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言萬萬沒想到能在中秋之夜與家人團聚。

    雖是在一個城裏,但王府那高門深院,進去了輕易出不來,在外頭的,等閑人也不放你進,更不用說家中的寡母和寡嫂又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這十幾日的離別竟宛如分開了許久,身上自進了王府便繃著的弦兒也終於能完完全全放鬆開來。靜言微笑著與大嫂一同坐在母親身邊,聽她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絮叨當娘的必然是擔心自己的閨女,衣食住行,一樣樣細細的問。

    而做嫂子的也是離了這素來親厚的小姑,心裏便像被挖去了一塊兒似的,空落落的。

    可相聚的時間實在是太短,想說的話又太多,竟成了你一句我一句各說各的,亂成一片。但這亂,也是舒心的亂。

    等到老管家進來說“外頭候著的爺請大小姐迴府”時,章夫人才不舍的放開靜言的手。

    分別最是惹人心酸。

    靜言勉強笑著說:“這一次能迴來是大總管格外關照,臨時起意太倉促。但我問過府裏的人,王府也不是那麽不通人情,慣常下人們也可半年一期迴家看看。我剛去,不好太張揚,等以後熟了,保不齊隔三差五的就跑迴來呢。”

    章夫人曆來是女兒說什麽她就信什麽,頓時滿心歡喜的期待著自家閨女在王府站穩了,能時常迴來瞧一眼,她便心滿意足了。還想再囑咐兩句,卻先咳嗽起來。

    靜言趕緊替母親拍著,盧氏遞上一碗溫茶。

    但也不能再耽擱了。

    秋夜露水重,靜言不讓母親出房門,怕又惹起她的哮症。最後是盧氏把她一直送到大門口,站在門檻內默默的看著她上了馬車。

    一路疾行迴到王府,已是幾近月上中天。

    夜間王府西院各門上都落了門閂,隻有東院留著一處角門進出。靜言跟在侍衛身後,好奇的步入東院。

    這是她第一次來這邊兒,夜間即便有燈火也看不太清,倒沒覺得有什麽不同。但與自家那死氣沉沉的小院相比,王府裏顯得是那麽豁亮,人氣足足的,處處都透著富貴安詳。

    忽然想起晚上顧夫人那些冷嘲熱諷,靜言實在是想不透這人怎麽這麽不知足呢?能活得富足安逸還不夠麽?如果母親和嫂子能過上這般日子,哪怕隻有一半的富貴,也必然每日都快快樂樂的。

    正想著,走在前頭的七虎突然猛抬手擋在靜言身前,向遠處高聲嗬道:“誰?!大半夜的鬼鬼祟祟

    ,站出來!”

    三虎也上前一步,單手一拎就把靜言甩到身後。

    腳還沒站穩,靜言就看見三虎垂著的左手裏反扣著一把匕首,月色之下泛著幽幽寒光。

    這是怎麽了!

    “是我!”一道有些惱怒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靜言又眼睜睜的看著三虎跟變戲法的似的手一晃,匕首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七虎向前一抱拳道:“原來是二爺。”

    靜言由三虎身側偷眼看去,辨識了半天才模模糊糊的看到不遠處一塊青石假山旁站著個人,隨著那人的動作,帽子上一根孔雀翎子閃了一下。

    隻聽二公子問道:“這麽晚了你們是巡夜麽?”

    三虎答道:“正是。”

    靜言縮著肩膀盡力把身形隱在三虎身後。幸虧這侍衛人高馬大,不然被二公子看見問起來可怎麽辦?深夜裏一個姑娘和兩名侍衛遊蕩?據實以告又會把大總管私放她迴家的事兒捅出去,怎麽對得起人家一片好心?

    還好二公子隻是又問了幾句便走了,靜言這才緩緩唿出一口氣,謝天謝地。

    七虎扭過頭笑著說:“姑娘怕什麽?他才不敢過來呢。”

    咦?

    三虎也是一笑,“二爺故意跟我們扯那幾句就是放相好的遁走,沒看那假山後一條影子飛也似的溜了麽?原來二爺還喜歡這個調調兒。”

    相好的?調調兒?

    靜言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頓時轟的一下漲紅了臉。

    此時他們正站在連接東西兩院的長廊上,隱約還能聽到府院深處傳來的陣陣鑼鼓聲。

    三虎見靜言僵著不說話,也覺出剛才自己說的話很不妥當。他們平日都是跟在衛玄身邊,很少接觸西院的女人們,言辭間有些魯莽輕浮也是難免。

    一時尷尬,撓了撓頭說:“姑娘是想去聽戲還是想迴房休息?”

    靜言壓下情緒問道:“這戲真是要唱個通宵麽?”

    三虎答道:“也不一定,還要看大郡主的精神頭兒。往年都是她帶著鬧,但隻要大郡主迴房,班子們也就都撤下了。旁的人都是隨意,想聽就聽,乏了就迴去歇息。”

    靜言點點頭,“好,那我便迴房了。”

    王府雖無太多繁縟的規矩,但夜間男子去西院卻是萬萬不能的。

    他們一行是衛玄臨時放出去的

    ,一時沒想周全,現在連個接靜言的小丫頭都沒有,黑漆漆的院子讓一個剛來沒多久的姑娘獨自行走,三虎和七虎都有些犯難。

    靜言聽了一笑,先謝過兩名侍衛的關心,又謝了他們深夜接送的奔波,這才說:“二位無須擔憂,我隻沿著大路走,不抄小道,自然有燈火。”

    三虎還不放心,直說要找個小廝到大戲樓或福殿那邊叫兩個丫頭過來打燈籠。

    靜言忙製止了,“你忘了大總管吩咐別聲張麽?”又是再三保證之後,三虎和七虎才把她放了。但直到靜言走出去好遠再迴頭時,還能看到兩人站在西院垂花門外的身影。

    其實這些侍衛隻是粗魯了些,人還是很好的。

    一路迴到素雪庭,估摸著丫頭們都睡下了便輕手輕腳,未曾想正房中竟然燈火通明。

    等在外廳的小丫頭一看靜言迴來了,立刻喜笑顏開的說:“姑娘快屋裏去吧,可有不少好東西呢!”說罷便拉著她進去。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靜言剛想問卻隨著門簾子一挑,滿眼都是華貴的綾羅綢緞。

    正在房中指揮著丫鬟們收拾東西的夏菱扭過頭笑著對她說:“姑娘迴來啦?快來看看王妃和大郡主送你的東西。”

    靜言還有些沒迴過味兒來,愣愣的往前走了兩步,隻覺自己宛如掉進一片五彩繽紛的海裏。有小丫頭討好的展開幾件衫子遞上來,“姑娘瞧瞧這個。”

    靜言茫然的伸手摸了摸,指尖所觸一片細膩柔軟。眨眨眼,終於迴神,“夏菱,這是怎麽迴事兒?”

    “迴姑娘,這兩匹料子是王妃送的。這些衣裳是大郡主送的,說是有些沒上過身,有些隻穿了一次,壓在她哪兒可惜了的,幹脆送你穿。”

    夏菱說著便接過小丫頭手中衫子往靜言肩上一比,嘟嘟囔囔的說:“唔,大郡主比姑娘要高壯,這些都需要改一改才好穿。”

    靜言按住她的手,“怎會突然給我送這麽多東西來?”

    夏菱聽了先不答話,隻把屋裏的小丫頭們都支出去,這才拉著靜言坐到桌邊,小聲說:“今日也真是巧,活該都讓我聽見。先前點起篝火跳祭月神舞時姑娘不是走了麽?”

    靜言點頭說是。

    夏菱就繼續說:“然後我便下場與他們玩耍,正跳得開心時王妃把我叫去問你在哪裏?我隨口說‘姑娘不放心院子裏的事兒,見人都聚到前頭來湊熱鬧便帶著一個小丫頭迴去照看一眼’。王妃聽

    了很高興,正巧又是孔夫人陪著。”

    說著夏菱又湊近些,狡黠一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那孔夫人是三位夫人中最識趣兒,最會看王妃臉色的,當下也跟著讚了幾句。誰想正說著,王爺怕夜露深重王妃著了涼也過來了,問王妃剛才與孔夫人在說什麽竟笑得這般開心?於是王妃就把孔夫人讚你的話學了一遍。王爺聽了也很高興,囑咐王妃說‘章姑娘很好,你應善待她’,而後就催著王妃迴房歇息,又關照丫頭們小心伺候,這些先不提。後來王妃要迴房時,把我也叫上了,說看姑娘一直穿得樸素,王爺既然說應該善待姑娘,那她便送些衣料罷,正好中秋節人人都有新衣新鞋,這個節骨眼兒上送了倒也恰當。”

    聽見有人誇獎她,靜言心裏也有點兒小得意,麵兒卻還得繃著謙虛幾句,“王妃厚愛了,才來了不久,真是受之有愧。”

    夏菱猴兒精猴兒精的自然看出端倪,親昵的用肩膀擠了她一下說:“巧的還在後頭呢。大郡主雖玩兒心重,其實是最孝順的。見王妃迴房便也跟過來問候了幾句,看我捧著衣料就問是怎麽一迴事,王妃就又學了一遍孔夫人的話,還把王爺的囑咐也說了,大郡主便命人帶著我去她房裏,讓冬晴找些她不怎麽穿的衣裳送你,隻說請姑娘別嫌棄。”

    靜言低下頭,來迴摩挲著適才小丫頭堆放在桌上的幾件衫子。

    真漂亮啊,她活到這麽大從來都沒見過這麽漂亮的衣裳。

    畢竟才是十八歲的姑娘,她又不是天生的苦行僧,一切女孩兒們喜歡的物件兒她都愛。

    但以前每日裏算計著那點銀子,除了日常花用,母親有頑疾,侄兒也才入族中學堂,正是上有老下有小,樣樣都要細細的打算,有好的也是要緊著那一老一小來,還要摳著擠著的攢下來一點兒,防著不時之需。

    所以慣常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兒們喜歡的胭脂水粉,衣裳首飾,她從來是連想都不敢想的。

    夏菱又拉她去看王妃送的衣料,讓靜言更高興的是,這些料子都很素淨,很合她的脾胃。

    到洗漱後就寢時,躺在床上一時興奮得難以入眠。

    今日得以和親人團聚,後又被人誇獎,還得到漂亮衣裳和料子,真是……真是好運連連吉星高照啊!

    輾轉反側,縮在被子裏偷著笑。

    上夜的夏菱在帳子外聽見她翻來翻去的動靜兒也笑起來,反正今天她也玩兒得開心,正是躺不住,幹脆披了件褂子就過來了。

    “姑娘睡不著麽?可要我陪著說說話?”

    靜言起身掀開帳簾,“上來坐著,外頭涼。”

    夏菱也不推辭,直接偏腿坐了進去。合攏帳子,倆人對視一眼,都是縮著脖子笑。

    夏菱指著靜言說:“平日裏沉沉穩穩的,我道是姑娘已經修出道行了呢,原也不過是小孩兒心性,真是騙了我們一群人。”

    靜言故意一繃臉子,“誰是小孩兒心性了?”

    見夏菱還要貧嘴,立刻發揮她最擅長的能耐——打岔,“我先問你,怎麽王爺郡主和世子他們都會外族的語言?晚上唱的是什麽歌?跳得什麽舞?”

    夏菱眯著眼睛瞄她。這姑娘啊,真是,狡猾得很。算啦,到底姑娘也是西院的管事,雖然她很喜歡章姑娘的脾氣做派,但身為一個婢女也不能太過了。

    “這可說來話長了。”先賣了關子,又端端正正的盤腿坐好,夏菱這才一口氣說下來。

    原來王爺的父親與叔叔是一對雙生子,年紀輕輕便繼承了築北王之位。當時北疆還是一片苦寒之地,連年征戰不得安寧,後來在老築北王一代終於太平後,為了能讓封地內子民富足便興起了發展通商的念頭。

    與北疆相鄰的蒙州很富足,大片的草原,無數的牛羊駿馬。

    而許久以前,蒙州的莫伊族族長便供應北疆軍所用戰馬和做戰甲的皮子,所以也算是與王府有世交了。

    後來老築北王和弟弟一起去蒙州與草原上各族族長洽談通商時,莫伊族族長的一雙女兒便與老王爺兄弟倆訂了婚約。

    夏菱一臉陶醉的說:“聽說老王爺他們原本還對這樁婚事頗有些猶豫,但一場罕見的早冬大雪把他們留在了草原上。再三個月後,他們便各自帶著新娘迴到了北疆。姑娘,您說這是不是就叫天作之合?”

    靜言噗的一笑,“女孩兒家說這種話,不害羞麽?”

    原來王爺的母親和姑奶奶的母親是一對莫伊族親姐妹,那就怪不得今天晚上他們會唱起族中歌謠,也怪不得王爺與姑奶奶這般親近了。

    再深想一步,興許王府中如此豪放不避嫌的規矩也跟老王妃是外族人有關?

    草原啊……

    靜言陷入迴憶。

    她記得小時候哥哥跟她講過,那是一個很美很美的地方,翠綠的草地一直綿延到天邊,風吹草低,滿地都是雪白的羊群,還有奔騰的駿馬,熱情好客的

    牧人。

    這樣的地方養育出的姑娘必然是豪放不拘的吧?

    忽而又想起晚間看到的莫伊族舞蹈,還有那悠揚的歌聲……

    夏菱悄然退了出來,給靜言掖好被角。

    拉攏帳子時,隻見已經熟睡了的姑娘嘴角依然掛著幸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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