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靠著軟席,手裏拿著前日未看完的書。

    剛翻了兩頁,有宮人來通報,薑常在稍後過來拜見。

    “主子,這薑常在實在有趣得緊,每一次來,都要事先知會一聲,也不知是為了躲誰!”冬漠走過來將炕上散亂的被褥整理好。

    景寧聞言,放下手中的書,笑道:“你怎知她有意躲著?”

    “不是嗎?要不為何要事先通報呢!”

    景寧輕笑不語,隨即起身,將案幾上的書一一碼放好。

    是不是在躲,躲誰,她不知道,可最近薑珥時常來承禧殿,是為了見誰,卻是難逃她的眼睛。

    晌午的陽光,很明媚。

    院中的雪被打掃得幹淨,隻剩下堆砌在牆角的寸許殘雪,迴廊外,青灰色的方磚地被太陽一照,微微地泛白。角落裏有口天井,旁邊的樹幹早就枯了,偶爾飄下來幾片黃灰色的殘葉,又幹又脆,未落地,就被風刮得沒了蹤影。

    薑珥踏進門檻,臂彎裏掛了一個紅漆雙層食盒,一襲鳧靨裘鬥篷,帽子邊緣抿了一圈褐色的裘毛,遮住了大半張臉,未抬頭,先躬身行禮。

    “賤妾薑氏,拜見寧嬪,寧嬪萬福金安。”

    “無須多禮,快屋裏坐!”

    來過多次,依然是這般客氣,景寧上前一步扶著她,路過門廊,不忘朝著佇立得筆直的侍衛吩咐道:“趙侍衛,我與薑姐姐有體己話要說,這兒沒你的事了。”

    寒風裏,趙簡目光直視前方,仿佛一座泥雕。聽言,他微微頷首,目光從景寧的身邊蕩過去,隻一瞬,便移開了視線。

    “卑職遵旨。”

    低眉垂目的薑珥,整個人都裹在鬥篷裏,顯得格外嬌小纖柔。

    她在景寧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此時,難得抬了眸,柔柔地道:“姐姐的這個侍衛倒是難得,這麽冷的天竟然還在風裏頭站著。”

    景寧迴首,順著她如水的目光望過去。隻見那迴廊外的天井邊,趙簡側著身子,站得八風不動。冷風嗖嗖地吹,劍刃一般的薄唇,抿得緊緊的,使整個側臉顯得越發堅毅。

    “薑主子有所不知,他啊,是皇上派過來專門給我家主子看門的,倔強得很,一心想著迴去守城門。”冬漠將薑珥臂彎裏的食盒接過來,臉上笑意盈盈。

    景寧莞爾不語,卻見薑珥的目光片刻不離趙簡身側。

    “上次,我還與趙侍衛說起

    ,要調他去京畿營來著!”景寧幫薑珥脫下身上厚重的鬥篷,端了熱氣騰騰的茶盞給她。

    “那他答應了嗎?”薑珥脫口而出,須臾,又覺問得突兀,忙補了一句,“京畿營可是個好地方,大抵宮中侍衛都想去吧。”

    京畿營戍衛皇城,由皇親貴戚的八旗子弟組建而成,更勝昔日的羽林郎,頗得皇上器重。守衛京師的八旗兵丁們,無一不以調入京畿營為榮。可一旦入了,便不再是這宮城中的人,也不能再靠近宮苑……

    “姐姐想讓他答應嗎?”

    薑珥一怔,隨即,垂首,掩去臉上表情,“寧嬪開玩笑了,趙侍衛答不答應,賤妾如何曉得。”

    “看姐姐的樣子,似乎很關心這趙侍衛……”景寧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眸中笑意漸漸深了。

    薑珥窘迫地移開目光,纖長的眼睫微微翹著,盈盈顫動,宛若驚蝶,牽著人心隨之悸動,“寧嬪取笑,賤妾與趙侍衛……並不相識……”

    不相識?

    那為何,自從將這趙簡調入承禧殿,她緊跟著就來頻頻串門子呢……

    “京畿營可是八旗子弟夢寐以求的地方,多少人想進都進不去呢,主子好心,卻偏偏被他拒絕了,生生是個無趣的人。”冬漠不是個藏不住事的人,此時,卻將喜怒都擺在了臉上。薑珥不識她的性子,隻當是心直口快,心底卻恍然一鬆。

    “大概是人各有誌吧……”

    她柔柔的目光漾過去,迎著光,似水般繾綣。

    “主子,喜公公來通傳,皇上待會兒過來。”這時,秋靜捧著一疊錦棉彩緞走了進來。

    薑珥驀地迴神,卻是起身朝景寧道:“既然皇上要來,那賤妾就此告辭了。”說罷,她便取來雪白的鶴氅,可未等穿戴好,就被景寧輕輕地攔了下來。

    “薑姐姐留下吧,皇上過來了,也好說說話。”

    薑珥不自覺向外望了一眼,迴身,遞給她一抹淺淺的笑,“賤妾精神不濟,有些頭疼,就不打擾寧嬪和皇上的雅興了。賤妾先行告退。”

    --------下接手打版--------

    目送著薑珥緩緩而去的身影,景寧望了一眼站在迴廊外的趙簡,轉身,對著正往銅爐內添加火炭的冬漠道:“現在知道她在躲誰了吧。”

    冬漠小心翼翼地用夾子撥了撥爐內燒得通紅的炭火,頭也沒迴地問道:“誰啊?”

    皇

    上……

    申時不到,天空中開始飄起了雪。

    菲薄的白雪綿軟如絮,簌簌地落了一院子,天地間,被染成了一片溫暖的橘色,越發的靜謐。

    料想到他大概不會來了,景寧批了件羽毛緞鶴氅,撐著一把傘,踏著滿地落雪,走出了寢殿。

    唿入的氣很涼,吐出的卻是溫熱的:她未走遠,徐徐幾步,便停住在了後院迴廊外的空地上,院中幾株冰梅芳菲,未開的花苞如胭脂錦繡,堆了淺淺的雪,煞是可愛。

    入宮一年多,這樣安靜的賞雪倒是第一次。想她也是在寒冬臘月入宮,現下過了整整一個年頭,倒不曾想,自己會從最初一個小小的宮婢,晉封為嬪。這宮裏頭,未經過選秀而得封號的,唯她一人;樹大招風,若非後宮嬪妃傾軋,東西六宮各自為政,她也未必能在夾縫中求得生存。

    可也正因如此,各宮的娘娘們又無一不是出身上三旗的高貴女子,家世顯赫,家底殷實,父兄又有祿位、居高官的不計其數,宮闈內勢力相較,才會如這般殘酷。受寵與失寵之間,尚且要依照朝局權力更迭,太和殿上有什麽風吹草動,自然也落不下這寂寂宮闈。可隻有她,出身實在低得很,就算硬是提拔,也沒什麽資本與其他妃嬪一爭高下。

    所以,太皇太後會對她青睞有加,事事委以重任;乾清宮那邊兒,本不能與妃嬪談及的事,他反倒方便與她來講。

    親昵

    景寧自問不是個有野心的人,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步步走得如履薄冰,卻,並不僅僅是為了生存……

    雪,越下越大,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襯得臘梅嫣紅,愈發嬌豔。

    眼前,花吐紅蕊;耳畔,落雪靜謐。

    這時,一襲墨色錦緞闖入了眼簾:

    短襖蟒袍,狐裘的鑲滾,緞麵上的金銀繡線在白雪的映襯下格外奪目。他負手而立的樣子,像極了那江南石板路走來的俊雅書生。

    “大冷的天,不在屋子裏窩著,跑出來賞梅?”

    低沉磁性的聲音在她的身邊響起。

    檀香木骨的傘抬起,露出了一張笑臉,皎皎月顏,臉頰凍得嫣紅,更顯剔透。“皇上怎麽冒雪來了,若是受了涼,臣妾可是擔當不起。”

    說罷,將那傘移到他的頭頂。

    “是不是料想朕不來,就連晚膳都不給準備了?”他修眉微挑,將傘接到手裏,嚴嚴實實地裹住她的肩。

    方才走進前殿,裏頭竟然連個接駕的人都沒有,更遑論是晚膳吃食,還是讓小祿子去招唿承禧殿的宮人,在銅鼎內加了火炭,又備了熱酒羹湯。這會兒大概都齊全了。

    “臣妾接駕來遲,還望皇上恕罪。”

    她煞有介事地將手交挽在身前,欲見禮,柔荑卻被他一把握住。黑眸眯了眯,眼底碎波蕩漾,“還知道遲,朕真應該罰你。”

    “是小祿子該死,明知道雪天路滑,也不攔著萬歲爺。”

    大雪封門,她以為他定會留宿在乾清宮,所以才會打發了秋靜冬漠她們去歇著,就連正殿內的火爐都熄了,隻留兩個火盆在寢殿內熏著。誰知,他還是來了。

    “就這麽不待見朕?”微挑的眉,帶了三分戲謔。他不來,她倒是一點都不緊張,反而自得其樂。這後宮妃嬪,她可算是出奇的了。

    景寧腮邊染了一抹笑靨,抬臉,眸亮如星,“臣妾豈敢。臣妾滿心的牽掛,可都是皇上的……”

    他到底還是來了。

    在這宮裏,沒有哪個妃嬪是特別的,品階與家世出身,相得益彰,他給的寵愛也是恰到好處的親密、恰到好處的疏離,雨露均占,賞罰公允,很好的維持了宮闈表麵上的升平。可這後宮女子,最大的依仗便是恩寵,雨露均占固然好,誰不想博得情有獨鍾?

    沾了寵,便不怕沒有勢,若能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就是扶搖直上,步步高升。她既無家世,也並非名花傾國,若要得寵,便是看那時間,那機緣……

    承禧殿內,炭火熏暖。

    將厚重的殿門關上,隔了外麵漫天的風雪,滿室溫暖似春。

    火盆一側,擺了酒樽和珍饈,景寧將燙好的酒盛了一杯在荷葉樽裏,淳厚酒香,澀澀青梅,勾人津液,“這青梅酒燙的火候正好,皇上喝一口暖暖身子吧!”

    “青梅煮酒,你這是要與朕論英雄?”他接過來,黑眸中染了恣意的笑,微微仰起臉,一飲而盡,口中迴味無窮。

    景寧著手添了第二杯,又將盤中的精致小菜一一夾了,布到他麵前的盞中,“古人青梅煮酒,是帷幄天下;臣妾煮酒,卻是紅爐點雪,化解漫天寒氣。皇上踏雪走了一路,要小心身子才是。”

    鏤空銅鼎裏,劈裏啪啦燒著火炭,熱氣灼灼,熏得她臉頰微微泛紅。他喝罷青梅酒,身上漸暖,便將衣襟上的盤扣解開,鬆了鬆箍在脖子周圍的狐裘絨毛。

    “綠

    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倒是應景!”

    凝碧涵翠的荷葉樽,精致通透,是前段日子他才賞的;她這兒也實在沒有太好的器具,為了不委屈自己,隻好將平日慣用的器物都照樣子賞賜過來,倒與這寬敞卻簡單的寢殿格格不入。

    “皇上……有心事麽?”景寧微低著頭,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問了出來。

    從一進門,她就見他的眉頭蹙著,此時幾杯烈酒入腹,那鬢間的寒氣散了,可眉頭還是微微鎖著的。

    目光有幾分燙意地望過來,他黑眸深邃,卻隻是看著她,半晌不語;片刻,景寧轉眸一笑,“是臣妾多言了。”

    廟堂之事哪裏是她能置喙的,況且,能讓他為之憂思,定是家國大事,後宮妃嬪決不可僭越身份……她略微自嘲地笑笑,再抬首,眸中再次滿含恭順婉轉,卻正對上了他目光深深,那如墨的黑眸更甚霧靄寒潭,片刻讓她晃神。

    “朕確實有心事,你……願為朕分憂麽?”

    喑啞的聲音帶了幾分性感,被他灼灼的視線直直地凝視,景寧霎時臉頰一熱,抿了下唇,垂首,輕語,“不知皇上被何事所擾,家國大事,還是心結愁緒?”

    修眉微挑,他唇角勾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家國大事如何,心結愁緒又如何?”

    “若是家國大事,臣妾可不懂,”她說罷,微微頓了一下,須臾,笑意潺潺地抬眸,眸中幾分清亮,幾許柔光,,“可若是皇上心中有愁緒難平,妾願作一朵解語花。”

    近在咫尺的臉,嫣然如花;他黑眸轉深,看著看著,眼底漸漸濃鬱出了一絲玩味,“是不懂,還是不敢……”

    “後宮不得幹政。家國大事屬於金鑾殿,是皇上的事,是眾位肱骨大臣的事,並不需要女子來籌謀。”眉黛彎彎,她說得細語輕聲。

    他卻笑了,笑得恣意優容,放下流連在她臉頰上的手,又實在看不得她這一本假正經的模樣,使勁捏了一下她微翹的鼻尖。直到捏紅了,才放開手。

    “廟堂與後宮焦不離孟,你倒是忙著將自己摘幹淨!”

    外麵的天色逐漸昏了下來。

    雪越下越大,鋪天蓋地的,落了滿滿一院子。

    景寧放下手中酒盞,跟著他,亦步亦趨地走到窗欞邊,隨手將支窗木杆搭起,撬開了窗戶一角,透進來幾許涼意。

    “是不是平叛的事情不順利?”望著他籠在迷離光暈中的側臉,景寧還是

    輕輕問了出來。

    玄燁負手站在窗前,深邃的目光落在外麵的桔樹上,聞言,微微側眸,“你倒是通透。”

    未等她開口,他複又望向窗外,“現下朝廷分成了兩派。強硬的幾個貝勒親王紛紛請戰出兵,蕩除禍亂;可兵部和戶部的官員,皆是一味上書要朕遵從組訓,安撫南疆諸王為主,動用武力為輔。說好聽了,是蕭規曹隨,朕看來卻是貪生怕死,苟且偷安。”

    “那,皇上決定招安?”

    順應人心總不會有錯,起碼不會在開戰之前,就在內朝引起內訌。

    對那些主和的朝臣,她倒也能理解幾分,貪生怕死也罷,苟且偷安也罷,這後麵牽扯了多少人家的身家利益。三藩遠在邊疆,勢力卻滲入朝廷各處,否則,豈敢犯上作亂?朝廷不出兵則罷,動,則有斷臂之痛,那脈絡各處連著的人,絕不會坐視不理。蕭規曹隨是輕的,怕就怕,是內外勾結……

    “留下來的積弊,總要規製的。”扶著窗欞,他摩挲了幾下那嚴絲合縫的窗紙,眼中笑意斂了,卻多了幾分深邃幽遠,“三藩功高兵強,長年來不斷做大,勢壓朝廷,長此以往,朝廷就真的還不如一個封國了。既然禍根早晚要除,與其拖下去,不如快刀斬亂麻……”

    後麵的話,他沒說。

    但景寧明白,長痛,不如短痛,就像太皇太後說的,膿包捅破了,心裏也就消停了。可出兵畢竟不是小事,就如南疆諸王造反,說到底,也是被撤藩所逼;早先決定撤藩的大臣們,如今人人自危,生怕成為安撫南疆的犧牲品。可他們畢竟都想錯了,皇上想撤藩久矣,動手與否,隻不過是時間問題、是時機問題,如今南疆反了,是正中下懷。

    “太皇太後她老人家說,一旦兵戎相見,便是持久之戰。屆時繁華不再,怕是連南疆的百姓都會被禍及。”

    “朕早就做好了準備。”兵禍起,必然焦土蔓延,可他既有心撤藩,便定要將藩王的勢力牢牢釘死在南疆;不打碎那些瓶瓶罐罐,何來盛世升平……

    “看來,皇上是勢在必得。”

    景寧靜靜地望著他,那黑眸,瀲如雪,深如海,眼底碎芒離合,難掩風華。

    他哪裏用得上誰來寬慰呢?他早有了必勝的信心,他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看得遠,看得透徹。足下江山,秀麗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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