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言被小丫頭們服侍著換下髒衣裳,又因大郡主跟了來,一時也不好直接上床躺著,隻好勉強支撐著陪在外頭。

    坐在外廳下首,聽大郡主誠懇的跟她說:“我是確實不知姑娘真不會騎馬,原以為你是一時害羞就開了個玩笑。沒想到……唉,還請姑娘原諒我一時莽撞,需要用什麽盡管跟衛玄說。剛才看你的裙子也刮破了,過會兒我再讓針線姨娘們過來給你量一量,做幾件新衣裳。”

    靜言一聽便笑了,連連擺手,“不用不用,大郡主上次送的衣裳還沒舍得穿,可千萬別再破費了。”

    其實她現在隻想一骨碌滾倒在床上,好好歇歇閃了的腰和磕了的腿。

    大郡主聽了卻是一愣,想了一下才反過味兒來,哂笑道:“你是說前些日子過中秋時送的那些吧?都是舊的,隨便穿穿就是了,不算數。”

    說罷豪爽的一揮手叫丫頭,“去把管針線的大娘叫來!”

    靜言忙又勸了一迴,連連說使不得,“一件裙子破了而已,算不得什麽。如果郡主有好的跌打藥送我一盒罷。”

    不過是跌下馬來,摔破些皮子,有些青腫罷了。這個時候唿三喝四的叫人給她做新衣別人該怎麽想?還不得以為她是借機占便宜麽?

    郡主雖比一般女子颯爽,畢竟是從小長在王府裏,又是極聰明的人物,轉念間也想到了這一層。盯著靜言看了一會兒,終於搖頭笑道:“你呀,謹慎得太過了。”

    靜言隻是微微一笑,沒言語。

    此時有小丫頭進來說大夫已經到了,正等在外頭。

    靜言便被夏菱等人扶到內室,放下簾子。聽到大郡主在外頭一個勁兒的叮囑大夫要仔細診察,是否有淤血壅滯餘體內,若是有也好配些通絡活血的藥劑。

    靜言的一截手腕露在紗簾外,大夫靜坐調息後細細的診了一迴。夏菱與夏荷伺候在簾內,褪下靜言的裙子褻褲,把腿上膝上的傷勢一一說了,大夫一邊聽一邊又問了幾處細節,便退出去開方子。

    夏菱跟了出來,外廳已有小丫頭伺候下筆墨。

    一抬頭,卻見窗外有個人影兒,看那高大身量……難道是大總管一直等在外頭?

    既然廳裏有大郡主應酬著,夏菱便尋了個空兒,挑簾子出去一看,果然是大總管。

    衛玄看出來個丫頭便問道:“大夫怎麽說?”

    夏菱行了禮,答道:“迴大總管,大夫說全是外傷

    並無大礙。”見衛玄點頭不再言語,夏菱遲疑了一下,大著膽子問:“大總管可知姑娘是怎麽摔的?”

    衛玄微一皺眉,“不過是意外罷了。”隨即又看了一眼夏菱,認出這是素雪庭的大丫頭,心中一動,問她:“近幾天有誰來找過章姑娘麽?”

    夏菱笑著說:“大總管不知道,我們這院子每日裏進出的人多著呢……”

    衛玄不耐煩的打斷她,“章姑娘是西院管事,我怎會不知素雪庭日日都有許多人往來,你明知我問的是什麽還要裝傻?”

    夏菱一縮脖子,“先前,姑奶奶倒是來了一趟……”

    衛玄眉頭皺得更深,冷冷的說:“有什麽便一次說了,吞吞吐吐的連話都說不利索麽?”

    大總管果然可怕。夏菱當下也不敢再耍花招,一五一十的把之前姑奶奶來的事兒學了一遍。其中怎麽擠兌靜言的,怎麽數落不能在收簽冊上有外人字跡之類更是一字不落。

    但夏菱這丫頭有一項優點,雖然她腦子好使,誰說了什麽都能記得清清楚楚,但她在學話的時候能管住自己不妄加評論,隻把原話說了。這樣一來她說的話總是讓人信服,不像某些小丫頭,動輒一點點小事也要誇張上三五分,越說越玄乎。

    衛玄這般精明嚴厲的角色必然能分辨出真假。聽著夏菱學舌,倒確實是姑奶奶慣常能說得出做得到的事兒。

    又過了片刻,夏菱剛剛說完,裏邊的大夫也開好了方子起身告辭。

    大郡主跟了出來,吩咐身邊最得力的大丫頭冬晴送客。轉身又囑咐衛玄說:“隻要是靜言這邊要用的藥材一律給最上等的。還有,你們那邊不是慣常預備著一種跌打藥酒麽?”

    衛玄搖頭,“那都是給男人們用的東西,太狼虎。不過我記得還有一種宮製的紅花紫荊膏較為溫和,過會兒讓小廝送上來。”

    大郡主詳細問了用法配料等,又叮囑幾句這才帶著丫鬟們去了。

    衛玄讓夏菱進去迴靜言,說他有幾句話想問,現在方不方便?不片刻夏菱出來:“說姑娘請大總管進去。”

    走了一個又來一個。靜言複又出來坐在外廳裏哀怨的想:這些人非趕著她全身疼的時候才有話說麽?平日裏活蹦亂跳的時候怎麽都不來呢?

    衛玄進來坐定,點著名兒隻讓夏菱留下,其他人暫時迴避,等人都退下又是沉默片刻,才說:“今日落馬是意外。”

    靜言看了他一眼,有些莫

    名其妙,“沒錯,確實是意外。”心中卻奇怪,這家夥今天怎麽突然說起廢話來了?平日不都是惜字如金的麽?

    “大郡主隻是開個玩笑。”

    “是,確實是開玩笑。”

    “大郡主也是好心,希望幾日後你也能一起參加秋獵,出去樂一樂。”

    “是,大郡主確實是一片好心。”

    “你掉落馬下是因為不會騎馬。”

    “是,我確實不會騎馬。”

    就在靜言幾乎要懷疑衛玄今天是不是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腦子壞掉了的時候,衛玄突然掃了一眼夏菱,“聽見了麽?沒人想害你家姑娘。”

    靜言猛的一扭頭看向夏菱,隻見這丫頭的臉蛋子一下就紅了,低著頭喃喃的說:“是,奴婢知曉了。”

    靜言眨了眨眼睛,慢慢迴過頭又去看衛玄。

    衛玄也正好看著她,黑黑的眼瞳裏帶著笑意,“你的丫頭很忠誠,隻不過愛耍賊心眼子。一件小事也要順便告個狀,訴個苦,很怕她的姑娘受了委屈被人算計。”

    靜言想了想說:“她是我的丫頭,自然處處維護我。這也不算錯吧?”

    衛玄點點頭,“但還是要收斂些。丫頭們說話有時口無遮攔,免不了有些喜歡斷章取義的,這便是招人記恨。若是落在有心人耳朵裏,橫著豎著也能堆在你頭上,到時候隻需一句‘她主子不這樣說她又從哪兒聽來的’,你便有脫不開的幹係。”

    邪門了。

    靜言定定的看著衛玄有些發愣。想不明白他怎麽突然提點起她來了?

    衛玄不習慣與人說話拐彎抹角,看靜言不解的神色便直接說道:“這丫頭已經告訴我姑奶奶來過的事兒,其實我今天來也是要說這個。先前交給你的賬可看過了?看出什麽沒有?”

    見靜言垂下眼睛,衛玄一笑,又補了一句:“你隻管有一說一,這次隻是你我二人之間的事,不會有旁人知曉。”

    靜言想了一下,先叫人沏茶,又讓小丫頭進來把這一陣子的各項票冊都拿來,做足了大總管要詢問近期賬目的假樣子,這才吩咐除了夏菱都退出去。

    夏菱衝夏荷使了個眼色,一時間就聽外頭夏荷揚著聲音給小丫頭們派活計。

    茶喝了半碗,廳裏隻有翻動紙頁的聲音。

    靜言讓夏菱取來一本雜文集,從中抽出幾張折著的紙遞給衛玄。

    “有件

    事一直想問問大總管。咱們府中的香料是南域直接送過來的,每年都是有數兒的?還是各有不同?”

    衛玄看著紙上的端麗小楷,“這些你不用管,隻說差了哪幾樣?”

    靜言答道:“芝蘭香餅入庫一百二十枚,中間被東院調用四十枚,後分三次還迴。西院一年中發放出去共七十四枚,剩餘在庫的應該還有四十六枚。但庫中隻有二十六枚是芝蘭香餅,另有二十枚看著不像,但登著的是芝蘭香。另還有一項千步香也是如此,因為府中用千步香和龍腦居多,西院庫中一共入了三百枚,幾次折返調度後,有近七十枚香餅是品相極差的。”

    以次充好?

    衛玄寒下臉,沉聲說:“還有什麽?”

    靜言猶豫了一下,衛玄厲聲喝道:“說!”

    靜言斟酌一番後,不直接答話,反而放輕了聲音慢吞吞的說:“實不相瞞,除了每月的銀兩過往,其餘西院庫房內的東西大多都是對不上的。但之前的管事是誰?這些短了的東西一共能折算多少銀錢?對於王府是九牛一毫還是大虧空?以前有人借機占便宜中飽私囊,應該查。但,查出來要抽了哪一位的嘴巴?又要牽扯出多少人丟了臉麵?”

    衛玄眼神一凜,盯著靜言,“你想怎樣?”

    靜言道:“我怎敢‘想’怎樣?現在這個位置……”搖了搖頭,不想提這個,便轉開話頭又說:“打個比方,最終查利索了,查出虧空了三千兩銀子的東西。那轉個彎子再想想,三千兩銀子能買來西院太平麽?如果真惹毛了哪一位,鬧騰起來,三千兩平的了她的火氣麽?三千兩能買來王妃舒心,大郡主不發脾氣麽?”

    衛玄皺起眉毛,“所以便不查不說,裝聾作啞?!”

    靜言抬頭看著他,“大事化小,查到一半就不查了,警鍾敲一下也就算了。反正已經換了人,我這個八竿子遠的外戚隻會小心翼翼,又翻不出花兒來,大總管盡可以放心。”

    過去的就過去了罷。嚴查之下,西院難再太平。王妃無用,大郡主脾氣火爆,真鬧起來誰能收拾最後的攤子?

    既然她已經接手西院,以後必然是要幹幹淨淨的了。因為她若是也去貪去占,築北王府想收拾她乃至她的家族都是抬一抬手腕子的事兒罷了。更不用說,府中多少人明裏暗裏的盯著她,一個新來的,隻有安安分分。

    這便是大郡主的如意算盤啊……所以眼下靜言隻怕衛玄一力主張公事公辦,逼著她查出個所以然,用她

    當槍使,這才是最慘的。

    正是提心吊膽不知怎麽應付這位又冷又硬的大總管時,衛玄卻說:“很好,就按照你打算的辦吧。”

    咦?

    衛玄看著靜言睜得圓溜溜的眼睛忽而笑了,“等你傷好了我派個妥當的師傅來教你騎馬,這是咱們王府裏的傳統。你以後的日子還長,總要學著些才好。”

    “這……這……”

    怎麽就轉到這兒來了?不是在說賬冊麽?

    看靜言一臉惶恐又結結巴巴,衛玄更是笑得開懷,“摔一兩次也沒什麽,摔著摔著就會了。”

    靜言眨了半天眼睛,終於提起來一口氣,咬著牙說:“謝過大總管!”

    衛玄走後不多時就有小廝送來兩隻精致考究的小瓷瓶,瓶上貼著簽兒。

    “紅花紫荊膏?”靜言終於能歪在床上歇著了,正拿著小瓶子細細端詳。

    夏菱坐在床畔小墩子上笑道:“這是大總管吩咐送來的,說是禦賜的。我才剛揭開聞了聞,除了藥味竟還有些許冷香,果然是好東西。不如姑娘現在就試試?”

    靜言搖搖頭,“晚上的吧,免得蹭了衣裳。這些藥膏裏總有些油脂,萬一弄在衫子上洗不掉,怪可惜的。”

    夏菱忽然湊近了一些,擠著眼睛笑道:“沒想到大總管麵兒上冷冷的,心地卻很好。”

    靜言心說:好個屁!

    但也隻是一笑。

    夏菱與靜言愈發相熟,自然看得出她想什麽,便掩著嘴貼到她耳邊,“姑娘沒聽大總管說‘你以後的日子還長’麽?這就是他很滿意你了,也是拐彎告訴你,以後有事兒他必然保著。”

    靜言不置可否,笑著抬手彈了她一個腦崩兒,“還拐彎呢!今天也不知道是誰自作聰明,結果被人看出來戳破。而且你可記得人家也說你‘雖忠誠但愛耍賊心眼子’麽?”

    夏菱頓時又臉紅起來。

    靜言抬了抬眉毛,舒舒服服的窩在墊子上,“夏荷,拿些橄欖來我吃。”

    可是這滋潤的小日子也沒過上一會兒,突然就來了各色客人。

    先是王妃聽聞靜言落馬,親自來看了。嚇得靜言趕緊起身,換了衣裳,規規矩矩的坐在外廳,被迫聽著王妃不著調的東拉西扯。

    後來好不容易王妃走了,靜言剛脫了外衫躺迴床上安夫人又來了。

    隻得重新又穿戴整齊,又是一

    遍乏味的客套話說著。

    這之後幹脆連衫子都沒來得及換,孔夫人便來了。

    再後來是顧夫人。

    再後來是二公子打發人送了跌打藥酒。

    近晚膳時分,小郡主的貼身丫頭秋雯“屈尊降貴”蒞臨素雪庭,帶了問候的話,送了一盒點心。又說:“我們郡主說章姑娘管著西院的雜事很辛苦,難得有那麽笨的竟然騎馬還會掉下來,讓姑娘好好歇幾天罷。”

    這是誇她還是罵她呢?

    看著秋雯一扭一扭的走出去,靜言想起衛玄說丫頭們的話。果然真有這些口無遮攔的,明明是好心,但到這種小丫鬟嘴裏就變成罵人了。

    夏菱和夏荷清點了一遍收到的禮物。

    “姑娘,光是各色跌打藥酒藥膏就好幾樣呢!”

    “這得用到什麽時候啊?”

    靜言坐在小炕上,垂著眼皮兒說:“給我好好的收著。大總管不是說了麽?騎馬,多摔幾次,摔著摔著就學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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