瑚心雖是心地純真,天性又喜頑皮胡鬧,但畢竟已是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倘若生在平常百姓家中,早該到了出閣婚嫁的年紀。她於男女之事可說似懂非懂,卻又多多少少略知一些,此時當眾人麵前聽了這句話,不禁大為害羞,紅暈雙頰,向淩玉娘啐了一口,道:“儂這人講話愛瞎說八道,我不同儂講了。”轉過了頭,卻偷偷地朝謝慎喵去,見他臉色木然,似乎全沒聽見剛才的說話,這才放下了心。淩玉娘俏目流轉,笑吟吟地說道:“小妹子是怕羞了嗎,你不愛和我講,自是愛去和你的情郎講,孟公子,你說妾身說的是不是?”

    孟諸野淡淡的一笑,道:“在下並非姓孟,想必是這位姑娘認錯人了。”淩玉娘“噢”的一聲,又問:“那公子的尊姓大名,能否對妾身見告?”孟諸野道:“在下賤名,原本不足有汙清聽,淩仙子既然誠情相詢,我若再不說,就未免顯得不識抬舉了。說來區區之姓,和仙子倒也有些相近,是個木秀於林的‘林’字,名作寒蕭,林寒蕭便是在下。這名字俗氣的緊,叫各位見笑。”謝慎和嵐心一聽之下,心中都不由砰的一動。到了這時,二人都已感到,眼前這個“孟諸野”似乎哪裏有些異樣,與月前在廟中初遇之時頗有不同,至於哪裏不同,隻因那日與他也隻匆匆見過一麵,隨後便各自分別,時間隔得久了,他到底是怎生一個模樣,在腦中實已有些模糊淡忘,所以也說不上來。眼下乍遇一個長相酷肖於他之人,心裏不免先入為主,已自將他認作成了孟諸野。

    此刻聽他這麽一說,再凝目仔細辨去,更覺這人除了身材和相貌象極了孟諸野外,其餘無論說話行事,還是神態裝束,都實大不不同,個中差別十分顯見,均想:“原來果真不是他。”可是一及獲悉於此,憂喜之情卻是截然相反,一個心中又是慚愧,又是驚喜:“孟兄他俠肝熱腸,最是好義不過,與白蓮教的行事原也大相徑庭,又怎會是和他們一夥,先前倒是我多心瞎猜,可真有一些愧對朋友了。可是這世上竟有長得這般相像的兩人,也當真是奇事一樁。”另一個卻是心間悵惻,別生幽憂。

    淩玉娘眼波盈盈,朝他一笑,柔聲道:“好個‘木秀於林’,除了林公子這般俊雅的人物,世上原也沒幾人能當得上這四個字了。”一瞥眼間,見到他腰間所插的那支玉蕭,笑道:“‘北風吹黃花,落木寒蕭颼’,依妾身看來,這個名字非但高雅不凡,更還大合林公子你的身份,哪裏又見俗氣了。”謝慎聽了,又是暗暗一奇:“‘北風吹黃花,落木寒蕭颼’,文丞相的這兩句詩生僻得很,她能隨口詠上,著實大不簡單。”他對武功一道殊無天賦,但自幼喜好讀書,父親與師父均是當世飽學之士,平日耳濡目染,自已嗜之成癖。此刻忽知淩玉娘竟有這等才學,心中自然而然便生親近之感,猶似他鄉偶遇舊識,久別重逢故友一般,大感欣懷。

    林寒蕭道:“咱們這等學武的粗人,平生隻知舞刀論劍,哪懂得什麽詩詞文章,不及仙子的華瞻雅致遠矣,在下這名字是爹娘胡亂取的,卻沒半點的考究。”

    一直閉目不語的常無言突然張開眼來,向林寒蕭道:“白蓮教林慕南是你什麽人?”這一句話突如其來,眾人聽在耳裏,盡皆一震。

    崔烈大怒,喝道:“你這老兒胡亂叫嚷什麽東西?”常無言不理會他,又厲聲問了一遍:“白蓮教林慕南是你什麽人?”目中精光大盛,瞪視著林寒蕭,與先前那副冰冷漠然之態已是判若兩人。

    林寒蕭悠然應道:“林慕南正是家嚴,不知常掌門有何見教?”說話間神色若定,竟不避及家諱,直唿其父的姓字。

    明朝雖以武功得天下,然而禮樂昌明,文教鼎盛,這話於當時說來,算得上忤逆之極,可是一經出口,船上眾人卻誰也沒有留意於此,反倒登時如沸開來,隻聽失聲驚唿者有之,出聲奇歎者有之,大聲訝叱者有之,輕聲微詫者有之,霎時間亂成了一片。

    常無言雙眉豎起,一時默然。隔了良久,才發出“嘿嘿”的幾聲啞笑,合上眼睛,複又靜坐不言。

    原來船艙中除了謝慎等寥寥幾人不明所以外,旁人卻均曾聽說過這林慕南的名頭,知他便是當今白蓮教的教主,武功深不可測,據聞近十年來海內已無抗手,惟有華山派掌門“劍神”柳樹風方可與之比肩相媲,武林中也並稱二人為“西北玉樹,江南秀林”,隻是白蓮教行事詭異,陰蓄重謀,素被世人看作為邪教異端,正道中人或是嗤之以鼻,或是避之不及,因此上他的名聲卻是大大不及柳樹風來得響亮了。秦舞陽心下一駭:“此人原是林慕南的兒子,無怪有此能為,他先前不說姓名,自是還有這層用意:我若早知他的底細,心中必有提防,他後邊的種種詭計也就難以使成了。以他這等年歲,那應、崔二人竟便唯他馬首是瞻,我先前早該想到此節了,否則又何至虧輸如此。”他自敗於林寒蕭手下,胸中一直耿耿不平,直到方今知其姓名,這才恍然大省,不禁既悔又恨。

    聞白微笑道:“原來林老弟的令尊便是白蓮教的教主,倒叫大夥都看走眼了,失敬,失敬。在下對令尊的大名亦是仰慕已久,隻恨福緣淺薄,至今未嚐得見一麵,日後若有機緣,定當親身垂訪。”崔烈哼了一聲,道:“我教教主是何等身份,豈是隨便什麽人說見便能見著的麽?”他見聞白剛才卑顏奉承於淩玉娘,覺得此人名不副實,心中對他大為鄙夷。

    聞白本想交代幾句場麵話,被他這番搶白,頓時啞口無語,右手輕捋長髯,臉上似笑非笑,看來並未動怒。

    應修忽然冷言道:“閣下幾位一再岔開話題,莫非自恃人多,想要違諾踐約不成?”

    漢王府眾武士聽得對方重提此事,麵上無不露出尷尬神色,艙中霎時一片寂靜,過了片刻,隻聽淩玉娘道:“林公子,剛才你和秦老師打的什麽賭,能不能說給小妹聽聽?”林寒蕭目光在秦舞陽身上一轉,道:“方才秦老師與在下定了三招之約,言明在下如若贏了,這船上的幾位朋友便須要交由在下帶走,到敝教之處作客數日。後來嘛,嘿嘿,秦老師有心承讓,在下又僥幸之至,終於碰巧贏了半招,說來實是慚愧。”

    淩玉娘不住點頭,輕輕自語道:“原來如此。”向秦舞陽笑道:“秦老師,林公子說得不假麽?”

    秦舞陽斜了她一眼,臉上登如罩上了一層嚴霜,心裏暗罵:“我和這姓林的動手之時,你二人早在一旁看見了,這番明知故問,卻不是裝模作樣,故意要出我的醜麽?”忍氣道:“不假!”一拂衣袖,騰的一聲,迴到原位坐下。

    淩玉娘又問聞白道:“聞教頭,依你看,這事咱們可要怎麽辦?”聞白微微笑道:“仙子可又給聞某出下難題了。”略一沉吟,轉身朝林寒蕭拱了拱手,道:“貴教想留這幾位朋友盤桓數日,原也並非大事,隻是這幾位朋友都是我們王爺相請來的座上貴客,林老弟若是強要索去,王爺必定怪罪我等,在下幾位實是擔當不起,林老弟看可有法子通融一下?”林寒蕭點點頭,道:“聞教頭既是這般說了,恩,敝教本也不過是想向常掌門打聽一些事情而已,今日衝著聞教頭金麵,便且退讓一步,隻取其一是了。餘下幾位,任由聞教頭帶走,你看此議如何?”

    聞白頓了一頓,道:“此議雖好,不過聞某等人此行,乃是奉命而來,倘若差事辦的不力,未能把客人盡數請到,隻怕王爺仍要責罰,到時可就不免令人有些為難。”崔烈喝道:“我少教主已說得再明白不過,還有什麽好羅嗦的。若不是看在各位遠來是客,今日便將這六人一齊留下了,你們又能如何?”神情極是傲慢。

    聞白側頭向林寒蕭瞧去,卻見他似含微笑,對屬下無禮之辭既不加嗬責,臉上亦無歉意,其意顯然非善,當下搖了搖頭,向淩玉娘道:“仙子,聞某可沒主意啦,看來此事還須仙子親自出馬。”淩玉娘笑道:“連聞教頭都沒主意,妾身更哪有什麽法子。”說著轉過頭去,一對俏目朝林寒蕭不住轉動,嘴角輕揚,慢慢說道:“林公子,小妹突然想到一個主意,你看看可還使得?”

    林寒蕭道:“淩波仙子如有什麽高見,在下洗耳恭聽。”淩玉娘笑道:“高見可當不起。小妹剛才想到,常掌門既是林公子憑著手中本領所贏的彩頭,我們再要討迴,倒也非合江湖規矩。但若公子肯賣個麵子,那我們自也不能讓公子空手而歸,必當以一物酬換。”

    林寒蕭道:“噢?不知淩仙子欲以何物來換?”淩玉娘一張白玉般的麵容登時泛起春色,脈脈一笑,道:“林公子,你看用妾身來和常掌門掉上一掉,可還當得麽?”

    林寒蕭仰頭一笑,道:“淩仙子莫非是在說笑?”淩玉娘道:“林公子是嫌妾身的本事卑微,不足當換常掌門麽?”說話時雙頰浮過一層紅暈,竟似靦腆含羞,忸怩無限。識得她的無不大奇:“此女竟也會知害羞?”

    崔烈冷笑連連,道:“淩波仙子對付男人自有一套本事,卻隻怕我教中兄弟經受不住,至於拳腳武功,嘿嘿,倒沒聽過。”他故意將“男人”兩字說得加倍響亮,這話外之意人人都聽得出來,自是罵她淫蕩無恥,喜好勾引男子。

    淩玉娘聽了這話,果然臉色大變,本來嬌滴滴的臉上,忽然閃過一層殺氣。原來此女也有個怪脾性,她自己行事放浪,頗有不端,倘若有男子為其美貌傾倒,而出語有所輕薄,那她決不會著惱,心中反而更為歡喜。但若有人加以諷刺,隻須言語裏稍稍帶了半點不敬之意,那她定要挾隙報複,適才秦舞陽便是說話之時得罪於她,之後連受諸般悶氣暗侮,就是為此緣故。這時她聽得崔烈如此嘲辱,心中怎不忿恨?當即俏臉一扳,瞪視著崔烈,冷冷的道:“你瞧不起我們女子的本領,是不是?”

    崔烈不答她話,雙眼一翻,背轉過身子去。淩玉娘見他如此輕視自己,愈加怒不可遏,直氣得俏臉煞白,道:“便讓你瞧瞧女子的手段。”右手微揚,一道白光如疾電般從她腰間竄出,直取崔烈背心要害。

    眾人隻覺眼前一花,還沒來得及看清是何物事,那東西便已無聲無息地朝崔烈背後飛去。也是他太過托大,雖然素聞此女武功了得,但想終究不過是個女流之輩,再強又能強到哪去,因此毫沒將她放在心上,待到察覺背後生風,有暗器襲至,才知此女果有驚人業藝,但這時躲閃固已不及,迴身接擋亦無可能。危急之下,隻有連人帶椅一並朝側傾去,哪知他身子剛一斜倒,那暗器便如活物一般,跟著順勢向側擊落,崔烈人在半空,無處著力,眼看再無可避,應修驀地從斜旁躍出,同時伸出一指,朝著那團白光點去。那暗器離他手指尚有尺餘之距,但被他指風所激,立時蕩開了數寸,擊在一根椅腳上,“噗”的一聲,椅腳折斷,崔烈俯身摔落,總算他武功了得,但覺身下一空,急忙雙足點地,人便隨之彈起。這一下雖未出醜,但臉上神情已是異常狼狽。

    淩玉娘見一擊不中,右掌輕曳,已把那物收迴手中,這幾下接發暗器的手法,每一下都是幹淨利落,但實是快得不可思議,在旁人瞧來,不過是一瞬之間發生的事。隻有聞白、秦舞陽等三四個高手方才看得明白真切。

    眾人目光不約而同的朝淩玉娘手中望去,隻見她五指所持,乃是一柄厚身薄刃的飛刀,刀柄下端用一根細長絲繩相連,絲繩的另一頭卻是係在腰帶之上,如此用時,既能收發如意,遠近隨心,又能當作軟鞭來使,威力平添了數倍,但若非一個人將武功暗器均練至極精極深的地步,卻也決難能夠如此運使。

    淩玉娘道:“崔先生,現下可知道女子的本領麽?”說著朝崔烈格的一笑,臉上又複先前容態。眾侍衛素仰淩玉娘的飛刀神技,隻是從未見過她在人前施展,此刻她露了這手本領,船艙中登時暴出了一陣雷鳴價似的喝彩,秦舞陽與她頗有夙怨,但見她暗器功夫竟然一精於斯,也不禁微微點頭,暗自歎服。

    要知女子的氣力不及男子,平手過招,便已先自吃了三分虧,是以江湖中的女流高手大多精擅暗器之術,一來可彌補武功上的不足,二來以遠攻近,比之手腳相搏畢竟要雅觀許多,三來亦能使敵人心存忌憚,動手之時便不敢過分相逼,但所使的暗器多半是梅花針、蚊須刺一類的細小器物。淩玉娘生性倨傲,自負武功不輸天下間的男子,因此不屑去使那等輕便暗器,卻專喜飛刀,鐵膽這些大開大闔的重具,又加之她發射暗器的手法別具一功,專走陰幻歹毒的路子,往往能在悄無聲息之間取人性命,江湖上不知有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漢,便是喪命在她這把刃出如風,來去無蹤的飛刀之下,武林中人聞之喪膽,背地都謔稱之為“閻王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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