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僵持得一柱香時分,仍是勝負難決,其勢已漸成互耗內力的局麵,秦舞陽年垂七十,武藝身手固因年老體衰,已大不及壯年之時,然而比鬥內力卻是毫無此弊,以他六十年的精湛修為,此時已深得老辣醇厚之道,初時尚不易顯,越鬥到後來,內息越見綿密,勁力一道接一道地撲來,綿綿而上,似是雲蒸雨飛、天垂海立,一發而不可收拾。

    又過一陣,秦舞陽漸感對方指上的勁力趨顯綿和,已遠不如先前那般淩厲,顯是察覺了自己意圖,也要收勢而待。秦舞陽本恐強敵環伺,久耗之下於己不利,因此並不欲和他硬拚真力,這一來正合心意,非但凝力不攻,更將內勁收迴半寸,仍隻穩取守勢。

    應修與秦舞陽鬥到此時,已知他功力深厚,非己所及,再比下去也決難取勝,若是以性命相搏,則徒有兩敗俱傷之虞,見他既不乘隙追擊,於是便撤勁躍開,退到圈外,道:“閣下內功精深,應某佩服。”

    秦舞陽淡淡地道:“應先生謙言,我沒贏得你,你也沒勝過我,咱們是不分勝敗,兩不虧輸。”孟諸野緩步越出,拍掌道:“不愧是昆侖名宿,好武功,好氣派。”秦舞陽轉頭看去,見他神閑氣定,姿度悠然,似乎全沒把剛才的比鬥放在心上,的是一派名家高手的風範,心中凜凜一驚,暗道:“此人公子哥,然而勝敗不驚,這份胸襟也當真算是難得,我須得先探明他的來曆!”問道:“沒敢請教尊駕貴姓?”孟諸野搖了搖頭,說道:“姓字如浮塵,又何足一提,秦老師乃是當世高人,看來亦不能免俗,令在下好生嗟噓。”言之黯然,頗有遺憾之意。秦舞陽見他說話間毫沒露出半點聲色,心下疑慮愈盛。須知武林中人,往往功夫練得越高強,一言一行也越是不著痕跡,讓人莫測高深,當下便道:“秦某一介武夫,何敢妄稱高人,不過大丈夫行得直,站的正,心地若是光風霽月,又何須要掩姓藏名?”

    謝慎聽他這幾句話說的慷慨壯邁,暗暗喝了聲彩:“‘大丈夫行得直,站的正,心地若是光風霽月,又何須要掩姓藏名’,這句話說的極是,做人本該如此,卻不知孟兄他為何不肯道出姓名?”心中甚是疑惑,再朝艙外望去,隻見孟諸野既不生氣,也無羞愧,隻是冷冷抱之一笑,說道:“秦老師不必出言激我,我願和你來打個賭,不知秦老師意下怎樣?”秦舞陽沒想到對方會突然說出這句話來,怔得一怔,問道:“尊駕想賭什麽?”

    孟諸野道:“咱們學武之人,賭的自然也是拳腳兵刃上的玩意兒,難不成還要去學人家流觴曲水,考較文采麽?若是那樣,在下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絕不能是‘西山文隱’秦老師的對手。”說著似笑非笑,斜眼向他望去。這話明著是在譽讚秦舞陽,然而話含譏誚,卻分明又是說:“若隻單單比試武藝,我又怎會懼你?”

    秦舞陽心思何等機敏,怎能聽不出他言外之意,倘若這番言語換由旁人之口說來,年紀如與孟諸野相仿,那他自重身份,絕不會去和後生晚輩當真計較,最多也不過一笑置之,但他適才曾親眼目見孟諸野迭獻身手,先以內功傳音,後又淩虛躍渡,事事眩人耳目,叫人決難想像,心中並無半點等閑小覷於他,此刻聽他公然出言挑戰,語下輕狂,更全沒將自己放在眼裏,不免深自一凜,心思動處,卻想:“他怎會知道這‘西山文隱’四個字?”原來秦舞陽六十歲前曾僻居於昆侖山西麓的玉虛峰上讀書研武,因之在西北道上便博得了這個外號,隻是此事一向少人知曉。後來機緣之下,他投入到漢王府中為幕,這個外號更從此無人再提,不想今日竟在江南之地重又聽到,當真為他所意料不到,一時間恍同隔世。

    他心念轉得極快,又想:“是了,他先提我外號,而後又口出不遜,其意無非是想擾我心神,好讓我意浮氣躁,他便可乘機突施殺手。哈哈,如此伎倆就想來算計於我,可是太也小瞧了我秦某人了。”言念及此,仰頭笑道:“好一個‘西山文隱’,老夫這個外號已有十餘年不曾聽人提及,閣下居然能夠知道,這份眼光見識,也足當秦某欽佩不已了,但不知閣下欲要怎生一個比法?”

    孟諸野原是要誘他動怒,高手過招,勝負決於頃俄,那是萬萬急躁不得的,誰若恃氣而動,那便先自輸了九成。眼見秦舞陽從容以應,言辭更針鋒相對,顯是在說:“你的眼光見識那是不錯的,武藝卻未必見得高明。”心道此人行事果然老練,也不由暗自佩服,說道:“久聞貴派以‘掌法、內功、點穴’三項著名於世,向稱三大絕技,秦老師掌力超卓,內功精強,適才敝教的紅蓮使者與應堂主兩位已是領教過了,果然稱得出神入化,令人歎服。至於這點穴一門嘛,嘿嘿,卻不知又是怎樣的了得?”秦舞陽哼了一聲,道:“閣下莫非是要來考較考較老夫的點穴本領?”他所擔心者,不過是孟諸野提出要與自己比試輕功,以他方才所露的輕身功夫來看,確已臻至極高境界,自己雖然未必便輸於了他,然而年紀究已老邁,縱躍之際若有什麽閃失,一世英名不免就此付諸流水,耳聽得他要和自己來比點穴之技,心中不禁一喜:“憑他多大年紀,縱是打從娘胎起便始練武,修為也必有限,那崔烈、應修如此武功,尚且非我之敵,他難道還能強得過這二人去麽?”這麽一想,便即有恃無恐。

    孟諸野道:“‘考較’二字何克敢當,隻是在下早年曾隨一位街頭賣藝的師傅學過幾手三腳貓的點穴本領,經年不練,也不知現下還剩幾成功夫。今日機緣巧合,恰有一位精於此道的大行家光臨江南,若能借此良機印證一番,誠為美事。”秦舞陽聽他言語說得客氣,卻是拿昆侖派的武功去和江湖上第九流的賣藝之人相提並論,登時勃然大怒,但轉念一想:“此人一再出言激我,看來所謀之事非小,我可要小心在意,決不能墜入其轂而不自知。”當即冷冷地道:“昆侖派的武功雖沒什麽了不起的地方,比之三腳貓的玩意兒總還強上那麽幾分。也罷,閣下既想找人切磋過招,那秦某乘著這幾根老骨頭還沒散架,隻好勉強奉陪,但不知勝負分曉之後,又待怎說?”

    孟諸野玉簫一豎,悠然言道:“此刻良風好景,咱們隻賭輸贏,不必論及勝負。”秦舞陽蒼眉橫蹙,重重地道:“你莫不是在消遣老夫?既是要賭輸贏,又怎能不論勝負?”孟諸野擺手道:“此話不然,今日之事,敝教是主,秦老師為客,若是強要分出一個勝負,未免讓旁人說一句以主壓客,在下贏了也沒什麽光彩。”

    秦舞陽聽到這裏,禁不住臉色大變,怒氣直衝上胸,依他說來,似是尚未動手,自己便已輸定,當下抬眼望天,自語道:“嘿嘿,昆侖派今日竟給人瞧得一錢不值,好,好,好。”三聲“好“字出口,突然向孟諸野道:“打賭總得有彩頭,不知咱們所賭何物?”

    孟諸野淡淡一笑,說道:“這彩頭嘛,恩,貴船之上似有幾位朋友正在作客,倘若在下僥幸贏得一招半式,還請秦老師把他們留了下來,交與在下帶走,你瞧如何?”秦舞陽心中微凜,暗道:“原來他是為這事而來。”臉一沉,道:“閣下若是輸了,卻又怎樣?”

    孟諸野笑道:“我若輸了,那麽在下三人自當束手就縛,送與了秦老師拿去邀賞,這樁功勞想必也不算小。”秦舞陽道:“好,就這麽一言為定。”孟諸野道:“不過在下忝居地主,這個便宜實在占得太大,因此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望秦老師能夠答允。”秦舞陽聽他一味糾纏,早已頗不耐煩,正要開口迴絕,但一想此番賭賽並非擂台比武,對方若是有意承讓幾招,自己實可大占先機,便道:“你劃下道兒來罷,再難的難題,老夫也接下了。”

    孟諸野道:“好說,在下想以三招為限,若在三招之內我不能贏得秦老師,那這場比試就算是在下輸了,秦老師覺得此議可算妥當?”此言一出,秦舞陽便是再好的修養終也忍耐不住,突然間須眉齊張,怒極而笑起來,這笑聲遠遠送到江上,與江麵勁風交相應和,隻震得船身左右搖擺,餘音迴絕不斷。

    眾人聽了他這一笑之聲,都是心頭怦怦亂跳,臉上駭然變色,謝慎心中更接連閃過好幾個念頭:“怎麽孟兄他說話忽然變得這般狂妄刻薄了?一個人相貌聲音縱能變化,難道說話口氣,行事心性也能大變不成?這人莫非不是……”正自思量,隻聽秦舞陽笑聲已然歇止,向孟諸野道:“就依你所言,咱們三招以決輸贏。”

    孟諸野笑道:“秦老師內功一強於斯,直令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不知待會比試之時,許不許使上內勁?”秦舞陽知他又在使激將之法,暗忖:“此人辱我太甚,我如再行示弱,昆侖派的顏麵將之焉存?”冷哼一聲,道:“隻比招式,秦某又何懼哉。”左手胸前虛地一托,右手朝天一立,擺了一個昆侖派與人切磋過招的起手式“仙人指路”,姿勢凝穩,守中含攻,端是妙招,然而衣袖不起,手中確沒使上半分勁力。

    孟諸野道:“好!在下身為晚輩,若是空手和秦老師放對,未免有不尊長輩之嫌,我便使這支玉蕭當作兵器,到時便是那個……嘿嘿,也可不傷和氣。”說完朝著秦舞陽揚眉一笑。

    秦舞陽微微一楞,心想:“什麽那個?”隨即會意,知他仍是語帶機鋒,意指若用這支玉蕭與己對敵,便不會傷到了自己,氣得渾身發顫,冷笑道:“你這玉蕭若能帶到老夫一片衣角,秦某情願歸隱山田,從此不再言武。”他行事本來老成持重,隻因今日連受其侮,胸間的一口惡氣實在按捺不下,是以此刻說話竟不再留絲毫餘地。

    孟諸野輕聲一笑:“那倒不必,在下的第一招來了。”手腕一抖,一支玉蕭刹那間化作了數支,蕭尖所指,乃是分點秦舞陽前胸、肩膀、咽喉等九處大穴。

    秦舞陽吃了一驚:“他怎會使這‘驚雷指法’?”原來這招一指點九穴的功夫,正是昆侖派“驚雷指法”中的一招“陸吾九尾”,這時孟諸野以蕭代指,竟是使得分毫不差。

    秦舞陽突見本派絕技從他手裏使將出來,而招式之純,猶似下過數十年苦功一般,心頭甚感駭然,當下不及細想,左掌在胸前一鎖,讓他不論從哪一方位進襲,全落在自己掌力籠罩之下,右手駢指一立,卻朝他臂彎“曲池穴”上點去,正是破解這招“陸吾九尾”的法門。這路“驚雷指法”秦舞陽自三十歲起便即拆練純熟,生平對敵不知使過多少次,此時見孟諸野乍然使出,心中雖存疑惑,卻也並無半點畏懼。

    孟諸野未待這招“陸吾九尾”使老,中途已然變式,玉蕭橫轉,急點秦舞陽伸來的右手,左手手肘一曲,反向往他胸口撞去。秦舞陽見他應變雖快,然則一招一式仍是使的昆侖派武功,當即化掌為爪,左手一揮,化去他的左肘攻勢,右手卻從左手掌底穿出,施展開小擒拿之術,五指驀地翻旋,往他腕骨按去,竟是要強奪他手中玉蕭。

    孟諸野知道玉蕭若給他手指搭上,自己力有不及,非給他奪去了不可,眼見這招避無可避,隻得往後疾退半步,道:“好,在下的第二招來了。”身子一旋,如影如幻,已繞到了秦舞陽身側,玉蕭化作長劍使開,橫地一撥,一招“龍女獻扇”,在空中劃了一個半圓,如同一道扇麵也似,斜往他腰間掃去。

    秦舞陽見他這一撥既快且穩,蕭尖所劃的半圓清晰可辨,顯是深得本門“玉帶劍法”精髓,尋思:“我昆侖派的功夫他可會的不少啊,哼,就算他盡會本派武功,又焉能傷得了我?”左手在腰間一豎,右手仍是硬搶硬奪,直往他玉蕭上抓落。

    孟諸野不敢與他以硬碰硬,倏地一下便已轉到秦舞陽身後,玉蕭仍往他腰間掃去。這路“玉帶劍法”的妙詣隻在腳下的步法靈動迅捷,令敵人身隨己轉,而劍尖招招指向對手的腰間穴道,便可伺機傷敵,這時孟諸野將這“玉帶”兩字發揮的淋漓盡致,腳下一沾即走,竟似足不點地,瞬息之間已繞著秦舞陽周身轉了一圈,手上同時連攻一十七下,這一十七下其實同屬一招,因此也並不算是違背三招之約。

    若是換作別派門人,要這般兜轉招架,勢必已應顧不暇,偏偏秦舞陽乃是昆侖派的名家耆老,對這路劍法自已爛熟於胸,隻須聽及風聲響動,便能知曉後麵的種種變化,因此不必跟著他轉動身子,隻待他玉蕭攻近身側,左手便輕描淡寫地或揮或拂,立將他兵刃上的攻勢盡數化解,而右手偶爾反擊,更迫得他急閃避讓。

    崔、應二人均已看出情狀於己不利,崔烈朗聲道:“二哥,昆侖派這手‘不動如山’的神功當真了得,今日算是大開眼界了。”應修冷冷說道:“恩,確是不凡,這般隻挨揍,不還手,你我再練十年,卻也難以辦到,三弟,日後在江湖上行走,若是遇到昆侖派的高手,千萬小心在意,最好是退而避之,免得被人施展開這路神功,那便萬事休矣。”崔烈哈哈笑道:“二哥所言是極。”二人一唱一答,早已傳到了秦舞陽耳中,心想:“還剩這最後一招,他若仍使我昆侖派的功夫,難道我便不會還招麽?”

    孟諸野一個圈子繞完,見仍是奈何不了他,退開三尺,笑道:“秦老師好本事,在下這最後一招可要來了。”縱聲一嘯,將玉蕭銜在口中,整個人竟平地躍起,往秦舞陽身上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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