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劍仙的聲音清越如劍鳴:“雲水淼是我昆侖的人,寄某今日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帶走她,還望道君成全。”


    謝無妄隻想冷笑。


    這麽拙劣而蹩腳的借口,也就寄懷舟這種腦子一根筋的人會用,他還真敢用!


    等……等等!


    雲水淼。


    謝無妄神魂一僵。


    一隻無骨蛇般的手趁機纏上了他的袖口。


    雲水淼那個極特殊的、像是捏著鼻子和喉管發出的矯揉聲音從身後傳來:“我不走,道君,我不走。他會殺了我,你要保護我……”


    謝無妄:“……”


    嘶!


    他,好不容易才擺脫了那個酒的陰影。


    觸到雲水淼的氣息,瞥見她的身影,強大的通感立刻直襲腦海,他仿佛迴到了燈火輝煌的乾元殿,一杯接一杯地飲下風味獨特的“美酒”。


    此間滋味,實在難以述說。


    想到自己即將為了這個馬尿味的女人傷透寧青青的心,謝無妄不禁怒極而笑,神魂癲狂。


    這算什麽事?


    *


    寧青青坐在殿頂上,感受著胸腔傳出的痛楚。


    從心魔和器靈得意洋洋的吹噓中,她知道距離竹林一夜,已過去了兩百年。


    這兩百年裏,這具身體變得更加敏感多思,胸口除了疼痛之外,還添了從前沒有的無力絕望。


    寧青青垂下了眼角。


    她是非常聰明的高等生物,她並不覺得這個身體像心魔和器靈所說的那樣愚蠢。


    “她”隻是全身心地愛著一個人,給他全部癡心和愛意,問心無愧地愛著他。


    付出純真的善良和愛意,卻收獲了傷害。這不是她的錯。如果整個世界都在用惡意迴報那些善良的人,那麽這個世界一定病了,並且病入膏肓。


    寧青青懨懨地換了個姿勢,蹲在屋脊。


    她喜歡這個身體,舍不得讓它送上去受欺負。


    還不如躺在殿頂看戲。


    ……等等!


    一聲清越劍鳴傳來,寄懷舟長劍微挑,鏗鏘有聲。


    啊!雪!星!


    寧青青轉了轉眼珠。雖然這是妄境,但雪星是她看中的劍,她不會讓它受欺負的,至少,不能讓別的劍欺負到它的頭上!


    她計上心頭,唇角勾起壞笑。


    此刻,謝無妄正被身側那塊馬尿味的牛皮糖粘得魂魄冒煙,瞳仁之上血絲一道接一道迸裂。


    這一日的場景他記憶猶新,寧青青麵色異常慘白,連唇色也是淺淡的,一雙眼睛分明沒有含淚,卻能看出波光顫動。這是傷心入了眼眸。


    她的聲線是顫抖的,字字泣血,離開時的背影卻異常決絕,柔弱的脊背立得筆直,肩膀一晃也不晃。


    這一日之後,她就再沒有歡喜過。她變得平靜、哀傷、憔悴,直到他把一個女人帶迴玉梨苑那日,她才迴光返照了一瞬,然後,她的眸中永遠失去了光。


    謝無妄的神魂輕輕地笑著,心髒不斷往下沉。


    餘光瞥見她的身影從殿頂掠下來,他笑了笑,琉璃血絲不斷迸裂,占滿半個眼眸。


    他會帶她迴去,從此悉心嗬護。


    他有好多話,要細細與她說。


    ‘阿青,等我。’


    他盯著她。


    在他的記憶中,根本沒有雲水淼什麽事。


    到了今日他才發現,原來雲水淼存在感十足。她抓著他的衣袖,不斷搔首弄姿,裝作不小心地對著他嗬氣,令他一次又一次迴憶起了那個恐怖的酒味。


    而寧青青……


    她的舉動與記憶中一般無二,聲聲控訴,像是柔軟的針,一下一下,細細密密地紮進謝無妄的心。


    在真真切切地失去過她之後,他已不再有半點不耐煩,而是將她的每一個字都聽進了耳中。


    他著實是,傷透了她的心。


    懸在她眸中的淚,就像是懸在他頭上的鋒刃。


    那兩汪清泉,搖搖欲墜。


    不過,一切與記憶中仍是有些區別——到了該為他披上戰袍、遞上寶劍的時候,她卻徑自轉身去到寄懷舟麵前,將屬於謝無妄的法衣披到了寄懷舟的身上,再用手中的龍曜換走了寄懷舟手上的雪星劍。


    這是她的記憶催生的妄境,寄懷舟像塊木頭一樣,老老實實任她倒飭。


    謝無妄:“?”


    比鬥如約進行。


    一招一式,皆與記憶中一般無二。他手中無劍,卻照舊施著劍招,怪誕別扭自不必說。


    寄懷舟修為已至合道大圓滿。


    謝無妄雖不至於落敗,但卻無法再像記憶中那樣輕描淡寫地接下劍招,並且隨手揮開牛皮糖般不斷粘上來的雲水淼。


    隻見她一次又一次尖聲驚叫著,擰著她的水蛇腰,不斷往他麵前湊過來、湊過來……


    每一次,都成功在他魂魄中掀起血雨腥風,叫他一番又一番地不斷迴憶起,在那整整四日裏,被飲不盡的“美酒”支配的恐懼。


    “啊——道君!”


    “道君救命!”


    “妾身好害怕呀!”


    謝無妄:“……”


    第44章 痛徹心扉


    乾元殿前。


    廣場。


    寧青青說完傷心話,欺騙寄懷舟說龍曜有靈之後,卻義無反顧地把謝無妄的法衣和龍曜,都塞給了寄懷舟。


    謝無妄:“……”


    兩位絕世強者開始了屬於他們的戰鬥。


    謝無妄手中無劍,身邊又有雲水淼這個拖油瓶,雖不至於落敗,但難免負傷。


    他將右手橫於身前。


    他原是反手握著龍曜,用劍鞘輕而易舉地擊退寄懷舟的進攻,然而此刻,龍曜在寄懷舟手裏,自己卻隻能虛虛握著右手,以肩和臂來承受那些本該落在劍鞘上的攻擊。


    龍曜無刃,是一柄古樸滄桑的重劍,一劍一劍鈍鈍地斬在身上,疼極了。


    龍曜是他的本命劍,身體的自發防禦不防龍曜。


    一記記重擊,堪稱被至親捅刀。


    事實上,正是如此。他的法衣披在寄懷舟的身上,在陽光下微微泛著暗黑的流光,刺目之極。聖山頂一戰,是她最後一次為他披上戰袍,後來殘墓一戰、謝城一戰,比起眼下更加兇險百倍,他的身上卻失去了那一層帶著溫暖柔情的防禦。


    不僅如此,此刻她還親手將唯一能傷到他的龍曜遞到了寄懷舟手中。一記一記,筋骨震裂,痛入神魂。


    謝無妄倒是不怨她,反而覺得有些痛快!


    一擊又一擊,身體寸寸破裂,劇痛連綿不絕。口中鮮血狂湧,戰鬥愈加酣暢。


    他的心腸是冷硬的,待人狠,待自己更狠。疼痛於他而言,什麽也不是。


    眸中浮起了輕飄飄的笑意——倘若這樣便能令她解恨,區區疼痛,又有何妨?


    重劍擊落,倒是替他短暫驅散了籠罩在心頭的陰雲,讓他無暇去細想那雙盛滿哀傷的眼睛。


    這一身傷,是痛,也是痛快。


    他倒是寧願她鮮活地報複,也不願她行屍走肉般凋零。


    “再來。”他淡淡開口。


    原是雲淡風輕,但此刻身軀已經遭受重創,口一開,便鮮血狂湧,喘息沉沉。


    頗有一點英雄末路的蒼涼。


    寄懷舟舉劍迎上,冷聲道:“寄某堂堂正正與你一戰,不需要你讓!道君莫不是舍不得離開雲水淼片刻?”


    原本的戰鬥中,謝無妄身邊帶著人卻遊刃有餘,寄懷舟落在下風,深覺屈辱,於是含恨說出了這句話。此刻聽來,卻是無比嘲諷了。


    謝無妄輕笑:“是又如何。”


    反倒縱著雲水淼又靠近了些。


    雪上加霜,魂魄生煙。


    真·謝無妄:“……”


    睥睨蒼穹的道君,人生頭一迴體驗到了“後悔”的滋味——他一向認為,這種情緒是世間最無用,最令人不齒的。此刻,他卻真真切切地悔了。


    真是得益於這個處處是烏龍的妄境。


    瞳眸猩紅的謝無妄繼續迎上,與寄懷舟轟隆對撞。


    漸漸,謝無妄眸色徹底冷了下去。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斷寄懷舟右臂的那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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