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秋季極短,往往一場風雨過後就冷下來一大截。今年的秋雨來得急,中秋剛過幾日便是瓢潑一樣的鋪天蓋地。

    靜言照例早早起身,用過早點後團坐在小炕上,膝上搭著條薄薄的小絨毯子,懷裏還揣著一隻紫銅小暖爐。夏菱夏荷也是照例的一邊兒一個伺候著,房裏也是照例擠了一地的人。

    外頭廊下候著好幾個小丫頭,專門替各房各院過來領兌票或問話的人收拾油布傘以及蓑衣鬥笠。

    廚房王大娘臉上堆著笑已經嘮叨了半天,靜言一直由著她說完。

    這麽些日子相處下來,她已經摸透了這位大娘雖是看起來最和善的,但那話裏動輒夾三帶四,一個不留神被她捉了話頭兒,立刻拿著雞毛當令箭。或斷章取義,或故意歪曲,什麽都幹得出來。

    但王大娘家裏一直管著西院後廚,往上三代全是廚娘,做的飯菜好,又很會在王妃姑奶奶等人麵前賣乖,所以必然要多給她幾分臉麵。

    靜言端起茶喝著,暗自奇怪。這大娘拉拉雜雜的說了半天話,無非的安夫人那邊要吃鹿筋。說是大夫囑咐安夫人自產後便落下血虛的病根,身子又嬌弱,鹿筋補氣養血強筋壯骨最是合適。

    靜言在心裏嘀咕,二公子都那麽大了,合著安夫人的月子二十年了還沒做完麽?

    但麵兒上還是淡淡的,就像往常一樣溫吞吞,等到王大娘說完了便點頭道:“夫人的身體最重要,需要什麽你就讓采買開了單子送上來吧。”

    看王大娘麵露得意,靜言又閑閑的補上一句道:“不過因為我來了還不足整月,現下這些出外買貨的單子依舊是要交給言先生去辦的。到時候你讓小丫頭先把單子送來,我蓋了印再送去給賬房,他們自會安排人出去采買。”

    王大娘一愣,臉上的笑就有點兒僵了,但嘴上連連說是,之後便退了出去。

    靜言當然想不透這其中奧妙,但她總覺得王大娘話裏帶著圈套。安夫人要吃鹿筋,紅燒也好,清蒸也罷,卻把配菜要用的冬菇筍子提了又提,這是要做什麽?

    她才來了二十多天,想把其中關係利害都摸清是不可能的,所以她現在就往外推。反正言先生之前也當著人撂下話,說什麽定當盡心竭力的幫襯,那她就先看看東院賬房的人是怎麽調度的,日後有樣學樣,別人便是想指摘她也挑不出什麽來。

    隨著屋裏的人越來越少,外頭的雨勢也逐漸弱了些。待到終於發出最後一張單票,蓋好最

    後一枚印章後,靜言下了炕走到窗前。

    掀開一線,撲鼻的水汽和著絲絲寒意灌了進來。

    夏菱忙說:“姑娘別開窗,秋雨濕寒小心別著了涼。”

    靜言迴頭衝她一笑,“怕什麽,加件衣裳,你也過來聞聞。”

    夏菱好奇的問:“聞什麽?”

    “聞香。”

    窗外的花兒都謝光了又是大雨天,能有什麽香?夏菱與夏荷對視一眼,終究耐不住好奇湊了過去。

    “聞到了沒有?”靜言深深吸了口氣,“雖然屋裏熏著上好的香料,但聞久了多少有些氣悶。我最愛的還是這股子清香,一大口吸進來,神清氣爽。”

    夏菱抿著嘴笑,不言語。夏荷又往前湊了湊,趴在窗邊使勁兒一吸,“真是好香啊!哎呀,一下覺得腦仁兒都清爽了。”

    靜言笑著掐了她臉蛋兒一把,“你就耍嘴皮子吧!”

    夏菱問道:“今天雨這麽大,姑娘還要去盤庫麽?”

    靜言點頭說去,夏荷立刻吩咐小丫頭備了傘,夏菱也從裏屋取了件對襟兒褂子,“姑娘且披著,雖說春捂秋凍,胸背上也是涼不得的。”

    至庫房,靜言由兩個小丫頭陪著等在後罩樓的廊子下,自有夏菱夏荷帶著人進去。

    其實自從立了這規矩以來,靜言一次也未曾親手盤點過。所謂放人一馬,與其大張旗鼓的查出個一二三,等著別人求上來再裝腔作勢的寬容一番,她覺得還是先放寬個把月的好。

    素雪庭的小丫頭們,乃至夏菱與夏荷都是在府中多年,傳個小道消息呀,再有幾個親密的姐妹啊,女人們之間最是沒有秘密的。所以先前她一直不曾插手,為的正是留給眾人一個把虧空填補上的機會。

    揭了人的短處再給一個甜棗吃,靜言不願扮這個假好人,那她就給大家都留著臉。但留也是有個限度,若是真有那頑冥不化的,她也不會姑息縱容。畢竟到了月底,是她要帶著賬目去與彌朗閣的賬房結算。

    想到這兒靜言不由在心中歎氣,西院管事這個差事也稱得上是個夾板氣的位置了。下頭的人都看著她,防著她,可她上頭還有賬房,大總管,姑奶奶,哪個又不是盯著她呢?

    所以放一馬,留一次臉便足夠,再多她也不能了。

    不多時,一個小丫頭出來遞了條子,“迴姑娘,幹菜幹貨都是對得上的。”

    靜言看著條子忽然心思一動

    ,笑著隨口說:“你叫什麽?點得這麽快,手腳麻利的我最喜歡。”

    那小丫頭立刻白了臉,“奴婢、奴婢名叫小惠。”

    靜言更加放軟了聲音說:“夏菱她們總說裏頭醃臢,攔著不讓我進去,可這規矩是我立的,到最後偏又是我最清閑,這怎麽說得過去呢?既然你閑著,不如教教我怎麽清點幹貨可好?是每次都需過稱麽?還是入了庫便分作小包,比如二兩一包,五兩一袋,這樣取用倒是方便得很。”

    那小丫頭的手都抖起來了,但仍強撐著,“是,是,姑娘請跟我來。”

    靜言其實早就發現每次來盤庫時的丫頭們都是固定的,誰查哪一項都分得清清楚楚。這是好,也是不好。專人查專項,練出熟手自然快捷,但想藏些花頭也容易。

    適才她原本也沒看出小惠有什麽破綻,隻因她遞上來的條子裏列有冬菇冬筍這些幹菜,而這幾樣偏偏又是之前王廚娘一而再的提起的。

    幹菜也能撈到油頭嗎?

    靜言忽然覺得很好笑,笑自己疑神疑鬼。以她所知,王府上下每日的開銷,莫說是幾包幹菜,便是幾包海參幹貝又算什麽?

    庫房裏,夏菱一見靜言跟著小惠進來重新清點就知道有事兒,催著庫裏的丫頭們趕緊點完便把人都轟了出去,讓夏荷在外頭核對單子後才過來問:“這是怎麽了?”

    靜言一笑,“我讓小惠教我怎麽清點呢。”

    夏菱立刻衝靜言使了個眼神,打岔道:“她一個笨丫頭懂什麽?姑娘真想學我來教便是了。”

    靜言也不堅持,順著她的意思把小惠放了出去,一時庫房裏隻剩她和夏菱,這才悠悠歎了口氣說:“菱姑娘,我洗耳恭聽呢。”

    夏菱撲哧一笑,壓低了聲音說:“我知道姑娘好奇的是什麽,但隻請姑娘信我一次,王大娘就是個攪屎棍子,曆來最喜在所有主子們麵前討好賣乖,但也最是個勢利眼的。剛才聽她在屋裏反反複複的提什麽蘑菇筍子我就知道她又要起事端,表麵上看不過是些不值錢的玩意兒,實際這裏頭鬥的是安夫人和顧夫人,姑娘可千萬不要認真,睜一眼閉一眼權當不知道就算了。”

    夏菱說完便看著靜言不吭聲,隻等她的反應。

    靜言卻是想了想後笑出來,點頭道:“正是,我也不想聽這些亂七八糟的。如果猜得沒錯,顧夫人慣常吃素,香菇木耳筍子這些上等幹菜必然是她那邊用的最多,突然安夫人變著法的要吃這個那個,我

    掃過一眼廚房的菜單子,樣樣都點名了要這些當配菜。”

    夏菱點頭:“是,姑娘猜的差不離。但其中還有些許微妙……”

    靜言趕緊擺手,“那就讓她們自己微妙去吧,反正要什麽是廚房出單子,隻要庫裏有我便給,其餘的不管。”

    說著轉身就要走,卻被夏菱拽住了衣袖。

    “姑娘也不止是好奇吧?抽不冷子的進來親自盤點一迴,也是震懾著其他人不能隨便耍花招,對麽?”

    靜言迴頭看著夏菱,木木的眨了眨眼,才做恍然大悟狀,“哎哎,你不說我還真沒想到,竟然能歪打正著的一箭雙雕?這麽說來你也被我算計了,現在庫裏隻你我二人,等我真查出來短了什麽,外頭的丫頭們必定認為是你跟我告了密,到時候你才好看呢。”

    夏菱一愣,差點兒一口氣兒沒倒上來,乃至看到靜言眼中的促狹,隻覺又好氣又好笑。

    “是,是!姑娘早先不就說過了麽?我和夏荷跟你是一條藤上的苦瓜。”

    最終靜言也沒去真的清點那些幹菜,與夏菱出了庫房照舊對丫頭們道一聲辛苦,而後便領著人往迴走。

    沿著迴廊行至半路時突然看見二公子迎麵而來,眾人便停住腳步行禮問安。

    二公子也依足禮數在五步外向靜言迴了禮,問道:“可否請章姑娘借一步說話?”

    靜言心頭打了個突兒,這又是要幹什麽?

    秋雨沿著廊子的青瓦淅淅瀝瀝的落下。

    是要問昨天夜裏的事兒嗎?難道當時被看到了?靜言垂著頭站在原地,就在二公子停頓的片刻間已經想了好幾種說辭,卻又覺得哪一個都不妥。

    正是心亂時,二公子說道:“昨夜你可是都看見了?”

    萬萬沒想到他竟這麽直直的問了出來,靜言的頭更低下去一分,想起昨天三虎打趣的渾話,不由臉上微微泛熱。

    二公子見她半天不言語,一聲歎息,“實不相瞞,昨夜……昨夜與我相見的是一名丫鬟,隻因我有一件要緊的事托付給她,我……唉!”

    這話說得斷斷續續,欲言又止,明顯是很為難但又迫不得已想解釋。靜言卻巴不得他別解釋,於是便說道:“昨夜我站得遠並未看清什麽,且二公子有話吩咐丫鬟也是正常。”

    “這……”二公子略頓了頓,突然向前一步對著靜言一揖,“聽母親說章姑娘自來了王府便對她諸多照顧,姑娘的好

    我自然記在心裏,這廂先行謝過了。”

    靜言趕緊迴了禮,嘴上連說使不得。

    待到二公子告辭離去,靜言依然沒弄明白他要幹什麽。探口風麽?又有些不像。因為旁的什麽緣由?她又想不到。

    真是莫名其妙。

    迴到素雪庭,一由角門拐入院子又被驚嚇了一下。

    隔著蒙蒙細雨,隻見西廂廊下被各種箱子堆了個滿滿登登,衛玄帶著六七個侍衛在正房門口站成一排,一水兒的玄青長衫,讓靜言經過侍衛們時恍惚覺得自己誤闖入一片烏壓壓的森林。

    把人讓進了屋,衛玄端坐在上位說道:“秋獵即將開始,今年除了咱們王府宗族內的人,還有幾位世子在京城中結交的貴公子到訪,大郡主也邀了平日與她脾氣相投的小姐們同去。廊下箱子裏就是大郡主從蒙州定做的馬具以及一些皮貨。女人用的東西做得精細,不好存在馬房那邊,你先收著。”

    靜言點頭應了。

    衛玄起身道:“馬具沉重,勞煩章姑娘拿上收簽冊與我過去核對。”

    不用旁人,隻讓她一人拿著冊子跟過來?

    靜言讓小丫頭開了西廂一間空著的屋子,看侍衛們往返進出幾趟後,衛玄親自一一開了箱子與她登錄上冊。

    “剛才二公子找你說什麽?”

    靜言激靈一下,好像被人揪住頭發薅了一把似的,“你怎麽……”

    衛玄輕哼一聲,“這府裏還沒有我不知道的事兒。”

    “你既然都知道還問?”話一出口靜言自己先驚了,捂著嘴,滿臉羞愧。她怎會冒出這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還是對著大總管!

    不想衛玄卻笑了,“繃不住了吧?早就看透你不似表現出的那麽乖巧。不過這樣也好,太溫順的也管不了西院這些女人。”

    靜言的臉徹底紅透了,現在地縫已經不夠她鑽的,真要找個火坑跳一跳算了!

    衛玄看她僵僵的豎在一邊,幹脆從她手中抽過狼毫小楷,唰唰唰的把送來的東西全登上,又調轉筆杆遞迴去:“隻提醒你一句,二公子這個人少接觸為上。”

    說罷便大步走出廂房,帶著侍衛們一陣風似的去了。

    靜言低頭看了看收簽冊,一排規規矩矩的小楷下……是狂草。

    半個時辰不到,先是二公子,又是衛玄,人人都是話隻說一半兒。

    這都是什麽跟什

    麽?

    靜言把筆摔在桌子上,毛筆骨碌碌一滾就給收簽側抹上了兩點黑印子。靜言趕緊又拿起來,對著弄髒的紙頁愣了一會兒,最終憤憤的把冊子一合。

    狂草,狂草!

    這寫得是什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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