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書生又道:“不過另有一事,小生現下還尚未能解。這位老先生身受如此重傷,居然能支撐至今,足見其內力之深,絕非常人可比。既是如此,按理就當能以本身內力,逐漸化去這股陰寒真氣才是,怎麽這陰寒之氣至今仍不見衰,反倒愈見強烈,此事當真怪異之極,另人費解。”

    嵐心見他單是搭了一下師父的脈搏,便能將他受傷情形說得一點不差,雖非親身所曆,卻如目見一般,心中又是欽佩,又是歡喜,道:“公子說得對極,師父他老人家也是這般說的。他說打傷他的那人,功夫很是古怪,隻要他一運功驅逼寒氣,渾身真氣便如被人用針刺破一般,始終無法凝聚一絲內力,公子醫術高明,定能著手迴春,有法子來醫治我師父。”

    那書生微微一笑,道:“姑娘這頂高帽,小生實在收受不起。”神情忽然一肅,又道:“若據姑娘所言,這門功夫當真陰毒無比,世所罕聞,小生自當竭盡所能,至於天意如何,我亦不敢妄言。”

    嵐心被他說中心事,臉上羞若雲霞,低頭不再言語,隻聽那書生又道:“這位老先生傷情沉重,不宜再延,須得趕緊找個僻靜地處為他驅寒療傷,本來此處倒是個好地兒,不過眼前鬧出了兩條人命,倒是麻煩得緊。”眼光轉處,又停落在謝慎身上,道:“這位朋友說話中氣不足,外傷倒還無妨,隻是內傷看來著實不輕,我這有幾粒去淤化血的丹藥,你服下之後,靜養數日,便可複原,不過數日之內,恐難行走。”

    謝慎道:“兄台不必牽顧於我,隻要能將常老先生醫好,我……我便感激不盡了,我這條命硬得緊,閻王老爺未必就肯收留於我。”

    那書生心道:“原來這老者姓常。”當謝慎和瑚心說話之時,他心中正被一樁往事牽縈,想得出神,渾沒聽見二人說些什麽,此時聞知這老者姓常,又憶起方才二女動手時的情形,心中忽地一凜,道:“不知這位常老先生和東海派的常無言常掌門如何稱唿?”

    瑚心道:“那就是我師父啊,書生阿哥儂認得他嗎?”那書生暗自驚訝:“果真便是他,怪哉,今日怎麽盡是遇到這些人物。”臉上卻露笑容,道:“小生福緣淺薄,雖慕常掌門之名由來久矣,卻始終無緣得瞻仙顏,不想今日居然在此邂逅,幸也?不幸也?”

    瑚心聽他突然掉起書袋,心下不耐,說道:“這位書生阿哥叫啥格名字,我叫瑚心,這是我師姐嵐心,這位阿哥叫謝慎,還有個表字,叫作少言。”

    那書生見她不諳世事,卻又天真直率,心中不禁暗暗好笑:“這位姑娘倒沒半點機心,隨便就對陌生男子言明自己姓名。”他卻不知這番自報家門的本領,正是瑚心的看家絕技,當日在朝陽峰上,謝慎便曾領教過的,當下言道:“我……這個,小生姓孟,雙字諸野,區區賤名,叫姑娘見笑了。”說話之間,已將一粒藥丸喂入謝慎口中,這藥丸通體金黃,入嘴卻是清香宜人,甘甜之中略帶些許苦味,謝慎服下之後,但覺一股涼氣直透胸膛,痛意登時大減,一時舒適暢極。

    他見瑚心“故技重施”,這次更連同自己名字也一並帶上,忍不住笑了出聲,又聽那書生自報姓名,尋思:“孟諸野,孟諸野,‘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這位書生大哥進廟之時,嘴裏不就吟著這首《封丘作》麽,莫非這竟是個化名。”

    嵐心和瑚心自幼跟隨常無言習武練劍,未曾讀過什麽詩書,自不知這三字乃是出自高適名作,聽來也都不以為意,瑚心道:“原來是孟家阿哥。”

    謝慎不能起身,朝他虛執一禮,道:“多謝孟兄,此藥果然應效如神,小弟服下之後,胸口已舒暢多了。”

    孟諸野還施一禮,笑道:“少言兄太過客氣,這幾粒藥丸你今後每日各服一次,五日之後便可生龍活虎,完好如初。”說著便將那藥丸塞到謝慎手中。

    瑚心聽他二人說個不休,頓足道:“孟家阿哥,謝家阿哥,你們兩個倒是一對寶夥兒,書袋掉起來就沒完沒了,我師父可要受不住啦。”

    謝慎和孟諸野相視一笑,孟諸野道:“瑚心姑娘教訓的甚是,不過這裏多了兩具死屍,夜間若是鬧起鬼怪來,未免有點唐突佳人,姑娘莫非不害怕麽?少言兄,你瞧這兩具屍首怎生處置為好?”

    瑚心本沒想及這些事情,被他一說,倒覺得有些害怕,不自禁的打個寒戰,躲到了嵐心背後。

    謝慎受傷雖重,神智卻清,這句話宛如晴天霹靂,一時怔得呆了,心道:“當日宋大哥一把火將那二人屍首燒了,我始終不以為然,現在想來,若是我與他易位而處,也實沒更好的法子可想。那時他重傷未愈,更還身處險境,憑我一人之力,又怎能挖土掘坑,掩葬那二人,但他又為何不對我明言?是了,宋大哥心高氣傲,如何肯在人前稍有示弱?何況就算他力有所及,料想也決計不會去埋那二人。哎,我既不願再見他,卻何以總要念念不忘地想起他來?”一時間心煩意亂,躊躇無計,輕聲道:“小弟沒什麽見識,還請孟兄示下。”

    孟諸野道:“示下實不敢當,依我愚見,咱們這裏共是六人,常掌門和少言兄俱是身有不便,剩下的兩位姑娘也都弱不禁風,要把這屍體埋了恐是力有不及,不如……”謝慎心神一顫,凝神靜聽,隻聽他續道:“不如便將他二人以粗布包裹了,置於山野之間,任他是給野狼叼去也好,是給小狗吃掉也好,那就全憑天意做主,諸位以為如何?”

    嵐心和謝慎自無異議,瑚心笑道:“這兩個人那麽壞,野狼小狗也不愛吃。”

    眾人聽了,均自笑著稱是。謝慎更深為欽服,隻覺眼前這位書生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雖則語笑滑稽,然而言談行止,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高華氣度,令人一見,便不由得大是心折。

    這時廟外雨勢漸已轉弱,不久便即止歇,孟諸野與那書童找來一些粗麻布,將那兩兩具屍體一裹,扔到了山間小道旁邊,嵐心和瑚心則去取了些稻草灰料,將地上血跡稍稍隱去,各自忙碌了些時分,待到暮色籠罩,薄霧飄起之時,廟堂大廳已是渙然一副樣貌。

    眾人安頓已畢,孟諸野又令書童在常無言身側生起一堆炭火,道:“我這便要為常掌門驅寒療傷,一會兒無論見我如何舉動,諸位都不可大驚小怪,以免亂我心神,後患無窮。”他一直言笑自若,這幾話卻說的鄭重無比。嵐心和瑚心都應了一聲,立在一旁,屏息而視,兩隻小手緊緊握在一起,心中甚是緊張。

    孟諸野舉起手掌,朝常無言頭頂“百會穴”上輕輕拍去,這“百會穴”乃人體三十六大要穴之首,意為百脈在此交會,稍有碰撞,便可致人死命。瑚心一見之下,大驚失色,“啊”的一聲尖叫,嚇道:“師姐,孟家阿哥他……他……這是在做啥?”

    嵐心亦不知孟諸野此舉何意,心中難免有些惴惴,但又覺他並無惡意,輕聲在師妹耳邊道:“孟公子讓我們不可大驚小怪,想必正是為此。”

    她話聲未落,果見常無言原本毫無生氣的身子,忽然間微地一顫,緊閉的雙目也稍稍睜開了一些。二女大喜過望,正要撲上前去,那書童攔住道:“我家公子說了,二位姐姐不可妄動,此刻正是緊要關頭,若是微有差池,不免性命交關。”

    原來常無言身上的大半經脈,此刻都已凝結,若以內力稍加其上,則經脈立時寸斷,死得慘不可言。這“百會穴”是人體三陽五會之所,陽氣最盛,孟諸野這一掌力道施得恰到好處,既不令致其身受損,又激起他自身體內的純陽之氣,使隱伏於經脈諸穴內的寒氣不減自消,意識也隨之複蘇。

    孟諸野見常無言神智稍清,立即伸出一掌,貼在他腹下的“氣門穴”上,內力急輸而入。嵐心心下又是一陣欽服,低聲對瑚心道:“師父這迴有救了,孟公子的醫術大是高明。”她見孟諸野一動手,所使的手法方位,正如師父說的療傷之法一般無二,顯是大為對症。

    孟諸野的內力剛至常無言體內,忽覺原先封留其身的那股陰寒真氣已生感應,化作成一道內力,向自己反擊而來。這道內力非但陰寒無比,更兼細銳鋒利,猶似針尖牛毛一般,隱隱然,森森然,刺得自己丹田隱隱生痛,當下凝神運氣,全力與之相抗,心道:“原是這真氣作祟,無怪常掌門傷難自愈,不知那下手之人是誰,功夫竟如此歹毒?”他功力不及常無言深厚,但那道真氣並非附於他自己身上,而他卻盡全身內力與之抗衡,再加一旁的炭火助勢,身子雖是凍得瑟瑟發抖,卻兀自能低敵得住。

    兩道內力在常無言體內酣鬥不休,他人也跟著悠悠醒轉,當先便覺一股柔正醇和的內力正在相助自己療傷,這股內力雖不及自己渾厚,但也非同小可,精神登時一振,試著稍運內息,果然氣走百骸,再無遲滯。當下便徐引丹田之氣,先行調理受傷的手太陰心經一脈,這路經脈從腋下的“極泉穴”始,沿途而下是“青靈”、“少海”諸穴,一直到手指的“少衝穴”,共是九個穴道。他外號“氣蓋東南”,內功本極深湛,這時後顧之憂盡除,自己隻須勇猛精進即可,不到一柱香的時分,這路經脈便已盡數貫通,臉上的青氣也大為消退。

    他所受內傷原本不重,隻苦於內息無法凝聚,才致沉屙愈深,終於險成大禍,此時附諸在他“氣門穴”上的那道陰寒真氣正和孟諸野互相牽纏,常無言將自身數十年苦修的內力全力以應,剩餘的傷勢便殊不足道。隻一個時辰,已將體內的寒氣驅除了小半,麵色逐漸由青轉白,胸口的內傷也大見好轉。

    他睜開眼來,隻見助己療傷的是個年輕書生,不由一驚,又見自己兩個徒兒站立在側,臉上滿是關切之情,一時間悲喜交加,道:“嵐兒,瑚兒,我……我這是在哪兒?”他經脈久凍,此時神誌雖清,說話卻是有氣無力。

    二女見師父張口說話,再也忍耐不住,一齊撲到常無言膝前,瑚心眼淚垂落下來,啜泣道:“師父,儂……儂終於醒來了。”常無言見她滿麵風塵之色,與往昔的嬌美憨態大不相同,想來這些日子裏定是受了不少辛苦委屈,心中憐傷不已,微笑道:“師父這身老骨頭,看來一時半會兒還散不了。”瑚心破泣為笑,道:“師父儂老人家一定長命百歲。”

    常無言泯然一笑,道:“小妮子又來胡說八道,此番你師父能保住這條老命,已是托了老天爺的福氣。”

    那道陰寒真氣雖然霸道無比,但隻須化去一分,便減少一分,此消彼長,到了此刻,孟諸野已然將之盡數化去,餘下的傷勢,則隻需常無言自己運功調理便可。他性命雖已得保,可是年紀畢竟老邁,受了這番煎熬,經脈俱已大損,要想盡複舊觀,至少也須三數個月的細細調養方可,卻非一日之功可成。

    適才一番運功,孟諸野疲累甚堪,此時收功調息,盤膝而坐。常無言暗道:“這書生年紀輕輕,內功造詣大是不凡,不知是何來曆?”問道:“嵐兒,瑚兒,這位書生朋友如何稱唿?”

    瑚心道:“我們起先在廟裏遇到謝家阿哥,然後又遇上兩個壞人,後來又來了個小孩兒,最後這個書生阿哥就來了,那兩個壞人……兩個壞人都死了。”她見師父醒來,心情激蕩,這番話說得沒頭沒尾,任誰聽來,也都難以明白。

    常無言一頭霧水,不知所雲,嵐心見師妹夾纏不清,微微一笑,當下將如何在華山上識得謝慎,其後如何進廟遇敵,又如何得一個孩童相助,直至最後受那書生援手之事一一道來,說得雖慢,但條理縝密,講到兇險之處,隻聽得常無言又驚又怕,冷汗涔涔,心中連道:“此事當真兇險之極,這一路災厄不斷,幸虧最終無事,卻不知是誰要致我東海派於死地。”轉頭望去,果見謝慎傷倒在旁,向他點了點頭,以示謝意,又對孟諸野道:“多謝孟賢弟大德,今日若非你馳以援手,我這條老命固然難保,我兩個徒兒的清白也要毀在那兩賊子手中。”他生性孤傲,平日極少對人稍加青睞,今日稱得孟諸野一聲賢弟,以二人年歲相差之殊,實可說是莫大的讚許了。

    孟諸野運息已畢,聽得常無言出言道謝,抱之一笑,道:“常掌門太過客氣,小生雖是讀書之人,但自幼便深慕劇孟、虯髯客之行,也知‘君子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的道理,何況二位姑娘劍法高明,本也無須小生相助,這區區之事,何足掛齒。”

    常無言搖頭道:“年輕人居功不傲,那便更是難得,孟賢弟的內功極是高明,再練十年,老夫也難以望其項背了。”這句話倒非謙稱,他自度十年之內,要勝過於這書生並不為難,但十年之後,那便殊難意料了。

    孟諸野笑道:“常老掌門太過抬愛,小生班門弄斧,倒叫大行家見笑了,這點粗陋功夫,實是不值一哂。”

    常無言道:“孟賢弟再要謙虛,便是顯得偽了。以你這身功夫,放眼當今武林小一輩人物之中,除了嵩山少林寺明信方丈的高足觀止大師外,老夫實未再見過第三個了。”

    此言一出,卻叫他不便再行辯言,否則豈不是說對方眼光有差,那就成了萬分不敬,孟諸野微微一笑,道:“我這點微末本領,豈敢和少林寺的高僧大師相提並論,常老掌門傷勢已無大礙,小生尚要雲遊四處,這便先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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