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隨即掙紮撕打,卻不敢再揮手,於是終究落進他的懷中。她不甘心繼續掙紮撕打,而封榮則仿佛在對待一個胡鬧的孩子,手指一下又一下的輕撫在她的後背。

    他的衣料貼在香墨的臉頰上,冰冷滑膩的觸感,還有熏衣香的味道。卻無法沾上一絲一毫人體的溫度,冷得像一塊寒冰。凍得香墨的心,也一片冰冷。

    她一邊掙動,一邊放肆慟哭,終究是哭得累了,才倚在封榮的胸前。

    **************************************************

    靜安宮空闊而陰暗,寒冰和薰香遮不住的腐敗氣息,飄浮於疊疊的白紗之間。

    封榮聲音在香墨耳邊低暗:“對不起……”小心翼翼地捧起香墨的臉,又說了一次:“對不起……”

    然後,她就看見了封榮手上帶著鐲子,那是一隻白玉鐲子,玉質汙濁混沌,還因為磕損被金箔包裹了一處。熟悉的讓她莫名心驚,她猛地抓住封榮的手,尖聲道:“這是什麽?你從哪裏來的?!”

    “燕脂給朕的,她說即使她死了也不準摘下來。”封榮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舉起手看著腕上的白玉鐲,笑得溫柔卻漫不經心:“說起來,她就求過朕的也就這一件事……”

    香墨卻再也不能忍受,猛地推開他的手。封榮一時都愣住,隨即伸手去拉她,香墨狠烈掙脫,轉身踉踉蹌蹌的向殿外跑去。失了神智的腳步被宮門處的高高門檻一絆,就跌倒在了門前。

    封榮慌忙上前去扶她,香墨卻隻抓住他的手,狠命的往下拽著那隻玉鐲。封榮腕上還堆疊著金絲如意結,陳國貴族男子總是要在而立之年前係著這種腕帶,以求能平安長大,長命百歲。此時金絲腕帶與玉鐲糾纏在一處,無論如何也拉不下來,香墨索性就兩隻手一起狠命的去拽。

    封榮的手上還細密布著昨夜的指甲劃痕,雖敷了傷藥,但並未痊愈,痛得不由叫了一聲。但也隻叫了那麽一下,隨即就抿著唇,自己去拽那玉鐲。

    “你不喜歡,朕就不帶,這就摘下來。”

    香墨此時卻狠狠抓住他的手,手指止不住地顫抖著,麵色死白,極慢、極堅定地搖了搖頭,兩點滾熱的淚就砸在他手上。

    “燕脂愛你。天啊,燕脂愛你!”

    她幾乎想笑出來,隻覺得自己是在一個荒誕無稽的夢裏。

    記憶的堤已決,自己那時才十三歲,已負擔了全家的生計。那年生辰,燕脂拿著積攢已久私蓄,買了一對廉價的玉鐲子送給自己。

    自己的淚漸漸迷了眼,卻舍不得要,最後姐妹一人一隻戴在了腕上。晚上,燕脂在身畔,低低說:“將來要是有了自己愛的人就把這鐲子送給他。我和姐姐總是喜歡同一樣東西,衣服是,鐲子也是。要是將來喜歡上同一個人……”

    說著,燕脂仰起臉,滿月的夜空銀鏡高懸,水銀似的光落在燕脂的臉上,她的眸子瀲灩生波:“那麽,我一定會讓給姐姐。”

    自己輕輕嗤笑:“別傻了,我才不會喜歡上你這思春小妮子愛上的人。”

    燕脂抱住自己,說話時手已經微微顫抖:“算命的先生曾說,爹娘隻有一個半女兒。我要是不長命,姐姐就替我愛他吧……”

    如今當時戲語一語成讖。

    巧藍來說,燕脂很幸福。隻以為是安慰自己,可是……

    香墨狠狠看住封榮。

    “燕脂愛你……”

    封榮仿佛不知道她在說什麽,疑惑不解的歪頭一笑。

    “你這個混蛋,我……”

    香墨驀然發狂,死死的拽住封榮衣襟,大力撕扯著衣襟被扯住,封榮有些窒息,正要抬手掙開,忽一眼望見香墨緊攥的手,不由一怔。十根纖長的指頭不停地顫抖,抖的漸漸失去了力道,搖搖欲墜。

    於是,他沒有動,隻是看著香墨。

    香墨見到他的眼神時,哭喊啞然而止。

    封榮的眼清澈的映著她,似望著自己,也似透過他望著極遠的地方,然而其中卻分明有著一絲令人哀憐的祈望。

    我恨死你,這句話已經無法說下去。

    一時間,香墨淚如雨下。

    無法恨他。

    他還隻是個孩子,燕脂愛他。

    無論是因為哪樣,她都無法恨。

    淚珠子滴到封榮胸前原本就濕漉漉的衣襟上,月牙白的顏色又深了一層。仿佛她和燕脂十年的光陰逝去,所有的都從指間漏過去了,什麽都抓不住,剩下的,也就隻有這一眼,這一麵,如此而已。

    封榮的手毫不遲疑的輕輕地抱住她,她微一掙動,隨即緩緩的貓一般縮到他懷內,臉貼著封榮的胸口,再一次哀嚎出聲。

    封榮的下巴正好抵在香墨的額上,他的唿吸,帶著溫熱的氣息掃

    過她的發鬢,他的手哄著嬰兒一般拍著她的後背。

    “香墨乖,不哭,有朕在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

    他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紗衣傳入她的肌膚,她竟起了一身寒栗。香墨的手緩緩舉起,想要推開封榮,可手指停在半空中,顫抖著。

    她看見水晶棺裏香墨在盈盈笑語:“姐姐替我愛他吧。”

    她微側過頭,就看見封榮兩道凝視的目光。熟悉的感覺如潮水般漫來,在那個秋日黃昏,她坐在一輛小車裏離開陳王府時,他便是這樣站在角門處默然不語地望著她。

    手指顫抖著,顫抖著,最終抱住了封榮。殿內靜極了,隻兩人的唿吸聲交纏地輕響。

    陳國曆二百三十四年,早秋。

    由大陳宮到文安侯佟子裏的府邸前,有羽林軍把守禁止閑人通行這一段路。大朝散了,宮裏的傳旨官就直到了府門前。

    佟子裏將傳旨內官引入大廳,樂儀奏樂之後,香墨被引出,傳旨內官宣讀聖旨。

    加封墨國夫人封戶至八千戶,文安侯五千戶。

    待傳旨內官走了之後,香墨看著供在香案上的纏金龍綢聖旨,看著又在掩麵喜極而泣的佟子裏,譏諷一笑。

    要知道,封王者萬戶,郡王五千戶。

    名無得,實已至。

    一入八月,便接連幾場小雨,天氣涼了下來。玉湖上千株碧荷開得晚,還是明麗如新的模樣。玉湖裏引過了一池清水,李嬤嬤由廊件走過,正看見幾名侍女靠在水亭中欄杆上,拿了細餌撒在池子裏,逗那些朱黃五彩的錦鯉。李嬤嬤見她們一身服飾精致,不似宮女但也不似誥命,便上前問:“你是哪個宮裏的,怎麽一點規矩都沒有?這池子裏的魚也是你們隨便逗的?”

    一名女子迴轉頭,也不起身,隻對著她嫣然一笑道:“奴婢們是文安侯府裏的,萬歲爺怕宮裏的人不可心,特恩典了奴婢等人進宮服侍墨國夫人。”

    李嬤嬤一驚:“墨國夫人?她進了宮怎麽不去見太後?”

    侍女隻管逗魚,又抿嘴一笑道:“這奴婢可不知道了,夫人正入謁呢。”

    李嬤嬤被侍女語氣裏的輕慢氣得直抖,但也不敢生事,轉身就迴了康慈宮。

    注:一個半女兒,指的是兩個女兒,有一個會早夭。

    承

    李太後躺在榻上看內閣今日呈上來的票擬,李嬤嬤跪在那裏,也不管打

    沒打擾她就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遍事情始末。

    “太後看看,如今那賤奴真是越來越猖狂了,您也不管管!上了年紀,信了佛,莫不是心腸也跟著軟了?”

    簪花仕女的沉香屏風後卻傳出一個帶著幾分張狂的男聲,然後從屏風後轉出的人影,一身大紅官服,前胸和背後均綴有絲巾繡成的華貴仙鶴補子,一品的朝服,正是李原雍。

    “芙兒就要入宮了,萬事等芙兒進了宮再做打算。”李太後閉目蹙眉,片刻之後再張開眼,雙瞳中已燃起了細小的火苗。拿著票擬的手一緊,還是淡淡的說:“我到底還是太後,你怕什麽?”

    “就是因為芙兒要進宮了,我才怕出什麽亂子。”聽她這麽說李原雍仍舊有幾分不平之意,冷哼了一聲道:“我聽說前陣子皇上身邊的內侍嗬斥了那賤奴一句,迴頭就被仗斃了。太後管不管都去看看,震一震那賤奴也好。”

    李嬤嬤扶著李太後坐起身,也盼著勾起她火來,就附和著又說:“國舅爺說的對,好歹太後您也去看一眼,奴婢怕這麽下去萬歲爺的心裏就隻有她,沒有太後了啊!”

    李太後心裏不禁一緊,如同有一滴熱水燙在心頭,猛地一陣抽縮,最後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詔鑾駕起行。

    李原雍方才滿意一笑。

    依照禮製,太後步輦都由十八位女官分兩行左右行,女官扶太後下輦,止住了內侍的唱報,進了煙波碧水閣。

    殿閣內因天氣晴好窗戶大開著,窗紗都支了起來,迎麵碧波千頃的玉湖,無數株荷花綻開。荷花本是清淨雅潔之物,然而玉湖中嬌品貴種何止百樣,晚秋時節盛放到了極處,朵朵皆明媚碩大,花葉蕊瓣,月白、淺粉、日落紅,如一匹靡麗的畫卷霍然抖開,密密織出潑天的奢華波濤,一浪浪的湧動。

    李太後落步極輕,雲履落在烏亮如鏡的金磚,無聲無息。

    書案前,封榮一身夾紗常服,很閑適的正寫著什麽,香墨陪站在一側。此時風起,從玉湖麵低低的吹拂而來,像一陣無聲的浪將她一身輕薄的妝花紗緊裹在身上。

    妝花紗這種料子看著極為素雅,而在日光下則緯絲顯花,花明地暗工麗異常,是西南傣族特有的貢品,即便是李太後今年也才得了一匹。

    走的近了,漸漸看見封榮的左手拉著香墨,書寫的空檔就附耳細語,想是唿吸離得太近,便如蜂蝶穿梭撲上臉來,烘得人酥酥麻麻。香墨便微微側首,伸手的用指尖輕點在封榮的額頭上

    ,不勝其煩似地將他推。

    聽見漸漸近前的腳步聲,她詫異地轉過臉去,鬢間步搖綴飾的瓔珞猶在珊珊作響,微楞了一下,唇邊就噙了淡薄的笑。

    “太後。”

    說罷就要屈膝跪禮,卻被封榮一把拽住。他隻掃了李太後一眼,隨意喚了一聲:“母後。”,就又低下頭去寫著,隻留給李太後一個石塑般的側影。

    倒是香墨將自己的手收迴來,狠狠瞪了他一眼,蹙眉嗔道:“陛下好沒規矩,仔細給太後請安。”

    封榮一邊笑一邊又拉過她的手,攏在自己掌心,當胸一揖:“拜見母後,母後萬安。”

    李太後唯一頷首,淡淡一笑。拿著幾本黃綾票擬的手指無聲抽緊,夔龍紋就扭曲在了指間。

    封榮垂首又寫,李太後和香墨便一個在禦案左側,一個在右側,各自默然無聲。隻聽到玉湖上蛙鳴之聲,遠遠近近的傳入耳內。

    “皇帝這是在做什麽?”

    好半晌李太後才開口打破一殿寂靜,話是問封榮,可黝黑深沉的瞳仁一瞬不瞬地向著香墨。

    “原來的陳王府空著也是空著,朕想賜給了香墨,可是不知道叫什麽府邸好。”

    封榮落筆寫了一個清俊的“佟”字,細細端詳,卻見香墨微微搖首,於是毫不猶豫的搓成一團,扔在一旁。金磚的地上,已有了十數個這樣由昂貴的禦用箋團成的紙團。

    清風微拂,玉湖粼粼的水光自密密清脆荷葉下露出,映在李太後的眼中,愈加變幻莫測。她似乎沒有看見地上的禦箋,慢悠悠說:“那就叫墨府吧。”

    “墨……”封榮仍舊沒看李太後,眼骨碌碌的轉了轉,伏身向香墨耳邊低聲說道:“不錯,就墨府好了。”

    香墨轉眼向李太後溫柔微笑道:“臣妾謝過太後賜名。”

    封榮揚起秀麗的眉,似才看見李太後手中的票擬。

    “母後是來蓋印的吧?”

    各地呈來的上奏,皆有內閣擬票成皇帝禦覽批紅蓋印。封榮厭惡政事,所以交由了李太後,封榮隻負責在批了紅的票擬上加上玉璽。為此朝中老臣已有人放言說,當今的聖上隻是一枚印章罷了。

    而這個被喻為印章的皇帝,拿起玉璽正待蓋上時,桃眸微睞,俊美的臉龐上忽然微蘊笑意,霍然伸手,月白的翟紋廣袖飄起,就將香墨拉至了身前。

    “來,幫朕蓋。”

    說

    著,將秀長的指纏住香墨,抓住璽上玉龍,優遊散漫的蓋在票擬之上,內容連看也不曾看。

    離得太近了,那隻手微燙的直欲燒人,溫熱的氣息撲在耳邊,香墨不由緊咬住下唇,下意識手肘向後撞去。

    “蓋歪了!”

    封榮被撞的一個趔趄幾乎摔倒,香墨也不管他,隻蹙緊眉神色嚴肅,幾乎起了怒意:“陛下有點樣子好不好?”

    說完轉開了臉去看李太後,李太後滿臉淡漠,目光恍惚,不知在想些什麽。剛剛眼前發生的一切,也仿佛半分也未看見。

    封榮也不惱,笑嘻嘻的蓋完了剩下的票擬,提筆又在禦箋上寫了“墨府”兩字,抬眼咬著筆端想了想,又在旁花了一朵盛開的秀美荷花。

    身側的香墨卻冷笑起來:“誰要那什麽勞什子荷花,抹下去。”

    封榮的聲音帶有幾分戲謔:“你不喜歡荷花啊?那你喜歡什麽花?”

    香墨微微一抬下顎,冷冷睨視著封榮:“什麽什麽花,你看誰家的府邸門牌子上刻花的?”

    這樣全沒有禮法的對答,李太後卻並沒有吃驚的樣子,隻是淡然看著,片刻之後拿起蓋好了玉璽的票擬轉身就走。

    封榮似並未看見,仍舊拽著香墨的衣袖糾纏,倒是香墨伸手一推他。

    “陛下,去送太後。”

    瞧見封榮麵上首次出現的不耐神色,便放軟了聲音,哄勸道:“這是規矩。”

    封榮這才笑了出來,拽著香墨將李太後送到了煙波碧水閣廊下。

    “躬送母後。”

    李太後上了步輦,稍稍側頭看著階上相依而立的兩人,瞳仁深邃難解,像是不見底一般。

    待迴了康慈宮,李原雍就迎了上來,焦急問道:“怎麽樣?”

    李太後連李嬤嬤都揮退了下去,也不落座,隻在金磚的地上一步一步,緩緩徘徊。暗紫金鳳紋的裙裾拖出極細微的窸窣聲音,和映著殿閣之外微風吹過樹梢,樹葉沙沙作響。

    半晌才開口道:“萬事等芙兒進宮再說,現在你不要去動她。”

    她這樣的神色讓李原雍周身從裏涼到了外,但也隻能躬身揖禮道:“微臣謹尊太後懿旨。”

    李太後這才坐在了榻上,不勝疲倦似的閉上了眼。

    封榮小時候她管教甚為嚴厲,甚至連他身邊的乳娘和內侍都要半年一換。隻有一步走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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