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院門,寧青青禦劍而去。


    “阿青,”溫和的聲音帶著笑意,“走了就別迴來啊。”


    倘若謝無妄此刻可以動一動,他定會一把火將這具不聽話的軀殼焚成飛灰。他的心腸向來極為冷硬,他的理智向來不可撼動,他的腦子裏從未有過任何失去理性的念頭。


    但在這一刻,他將自己與這具軀殼剝離,真心實意地,想要滅殺了它。


    然而他卻不得不借助這具軀殼的神念,感受她一點點遠去。


    寧青青騎著劍飄離聖山的時候,其實是有那麽一點不好意思的。


    因為心魔和器靈再一次打起來了。


    它們都以為對方偷吃了她的魂力,畢竟她看起來那麽傷心,那麽絕望,怎麽可能一口吃的都供應不上?


    兩個都知道,倘若再叫對方這麽偷吃下去,要不了多久,對方就會變得比自己強大許多,到時候隻有死路一條!


    這般想著,心魔和器靈再不顧父子之情,拚盡全力廝殺在一處。


    寧青青:“……”


    害得父子相殘,這可真是……紅顏禍水啊!


    這事做得,恁不地道。


    *


    他記得,她走了整整六日。


    到了第四日,他懶洋洋地暗示浮屠子去找她,良言相勸。


    而他,又冷了她兩日之後,親自將她接迴。


    他見到她的時候,她已不再冷著臉鬧別扭,雖然仍有一點委屈,但卻掩不住失而複得的喜悅。她根本,離不開他。


    往昔的一切,與他的預期分毫不差。


    然而此刻卻不是那麽一迴事。


    他不知道她還能撐多久,也許幾日,也許幾個時辰,也許……幾息。


    她流下的每一滴苦痛的淚水,都是流逝的魂力。


    她在枯萎,在死去。


    他卻隻能這般看著。


    看著這具軀殼,走向屬於他的至高之位,走向他並不需要的喧囂繁華。


    走向……


    他記得,她離開之後,他每日都要飲下許多酒……


    那個,滋味永生難忘的酒。


    第43章 擁她入懷


    寧青青開啟自動尋路,在晨光熹微時,飄飄然落進了一片紫竹林。


    竹上一斑一斑滲著淺色的圓點,像是串串淚痕。


    悲淒傷情,十分應景。


    心魔和器靈還在她識府裏打架。


    她不喜歡它們打架,那種感覺就像是腦海裏麵關了兩隻亂飛的蒼蠅,嚶嚶嗡嗡,又吵鬧,又把自己撞得很不舒服。


    得想個辦法勸架才行。


    寧青青眼珠轉了轉,找個落葉鬆軟的地方盤膝坐下,托著腮,自言自語——


    “好奇怪啊!天聖宮的釀酒師,為什麽會釀出味道那麽像馬尿的酒來?莫不是……釀酒師自己飲過馬尿?”


    戰鬥激烈的雙方忽然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樣,齊齊呆住。


    打鬥戛然而止。


    心魔:“噗哈哈哈哈!兒砸,老子這是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秘密哇!”


    器靈:“……”


    心魔:“嘖嘖,都怪為父無能,讓孩兒你流落在外,淪落到飲馬尿為生,所以這麽了解馬尿的滋味啊!咦嘻嘻,嗚哈哈,咩桀桀桀!”


    器靈:“放……放屁!老子才沒碰過凡馬,那是獨角妖獸的味。”


    心魔:“噫噓唏!隨口詐一詐,你還真就自己交代飲過獸尿啦?嘖,真是知子莫若父!”


    器靈:“……別和你爹說話!”


    這一迴合,器靈完敗。


    寧青青眨巴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東看看,西望望。


    她什麽也沒聽到,什麽也不知道,她隻是一個傷心失落,神不守舍的殤情女子,平平無奇,深藏功與名。


    這一架,心魔和器靈倒是打出了一個結論——似乎誰也沒有撒謊,因為若是對方當真偷吃了魂力的話,不可能還是和原來一樣弱唧唧的。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在這次妄境中,寧青青遭受的打擊還不夠大,沒能真正傷到魂魄。


    發現“真相”之後,兩個事後諸葛開始了毫無節操的馬後炮對轟。


    心魔:“嗬,是你信誓旦旦說女人最看重第一次,所以第一次離家出走肯定痛徹心扉,現在好了?知道自己是個廢物了?”


    器靈:“哈,現在怪我?老子有沒有告訴你,這一次吵架他們和好得太快,恐怕虐不進骨子裏?”


    心魔:“嗤,馬後炮。行了,下次別再犯蠢,你爹我心胸寬廣,原諒你一迴。”


    器靈:“如果有一天這世上沒了蠢貨,一定是你老子我大義滅親!”


    兩個相愛相殺的家夥花費了足足三個時辰,終於在磕磕絆絆的吵鬧聲中敲定了下一步計劃。


    隨後它們雙雙休戰,養精蓄銳去了。


    寧青青無聊地發起了呆,讓這個身體自己動。


    她其實有點想不明白——心魔和器靈說這些是她的記憶,可是她並沒有這樣的記憶。


    這個身體的所有感受她都感同身受,她並不討厭這個傻乎乎傷心的女子,因為全身心地喜歡一個人、對他好,這件事本身並無任何過錯。


    錯的,是那些隨便對別人施加傷害的人。


    善良友好的高等生物默默關注著這具自己會動的身軀。


    隻見這具身體抬起手來,輕輕撫著一株淚斑紫竹,柔聲對竹子們說話。


    ——“你們也是因為傷心,才弄得滿身都是淚水對嗎?我本來心中很難過,但是看到你們之後,忽然覺得自己的事情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和他在一起整整一百年了,他很忙,也不喜歡我多管他的事,我早就覺得我和他並不在一個世界,但我舍不得他,從來沒想過要離開他那個與我格格不入的世界。”


    ——“和他在一起,我改變了許多許多,變得都不像我自己了。我也覺得這樣不太好,可是我真的很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說個秘密,你們別笑話我啊!我,我見到他穿過的衣袍,用過的茶盞,他的法寶,他寫的字……所有和他有關的東西,心髒都像是裝滿了熱水一樣,暖得冒泡泡,就是這麽喜歡他啊!”


    ——“別人都以為我貪圖他的權勢財富,其實不是,我就圖他這個人。我從來沒有問他要過什麽東西,我就是喜歡他,想要好好陪他一輩子。不過……算了,負心之人一文不值。沒什麽大不了,從此刻開始,我要一點一點把他從心裏麵扔出去,等我傷好了,我便不陪你們了,我要開始我的新生活,你們不要太羨慕我哦!”


    聲音軟軟的,疼痛悲傷的心田上,好像正鑽出一株堅強的小幼苗。


    竹海隨風發出‘沙沙’聲,沁來陣陣清香。


    寧青青忍不住接過身軀的控製權,開口對“她”說:“你很好,很堅強,我喜歡你,我會陪著你度過難關,我們一定可以的!”


    雖然明知道“她”聽不到,但寧青青仍是投入了全部真情實感。


    心弦一震,眼睛裏緩緩洇出淚水。


    寧青青敏銳地發現,這兩滴淚水有些不一樣,它們不再浮於表麵,而像是從心底淌出來的熱淚。


    像是她的淚,又像是“她”的淚。


    這是一種很陌生的情緒,胸口湧動著激烈的感情,雖然在流淚,但並不傷心。


    就像……孢子迎著狂風,堅定前行。


    哪怕身體被吹得扁扁的,但它仍然一往無前,它勇敢、堅定、無畏,它不會指望著誰,也不必依賴著誰,它肆意飛翔,竭盡全力衝鋒,生死無憾!


    其實,世間每一個生命,都是這樣的啊!


    心中的小小幼苗在抽枝發芽,孢子尋到了它的沃土,它勇敢地紮根,努力地活!


    寧青青站在原地,感動得淚流滿麵。


    心魔:“嘶!怎麽迴事!器靈你偷襲老子?!”


    器靈:“你還惡魔先告狀了!明明是你偷吸我的力量!王八蛋不孝子,你想弑父?!”


    心魔:“我若是王八,那你又是個什麽東西!”


    器靈:“蠢崽,你是王八,那你祖宗十八代當然也都是王八!”


    心魔&器靈:“……”好像哪裏有點怪怪的?


    寧青青成功被它們打斷了思緒,不過,她已經發現了兩個了不得的秘密!


    一個是,隻要自己為不屈的生命而感動(?),那麽器靈和心魔就會變得虛弱。


    另一個是,神器須彌芥子,居然知道獨角兇獸的尿是什麽味道……真是細思極恐。


    一通大吵之後,鱉氏兩父子繼續養精蓄銳準備下一個妄境去了。


    它們已經放棄了這個妄境,因為幾日之後,謝無妄便會找到寧青青,二人冰釋前嫌重歸於好,在竹林甜蜜相擁親吻,然後迴到床榻上這樣那樣。


    這段劇情,它們不想看。


    寧青青:“……”


    二位請務必抓緊時間,她一點兒都不想和飲了料酒的謝無妄親密接觸。


    她打不過他啊!


    *


    唯我獨尊的人往往偏執。


    舊日重迴,謝無妄意識到自己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對小木人,因為在將來的日子裏,她再沒有做過任何木刻。他失去的,是她一筆一劃,精心把木頭雕琢成兩個人模樣的那份心思。


    看著寧青青禦劍而去,除了憂心她的性命,令他無比躁鬱之外,最為意難平的便是那對小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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