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從最高處跌落最底層的痛苦,是常人無法理解的。索性冷宮裏鮮有人知,除了那些內務府的宮人,沒有其他的人會故意來嘲諷,為她省了不少閑氣。

    “主子放心,東廂那邊一切安好。”秋靜說著,將涼果端進屋內,然後走出來,靜靜地站在門廊上,看她一針一線地穿引如梭。

    “主子的手藝真好!”

    原本破舊的地方,繡了一方錦簇繁花,針腳細密,淡雅精致,或明或暗的五彩繡線,勾勒在淡墨宮裝的裙擺上,仿佛花香如夢,栩栩如生,綻開了一抹明媚的春天。

    “這還是我當年入宮時,穿過的第一件旗裝,雖然破了,卻是一直舍得不扔。”景寧抿唇,微微有些陷的眼窩裏,透著一抹勉強的笑意。

    秋靜心疼地看著她,卻不知如何寬慰。

    自從那日從符望閣佟太妃那裏迴來,主子的精神就越發低落萎靡,從來都是個淡定從容的人,卻不知為何變得如此消沉,就連福貴人請她過去談心,都被拒絕了。

    沉下口氣,她咬咬牙,還是低低地開了口,“主子,白大人那邊,多次詢問那包藥草的藥效……”

    藥效?

    景寧滿目複雜,半晌,卻是笑了,些許苦,些許無奈,“你倒是不妨讓他來親自看看我的情況,到時候不用問,也知道效果了……”

    她有些自暴自棄,自顧自地補衣裳,卻沒有注意到秋靜更加擔憂的神色。

    低著頭,她手上不停,可那針卻漸漸地偏離了滾邊,不知縫到了哪裏,原本細密的針腳也亂了。可,那雙原本混沌的眼眸,卻漸漸地由迷離,轉到了清明——

    低著的頭微微抬了抬,她伸出手,輕輕地攥住秋靜的裙角,“你的宮裝也破了,我來給你補一補吧!”

    秋靜一愣,卻是忙不迭卑微地搖頭,“這怎麽使得,主子金枝玉葉,如何能屈尊降貴,主子折殺奴婢了……”

    景寧不以為然地扯了扯唇角,“哪裏是什麽金枝玉葉,我也是曾內務府出身的奴婢啊,況且,如今身在冷宮,就更不是什麽主子了!”

    她說著,便牽過秋靜的裙擺,膝上的針線笸籮繽紛多彩,裝著滿滿的繡線,取出那淺緋色的一種,配了配色,便開始穿起了針。

    那般認真的樣子,纖纖素手,緩緩勾引在自己的裙擺上,秋靜怔忪地看著她,震驚之餘,心底裏,驀地浮起了一抹動容。

    “主子,這使

    不得的……”

    她局促地擺手,下意識地後退,卻又被景寧給扯了迴來。

    “別動,外麵有人看著呢……”

    景寧的聲音輕輕的,未抬頭,那眸中,已然帶了一抹內斂的精光。

    太後

    秋靜目光一滯,眸光閃爍著,微微側目,用餘光去瞥門廊外那一片荒草萋萋的空地,果然,在朱紅的門檻處,人影曈曈,幾抹墨綠色的衣裙,隨風搖曳,時隱時現。

    看那架勢,是有備而來。

    “主子,這……”

    秋靜有些慌了,心緒飛轉,卻是下意識地將手攥緊。想她們一介冷宮中的人,與人無尤,平白無故的,怎會招惹是非,莫不是東西六宮那邊過來,特地尋事的……

    “待會兒,你拿著這笸籮去東廂福貴人那裏,若是我酉時還沒去,你就到禦藥房,找那個叫白啟的人……”景寧拉著她的手,悄然私語,叮嚀囑咐。

    說罷,她輕輕推了推她,然後,故意大了聲音,道,“你這丫頭,平日裏看著細心,怎的裙子破成了這樣,我這兒白線不夠了,你快去福姐姐那兒取一些來!”

    說完,她示意她離開,可秋靜卻踟躕地看著她,梗著脖子,遲遲不動。

    她不願留她一個人,又怎能留她一個人……

    景寧卻斷然起身,將懷中的針線笸籮塞到她手上,發狠地,推了她一把,“快走,若是遲了,我的手就算再巧,也補不好你的裙子了……”

    秋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攥得緊緊的手握成了拳,半晌,轉頭就走。

    主子,等著奴婢……

    時值正午,陽光開始變得焦灼,景寧斂著眉目,見秋靜安然無恙地消失在視線中,才複又安然地坐迴到小紮上,眼睛微微眯著,挽著手臂,悠悠然撫弄腕上的碧玉手串。

    玉珠晶瑩,顆顆寒涼,她極有耐心地一顆一顆數著,方才數到第五顆,那隱在門廊外的幾個人,才輕輕然,踏進了院內來。

    “奴婢們,給寧嬪主子請安!”

    來人清一色的墨綠色宮婢裝,旗髻,平底的繡鞋,為首的那個,是個中等年紀的嬤嬤,滿臉端肅,持著手,恭敬地朝她行了個禮。

    景寧微微抬首,看了她一眼,卻是調開視線,不動,亦不語。

    視若無睹,倨傲哂然,沅頤見她這般樣子,卻依然恭敬端和,絲毫不以為忤逆,反而朝著身後

    那些年輕的宮婢揮了揮手,讓她們讓開一條道路,複道:“寧主子,我家主人有請,請寧主子隨奴婢們上路!”

    平直溫吞的語調,卻是一字一頓,命令般不可迴絕。

    景寧輕輕扯了扯唇角,透出了一抹冷意。

    上路?

    黃泉路麽……

    “盛情相邀,豈有推辭之理,隻是不知,你家主子是哪位?”

    冷宮中,她識人不多,能有這種本事遣人來“請”她的,更是罕有,想來跑不出東西六宮的人,可對付一個已然貶謫的妃嬪,何須這般陣仗:是為了爭寵?她被貶謫久已,什麽爭寵會爭到這景祺閣來;是尋釁?事隔多時,單單挑這個時候尋釁……

    “寧主子,您跟著奴婢一去便知。”

    沅頤說罷,身後那些宮人越發朝著她圍攏而來,氣勢強硬,絲毫不允許她拒絕。

    景寧輕輕地笑了,“好吧,既然如此,勞煩嬤嬤前方帶路了……”

    撣了撣裙擺上落花的芳塵幽香,臨出門的一刻,她幽然迴眸,望了一眼身後的寢房,然後,便施施然,跟著來人,走出了偏殿。

    意外

    貞順門內,是最為荒僻的北五所。

    門外,矗立著皇城角樓,角樓的東麵,坐落著一處孤靜清幽的佛堂,平日裏少有人煙,不曾修葺,已經荒廢了許久。

    她從未來過這裏,跟著宮婢一道走,曲曲繞繞,甚至認不清前方的路。

    花盆底兒的旗鞋踏過那些殘破的方磚,磕磕絆絆的,可那些宮人卻絲毫沒有給她緩步的機會,看著她們冷厲的麵孔,她禁不住猜測,是不是要將她帶到什麽隱秘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地處決。

    可正當她的這種想法冒出來,卻立即被否決了。

    因為,前方,忽然出現了另一群宮婢。

    淺灰色宮裝,料子是上好的雲錦,統一的旗髻,清一色花盆底的旗鞋,端莊從容,無論從裝束還是氣勢上看,都明顯高出了身邊這些墨綠宮裝的宮婢很多。

    “傳皇太後意旨,召景祺閣犯婦人烏雅氏,速去慈仁宮覲見!”

    為首的也是個嬤嬤,卻已然上了年紀,一副慈和的麵孔,可深陷的眼窩中總透著威嚴,說罷,便朝著身後的宮人揮了揮手。

    沅頤見狀,卻上前一步,徑直擋在了景寧身前。

    “玉嬤嬤有禮……”

    玉寧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卻是笑了,“我倒是誰呢,原來是宮正司典正的沅頤啊。怎麽,內務府很閑麽,值得你特地跑腿過來帶人!”

    沅頤的臉色白了白,硬著頭皮道,“都是奴才命,主子有吩咐,奴婢不敢抗命啊……還望玉嬤嬤通融,不要讓奴婢為難……”

    未等她說完,玉寧輕步走上來,張手,狠狠地給了沅頤一巴掌。

    “大膽賤婢,簡直是放肆,看在你是宮正司典正給你幾分薄麵,竟還蹬鼻子上臉了,你家主子是哪位,敢和太後娘娘並稱!若不是看在你們司正爾清的份上,定不饒你!”

    沅頤被打得跪在地上,嘴角滲出血痕,她身後那些宮婢卻沒一個敢上前來扶她,捂著臉,她早已嚇得麵如土色,不複方才的威嚴氣勢。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請玉嬤嬤饒了奴婢吧……”

    宮裏頭就是這樣,不僅是妃嬪之間有品階之分,就連奴才也要分三六九等。跟了哪個主子,在哪個宮伺候,都是分辨的依據。

    宮正司是內務府六局之一,負責糾察宮闈、戒令謫罪之事。這個沅頤是宮正司的典正,正六品的女官,在後宮中的地位已然不算低,可尚不及眼前的這個玉寧——隸屬慈仁宮,專侍皇太後身側的宮婢。

    “暫且饒過你這次,若是再有下次,別怪宮規無情!”玉嬤嬤說罷,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從從容容地將景寧給帶走了。

    涼風如霧,徐徐地送來野丁香的味道。

    本以為,這個玉嬤嬤會將自己送迴景祺閣,或是,果真如她所說,將她帶到慈仁宮。可左思右想,她都不明白,為何那個高高在上的仁憲皇太後會想幫她。

    景寧心緒煩亂地跟著玉寧的腳步,卻不防腳下不穩,絆倒一塊石子,身子一側歪,險些摔倒。

    “前路坎坷,寧主子當心……”玉寧及時扶住了她,瘦弱老邁的胳膊,卻是格外有勁力,絲毫不像個年邁的老者。

    景寧不由多看了她兩眼。

    前路坎坷……

    她迴味著她的話,不由暗自歎了口氣。前路,果真是坎坷得很。

    參禪

    地上叢生著淒淒艾艾的芳草,拓瓦方磚早已殘破不堪,那殘垣連天的縫隙,一直蜿蜒到不遠處那方小小的井亭。

    目之所及,是那雜草蔓延的井亭迴廊,迴廊上,靜靜的站著一個明黃宮裝的女子,花信之年已過,卻依然端莊靜婉,風

    華依舊。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這是個寂寞的女人,淒苦半生,守著貞靜,在那一處小小的慈仁宮,度過了寂寂年華,如今,芳韻不再,便是那身華麗尊貴的宮裝,都染上了一層黯淡幽然。

    果真,是仁憲皇太後……

    景寧有半晌的錯愕,心裏沉著一口氣,步履緩緩,走了過去。

    “賤妾烏雅氏,參見皇太後,太後萬福金安!”

    博爾濟吉特?清如扶著危欄,斂著神色,仿佛正在沉吟什麽,聽見聲音,才轉過身,視線逡巡摸索,漸漸地落到景寧未施粉黛的臉上。

    “宮女裏頭的女子,無一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爭奇鬥豔,而你卻淡妝素服,不飾環佩,倒是難得!”溫溫靜靜的聲音,平淡似水,仿佛那過了時辰的香茗,雖不再溫熱,卻依然沁人心脾。

    景寧挽著手,越發的卑微:“皇太後謬讚了,賤妾戴罪之身,當一心靜思己過……”

    她不提,她也不便多問,隻當是碰巧遇上了。

    博爾濟吉特?清如點了點頭,“人生在世,就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定會傷其身、痛其骨。宮裏的頭的人,安於平庸的太少,癡心妄想的卻太過。你能這麽想,很對……”

    句句佛理,字字珠璣,這般平和的心境,在深宮內苑卻是難找,隻是這一褒一貶的話,卻不似在誇她。景寧耳畔聽著,依稀感覺出了一抹若有深意的味道。

    “今日召你來,不過是參禪說佛,且隨哀家來……”沉靜半晌,博爾濟吉特?清如才緩緩地開了口。

    景寧莫名地看著那緩步走進佛堂的背影,卻是不敢耽擱,快步跟了上去。

    “吱呀”的一聲,佛堂的門,在身後關上了,那些隨時的宮人均守在門外,景寧走過去點燃蠟燭,取過來一支香,燎了,遞給皇太後。

    “北五所裏頭那麽多宮人,知道哀家為何單單挑中了你麽?”

    景寧低著頭,聽著她一語雙關的問句,思緒微轉,緩緩地道:“臣妾被貶謫景祺閣,定力不夠,心思尚浮,皇太後心慈眷顧,是賤妾的福氣。”

    她語帶謙卑,卻是不動聲色地繞過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拿著香,博爾濟吉特?清如端然朝著高座上的菩薩神像揖禮三下。燭淚肆意,高高在上的神像籠罩在

    一抹香霧輕煙中,寶相莊嚴,含了大悲憫,大智慧,靜靜地,守望著人世間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的過客。

    “機敏睿智,靈透善謀,難怪,皇上會傾心於你……”

    景寧略微驚訝,斂身再拜,“臣妾已是冷宮中的人,皇太後折殺了……”

    清如卻搖頭,淡笑,“如何能靜,如何能常?唯我而已;如何多苦,如何多怨,隻因不識我……若是心中有我,再多的錯都是情;若是心中無我,再多的情,都是錯……”

    景寧靜靜地看著站在熏香的雕鏤銅爐前的皇太後,青煙繚繞,在燭焰飄渺中,仿佛是那羽化欲去的仙,隻因舍不得凡塵俗世的債與孽,輾轉徘徊,不得超脫。

    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即是錯。

    所謂人在俗世外,不動即亡;人在蓮台上,不動,即佛。

    景寧也拿過一支香,朝著堂上神像,深深叩首。

    “妾不懂佛,卻粗識世俗的道理。這人生在世,若是不能從內心去原諒別人,那就永遠不會心安理得;同樣的,若是不寬恕,不放下,苦了別人,亦是苦了自己……皇太後如此平和心善的人,定會福祚綿長,還是要寬心才是……”

    博爾濟吉特?清如側過目光,含笑地凝著她,“還說你不懂佛,這番話,便是哀家這般常伴青燈的人,都不曾看破,你小小年紀,卻是難得……”

    這時,外頭忽然有嘈雜地喊叫聲傳來,瞬間打破了佛堂片刻的寧靜。

    景寧驚訝地抬首,想這禁宮大內,向來是莊嚴肅穆,一律不允許任何人膽敢喧囂聲勢,像這般混亂的叫聲,倒是第一次聽到。

    “種如是因,結如是果,唯心而已。你且去吧,記得,萬事當心……”清如將香插進香爐內,再不看她一眼。

    景寧莫名,斂身揖禮,“多謝皇太後恩賞,妾告退。”

    大火

    等她走出佛堂,才過了未時,外麵的天氣依然很悶。

    耳畔,那嘈雜的叫喊聲音依舊喧囂,她兀自莫名,恍惚間,竟是心慌得厲害。步步逡巡著往前走,忽然心緒一轉,整個人都震顫了。

    種如是因,結如是果。

    種因,結果……

    東廂。

    福貴人。

    秋靜。

    秋靜……

    景寧的心,已然唿嘯欲出,雙手握得死死地,她疾步飛

    馳,急匆匆地往景祺閣的方向跑。

    門廊內,已然火光衝天。

    人聲嘈雜,唿救聲充斥在耳,亂走一團的北五所變得昏黑而朦朧,熱浪滾滾而來,撲鼻的焦灼味道,濃煙滾滾之中,不斷有人往外跑,來不及穿戴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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