太少……”陳瑞輕聲道:“可是我們必須得迴東都去。”

    封旭一驚:“為什麽?”

    “因為大陳的皇帝有了後繼的子嗣。”

    這話聽起來沒什麽,但細細一思量,便如一股涼水兜頭蓋臉的澆下來,內外皆涼,卻也頓時清醒了過來。

    “可是,以什麽名義迴去?”

    陳瑞目

    光仍須臾不離地望著手中的羊皮條,他臉上雖平靜如常,眼底卻掩藏著異樣的神情:“獻俘。”

    立夏前,陳瑞帶著封旭迴到了東都,順便整合了冬日裏擒獲的穆燕數十名重要戰俘。

    依舊是在賢良祠安置了,陳瑞按例便要拜訪杜江。

    杜江的相府,八字門牆,門樓裏麵,鼎甲扁額,不計其數。進儀門一條甬道,中間明巷,過穿堂、二廳、三廳,花廳、船房、書房一重重濃重的赭色牆麵,漸漸延展開來。七進的宅子本是來的極熟悉的,可今日不妨剛走到前麵轎房,就被家丁攔住了。

    家丁行了禮,垂手站在下頭,連頭也不敢抬,隻一個勁兒的盯著陳瑞一角醬藍色紵絲的衣擺,慢吞吞道:“老爺說……將軍並不是迴京述職,所以……未見聖駕之前,不宜相見。”

    陳瑞暗吃了一驚,望住家丁垂著的滴水不漏的臉,心半晌裏漸漸迴過味來,不由輕輕籲了口氣,方說道:“於情於理,於公於私,我都應該先拜見恩師,即便是陛下知道,也必不會怪罪。”

    說罷,側身站在屋簷下:“還請再通傳一聲。”

    見陳瑞一副寧肯久候的架勢,家丁猶豫了片刻,還是轉身去通傳了。

    一盞茶的功夫,哭喪著臉迴來,跪在陳瑞腳下:“將軍,請別難為小人了!”

    餘下來的一段時日,陳瑞接連在相府門前守候,皆被拒之門外。眼見著定於立夏之日的“獻俘”儀式,愈來愈近。

    陳瑞別無他法之際,就避無可避的想到了香墨。

    四月裏白日晴暖,但晚上卻仍是寒風料峭,風起時,侯在墨府門口的侍婢,眼看著一株早槐綻出,夜風裏飄飄灑灑地似下了一場細細春雨,不由連打了三個噴嚏。

    打完了,她抱緊了自己,狠狠啐了一口:“不知哪個缺德的在背後嘀咕我……”

    忽然看見門口一行車馬慢慢地停住,頓時喜上眉梢,三兩步迎在階下,諂媚喚道:“夫人!”

    剛從文安侯府飲宴夜歸的香墨,從馬車上被攙扶下已喝的微醺,侍婢忙上前攙扶,香墨並未留意她的神色,腳步亦如踩在雲絮上,走過了幾重月亮門,侍婢才又喚道:“夫人……”

    香墨連著聲音亦有些搖搖不穩:“怎麽了?”

    微紅的眼梢斜斜挑上,眼風不自覺的變得淩厲,侍婢一時隻不知是被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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