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山區她曾出入過無數次,哪怕不用點燈也知道拐角在哪裏、階梯在哪裏。一路摸黑衝進了朱門,卻在殿前的青石板路上,停下了腳步。


    孤冷的三座墓碑,墳前漂遊著跟螢火蟲似的細碎幽火,微弱的青色火光照亮了上麵的名字,與一捧正在開放的小花。


    不管原先是多朝氣、多霸道、多溫柔的人,如今都這樣躺在了無生氣的泥地裏,等不到半個能來祭拜的後來人。


    逐晨兩膝一軟,跪到地上,莫名悲從中來,整個人被一種難以抑製的絕望所籠罩,好像世界驟然變得漆黑,透不出半點光。


    她才明白為什麽風不夜的夢是黑色的。門中弟子與幾位徒弟紛紛離世,樸風宗的光也早已隨著幹涸的鮮血湮滅了。


    逐晨在墳前莊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四顧沒找到帶自己名字的墓碑。


    她瞥見一道暗芒,伸手在地上摸索,才發現那長高了的雜草叢裏,還端正擺著三位師兄弟的佩劍。


    劍身上皆有曲折的裂痕,尤其是微霰的劍。他這人性情本就桀驁,倔強不屈,除風不夜外,連天道老子也敢舉劍一爭。他的劍身碎成了無數的裂塊,壯烈犧牲在戰場上,被風不夜重新煉化凝固。


    隻是劍身雖在,人已消亡,這把青鋒寶劍也失了靈魂,變得平庸無奇。


    逐晨吃力地站起來,隨手抹了把臉。


    樸風山的人是不是都不在了呢?隻剩下風不夜一個人。


    她腳步虛浮地往前走去,想找到那人挺拔的背影。


    穿過迴廊,走過小橋,邁過荒廢的花園,逐晨終於看見了風不夜垂首坐在亭前的身影。


    那裏似乎是片別樣的天地。有微弱的光,有清澈的湖水,有漂浮的河燈。


    他的世界很安靜,鶴唳的風聲到這裏也全沒了聲息,仿佛天地即將傾滅,唯獨留下了他一個。


    “師父——!”


    看見風不夜的刹那,逐晨好似見到了主心骨,快步跑到他身邊。靠近了這人後,她又不敢隨意動作了,放緩腳步,小心翼翼地在他身旁蹲下。


    風不夜手心裏托著一盞紙燈,紙燈上寫滿了往生的咒文,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像是已魂遊天外。


    逐晨一把抓住他的手,緊緊握住。那雙手僵得不真實,硬得像鐵,冷得像冰,讓逐晨懷疑眼前的是不是一個活著的人。可是他吞吐間又有唿吸,暗青的筋脈裏還能摸得到心跳。


    逐晨問:“這就是你眼中的天道嗎?”


    風不夜仿似完全聽不見她的話。


    逐晨唿吸輕緩,竭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可聲音聽著還是有些喑啞:“你不要難過,這些都不是真的。小師弟還沒有長大,我們已經離開樸風了。你不用再給他們,點這盞亡魂燈。”


    風不夜略微偏過頭,半闔的眼中倒映出她的殘影,又不認識般地轉了開來。


    逐晨沒有出聲,與他並肩坐在一起,飄蕩不安的心終於落下來一點。


    “師父。”逐晨凝視著他的側臉,一字一句不停地同他說話,“你累嗎?天道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嗎?你入魔,是為了要救師兄們嗎?我可以幫你呢?”


    風不夜感到有些詫異,今日這夢做的,異常的清晰。還要逐晨來安慰自己。


    他斂去眸光,沒有應答,因這看起來像是自言自語的怪事。


    他也不想聽什麽肺腑之言,隻覺得這個“逐晨”再一開口,又是他的一道心魔。


    逐晨得不到迴應,漸漸不再出聲,抱腿在他身邊坐著,與他揮霍著時間。


    不期然間,她仰起頭,望向夜空。


    分明應該是魔氣漫天的蒼穹,幾道微弱的星光卻刺破了烏黑濃重的雲層,堅持地閃爍著一點白光。


    逐晨一下子高興起來,覺得這樣才是真實的。


    風不夜的世界裏哪怕沒有太陽,也有月亮;沒有月亮,也會有星星。


    因為他生來便是為了照天地長明。


    身邊的人突然開口道:“天地何能長明?日升日落才有自然萬象。”


    逐晨愣了愣,問出口:“我方才說出來了嗎?”


    風不夜也覺得她這問題很是奇怪,但對她總有著數不盡的耐心。


    “這是我的夢境,你在想什麽,我為何會不知道?”


    “所以我才叫逐晨嗎?”逐晨說,“天地不能長明,可總有清晨日暮。‘夜如何其,夜鄉晨。’。晨光將露,天要亮了,師父。”


    風不夜聞言,又偏頭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神很是溫柔,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逐晨不自覺向他依靠過去,試圖從這個冰冷的人身上汲取一點溫度。她問道:“師父,現在魔界界碑碎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朝聞也會變成這樣嗎?”


    風不夜寬慰她道:“你不用擔心,師父會替你處置好。”


    他如今還是住在樸風山上時的樣子,是各大宗門眼中的劍修宗師,或許還會是堅守到最後的一名凡間修士。他的眼神、風骨、氣質,連同他劍身上的每一道劍意,都帶著他的驕傲與不屈。


    這樣一個強風摧折不去,曆經風霜與淒苦的人,最後依舊是拋下自己的尊嚴與所求墜入魔道了。


    風不夜唿吸頓了頓,問道:“你哭什麽?”


    逐晨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淌過側臉,落到風不夜的衣袖上,在他素白的布料中打出一圈濕潤的水漬。


    她忽然就明白了,風不夜的隱晦不談,他的擔憂焦慮,許多朦朧的困惑都在這時候有了解答。


    “是用你煉化的那道龍魂嗎?”逐晨哽咽著,吐字難以清晰,“我知道,魔界界碑就是一條盤臥的龍脈,也是天地間最後一道龍魂。你要代替它駐守在魔界嗎?從此以後你就變成一座山,哪裏都不能去了。”


    風不夜再次沉默下來,抬起手,輕柔地揩過她臉上的淚痕。


    可是那行眼淚怎麽都止不住,她一眨眼,就顆顆地落下,好像跟著她的悲傷在無休止地宣泄。


    風不夜想過,若是自己不在,逐晨會不會為自己落淚,會傷懷他多久,會不會連下輩子,都沉淪在這一段難以自拔的惋惜之中。


    他私心裏,或許有這樣希望過。不是作為一個英雄叫他人緬懷,而是作為一個親近的人,讓誰無法忘卻。


    可是真看見逐晨哭得這樣傷心,他又覺得於心不忍。


    風不夜生出點動搖,那動搖猶如在他胸口剮了一劍。他就知道會是如此,這人好像是他軟肋上長出來的一根尖刺,皺皺眉頭就能讓他心緒大亂。


    風不夜擠出一個笑,說道:“你也覺得難過?你從前離開時,怎麽不想師父會覺得難過?”


    逐晨太討厭這樣的事情了。


    她知道風不夜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要活下,可是她又沒有辦法,也沒有身份去叫風不夜變得自私一點,隻能一再地懇求他:“你不要悄悄地走……師父。”


    她想到這人有朝一日不在身邊,化作一尊沒有聲息的巨石,也許還留著半分神識,每日對著日升月落,花枯草榮,就覺得是一件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事。光是想想,就快要被悲傷淹沒,不能有半分的理解。


    她不希望他吃苦,不希望他受傷,不希望他一個人孤坐。連他有一點的不高興,都覺得要滿腔抑鬱。


    “師父。”逐晨將頭埋在他的肩窩裏,哭得渾身不住輕顫,用全部的力氣抱住了他,在他耳邊低訴道,“我真的喜歡你,你不要離開我。”


    風不夜喉結滾動,感覺理智有一瞬間被衝進了汪洋大海,進而感覺到的是驚懼,下意識地想把逐晨推開,把這種瘋狂剝離出去,將這種放縱約束迴來。


    逐晨連抱著他的手臂都在發抖,他輕而易舉就可以掙開,可是她隻哀聲說了個字,風不夜的手就鬆了。


    庭院裏的燈點點亮了起來,風不夜感覺被逐晨抱著的地方開始滾燙發熱。他好像大敗了一場,聲音輕得自己都聽不見,緊貼著逐晨的耳朵問道:“你知道什麽叫喜歡嗎?”


    逐晨心說,沒有緣由、解釋不清的,高興、同情、心痛、不舍、嫉妒、悲傷,乃至是生死,所有的東西好像都跟所謂的喜歡連在一起。


    她還沒想好怎麽說出口,眼前的夢境已經開始坍塌。


    風不夜闔上眼睛,身影碎裂在虛妄的畫麵中。


    第146章 生產


    逐晨醒來後,還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臉上一陣沁涼,還掛著淚痕,沾濕了枕巾,現實是無人幫她擦拭。


    她用袖子抹了把臉,靜靜躺著。一會兒想起風不夜那雙冰得刺骨的手,一會兒想起他獨坐在亭邊放河燈悼念亡魂的黯然,一會兒又想起他目光溫柔聲線顫抖的幾個字。


    那一切真實得太過可怖,哪怕是在睡夢中,每一處景色,乃至是每一處花草,都細致入微,宛如刻在他的血肉他的魂魄裏,是他親身所曆,而不是偶然中自天道縫隙中窺見的一角。


    逐晨抱住頭,感覺一陣眩暈,糊塗得厲害。她見天色已經亮了,索性起來洗了把臉,又換了身衣服,趁早去找風不夜。


    她推門出去,風不夜也正好從前方的屋裏出來。


    隔著十多米的距離,二人對上了視線。


    逐晨完全看不清對方的神色,卻莫名覺得風不夜的眼神裏藏著諸多複雜的情緒,落在她身上,有種厚重的錯覺。


    她心感訝異。伯奇食夢後,風不夜該不記得那些事情了才對。還是說他修為已高到這等地步,能直接窺破係統的技能?


    逐晨摸了摸臉,叫自己冷靜下來,裝作若無其事地朝他走過去,抬起手招唿道:“師父……”


    “師姐!!”


    風長吟從旁邊橫衝過來,拽住逐晨的手臂,力道大得她身形一歪,等站穩時已轉了過去。


    少年咋咋唿唿地喊道:“師姐,煤球要生了,你快過去看看!”


    逐晨咋舌,剛積蓄起來的膽量一下被他晃出去半瓶,扭著脖子往後看,心道煤球生了關我何事?那又不是我的娃。


    好在風長吟的下句話將她那不在線的理智給拉了迴來:“可能是難產!兩隻快分娩的母獸不知怎麽打起來了,鬧了個兩敗俱傷,在那兒不停地哼唧蹬腿,就是生出不來。血水流了一地,氣都喘不過來。大夫說再這樣下去隻能一屍兩命!”


    財運關天啊!


    煤球她養了那麽長時間,投喂了大量的彤果葉片,尤其是花費了不少心血。經曆過不孕不育的波折,這會兒才要生第一胎,要是出了事,首先就對不起那本她看了幾個通宵《煤球產後護理》。


    她打了個激靈,反手抓住風長吟道:“快快!帶師姐去看看!你怎麽不早點來叫我呢?”


    風長吟大為無語:“師姐你睡得跟頭豬一樣!張識文等人在外麵都快把門給敲破了,你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他怕驚擾到師父,隻能離開,就喊了我跟師兄過去。可是我不會治愈的法術,師兄用了,反讓那煤球有力氣暴躁掙紮,傷得更重。現下恐怕真是要不行了,你過去或許還能看上最後一眼。”


    逐晨用力撞了他一把,罵道:“我呸!你這熊孩子瞎說什麽不吉利的話!”


    兩人很快趕到煤球的養殖圈外。


    阿禿半夜被人群吵醒,頂著一腦袋膨脹的毛發趴在旁邊看熱鬧。


    它的存在過於醒目,龐大的身軀嚴重影響了周圍的采光,加上它前科累累,逐晨一見到它,下意識地懷疑,是不是它的鐵憨行為影響了孕獸本就不大平靜的心情。


    阿禿那雙漆黑的眼睛自逐晨出現起就一直盯緊了她,幾乎是在瞬間讀懂她對自己的汙蔑,暴跳起來張大嘴,學著人類的樣子,朝她做吐口水的動作。


    哎喲!


    這禿毛雞學人類的壞習慣怎麽就那麽積極呢?


    要不是不合時宜,它這身毛又要沒了。


    阿禿本來想嘶吼一聲博博麵子,念著周圍的魔獸還在難產,怕逐晨到時候又不要臉地找借口汙它,強行忍住,不斷甩著頭進行無聲唾罵。


    風長吟憂愁道:“你看阿禿都被嚇瘋了,怎麽辦啊師姐,還有救嗎?”


    逐晨目不斜視地走向煤球的產房。


    張識文等人都聚集在門口,裏外圍了個水泄不通,態度比對普通孕婦生娃還關心得多。逐晨一出現,人群自動分成兩道,為她讓出條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修仙不如玩基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退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退戈並收藏修仙不如玩基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