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鐵夫初聽來者歌吟聲中中氣沛盈,似是內功深厚之輩,不覺悚然一驚,但見進來一人是個讀書相公,言語之中更透著十足迂酸,轉而一喜,暗道:“原來是個窮酸秀才,嘿,待老子解決了這幾人後,再行料理他,今日之事,除了這倆小妞兒和常老兒外,一個都不能放過,不然老子殺戮傷幼,暗算同伴,強搶少女這些事兒傳揚出去,今後可沒法兒在江湖上立足了。”他心性歹毒,行事向無所忌,此刻殺機陡起,臉上卻是絲毫不動生色,左手判官筆重又撥開,把二女再逼退兩步。

    那梁上孩童見他恃強逞兇,自己卻無力阻止,隻得指著他破口大罵,什麽“直娘賊”、“烏龜王八蛋”、“狗日的雜種”種種粗話都已出口,越罵越兇,罵到後來,更把他家中下至老娘,上至祖宗三十六代的女子都如法操罵一遍,當真罵法百出,層現不窮。謝慎在旁聽得直皺眉頭,暗道:“先前還可說他是學著旁人言語,此刻卻是本性流露。怎的他小小年紀,說話卻這般刻薄惡毒。”

    但任那孩童如何惡語咒罵,米鐵夫隻作不聞,給他來個聽而不見,一支判官筆舞得更急,頃刻間又向前進逼了一步。

    這時二女隻消再退一步,身子便要貼到後邊牆角,眼見無幸,一旁那書生忽地站起,笑眯眯地吟道:“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極,當真是好極。”這幾句詩乃是出自《詩經》中的《碩人》一篇,原是稱讚女子美貌之句,此時被那書生引來,又連稱“好極”,也不知他意下何指,但見他一麵吟詩,一麵卻緩步向米鐵夫踱去。

    米鐵夫朝他橫了一眼,罵道:“好你媽的屁,臭窮酸,識相的便與老子滾到一邊去,別來給我羅嗦。”說也奇怪,他對那孩童的惡語咒罵毫不放在心上,對這書生之言卻是不勝其煩。

    謝慎見那書生人品俊雅,心中好生傾仰,忍不住出言提醒:“這位兄台趕緊逃命去罷,這惡人一會兒便須來殺你。”那書生微微搖頭,笑道:“我和這位大哥素不相識,他為何要來殺我?他功夫如此之高,人品想來也是好的。”謝慎苦笑連連,心想:“若說素不相識就不來殺人,那他卻又為何要來殺我,何況人品好壞,和功夫高低又有什麽幹係,那姓米漢子的功夫不差,人品卻是大大的低劣。這書生相貌生得挺俊,腦筋似乎並不怎麽靈光。”他暗自焦急,卻又不知如何相勸才好。

    那書生晏然自若,說話之際已走到米鐵夫身側,此刻兩人不過一步相隔,他嘴裏猶在說道:“這位大哥好本事,一支毛筆竟也能舞得這般出神入化,直令小生側目相觀,欽羨不已。隻不知這套功夫叫什麽名堂,能否賜教小生?”米鐵夫見他走得近了,暗哼一聲:“你自個兒來尋死,倒省去我一番功夫,當真再好不過。”惡念陡生,右手橫翻,一把匕首已朝那書生胸口驀地刺去。

    那書生大叫一聲:“啊唷,我的媽呀,殺人啦!”腳下一滑,似是要俯身摔將下去,左手卻在空中有意無意地淩虛一抓,正好抓中了米鐵夫手腕上的“神門穴”,米鐵夫半邊身子登時一麻,手指拿捏不住,“倉啷”一聲,匕首跌落在地。

    他腳下滑步,手上拂穴,隻是一瞬之間的事情,謝慎本待出聲驚示,話到嘴邊,那書生已然閃身擒拿,一氣嗬成。但見他趨避之狀雖顯淩亂,實則卻是妙到了極處,不由得心下暗暗喝彩:“慚愧,沒想他一個文弱書生,武功卻是勝我十倍。”

    那書生踉踉蹌蹌退了幾步,並未摔倒,臉上似乎仍有懼意,喃喃自語道:“摔死我啦,摔死我啦,這位大哥好厲害的功夫。”

    這麽一來,已換成了米鐵夫臉色大變,眼見對方這招明明是極高明的擒拿手法,卻偏偏要裝作不懂武功的模樣,心中委實又驚又惑,猜不透其中緣由。

    他心神略分,左手判官筆不免舞得稍慢,嵐心見機,急道:“師妹,使‘雙龍戲珠’。”瑚心會意,劍勢由刺轉削,向米鐵夫左臂疾斬下去,嵐心左手持劍,卻向他右臂砍去。這招“雙龍戲珠”的名目本是有個來由,說的乃是東海十景之一,化於劍法之中,便成了極厲害的招數,在高手使來,原是能以一劍同時削斷敵人雙臂,二女功力不足,隻能一人分砍一處。

    米鐵夫吃了一驚,正要提筆招架,忽覺背心“神道穴”上又是一麻,渾身無力,接著雙肩一涼,兩條臂膀已脫身飛出。

    米鐵夫慘叫一聲,跌在了地上,大聲哀號。瑚心從未見過這等鮮血淋漓的慘狀,不由嚇得花容失色,一頭撲到嵐心懷中,不敢去看。

    嵐心未料得手竟能如此之易,正自一楞,但見那書生悄立其後,倒轉摺扇,料想必定是他暗中動了手腳,便朝他盈盈一拜,道:“多謝公子出手相助。”

    那書生驚惶萬狀,連連擺手,說道:“姑娘此言謬讚,小生不過在旁胡言亂語,想來是他自己心神受擾,而二位姑娘又是劍術神通,這才得以製服,卻並非在下的功勞。”

    這時梁上那孩童一跳一躍,抱住了一根庭柱,倏地一下滑了下來,動作之迅,矯若靈侯。那書生見了,又是沒口子地讚道:“這位小兄弟年歲幼小,想不到竟也有此身手,當真英雄出少年,此番出門,著實教人眼界一開,不虛此行,不虛此行。”

    那孩童搔腦一笑,說道:“這位書生大哥也是好俊的身手,隻這麽一下,這隻大狗熊便不能動彈了。”邊說邊在手裏比劃。

    那書生微微一怔,似是聽不明白,迷迷糊糊的道:“這個……小生適才嚇得呆了,一時手足無措,倒叫小兄弟見笑了。”輕輕一句便就帶過。

    那孩童一聽,倒也信以為真,又見米鐵夫雙臂盡斷,此時倒在地上來迴翻滾,嘴裏“恩……啊……”不住呻吟,卻又唿不出聲來,大感暢懷,拍手笑道:“大狗熊,這會兒嚐到苦頭了罷,小爺我大發慈悲,讓你早些歸位。”彎弓一彈,正中米鐵夫腦門“神庭穴”上,米鐵夫重傷之後已無力抵禦,要穴中彈,立時斃命。

    眾人正自說話,謝慎突然問道:“這位兄台,你可……可認得一位叫宋牧之的人麽?”他適才在後瞧得清楚,當嵐心、瑚心提劍向米鐵夫斬去之時,那書生用扇柄在他背心上一點,製得米鐵夫無法動彈,這才讓二女得手。而這一點的功夫,正和宋牧之當日所教 “虎爪擒拿手”中的一招“點”字訣無異,個中差別,不過一個用手,一個用扇而已。是故他心生疑竇,有此一問。

    那書生一臉迷茫,說道:“小生生平隻聽得宋之問,杜牧之的名字,卻不認識什麽宋牧之,李牧之的,不知他們是何人物,倒要請這位兄台賜教?”

    謝慎心道:“原來是我瞧錯了。”他江湖閱曆不豐,聽那書生矢口否認,便隻道是自己眼界太淺,是以瞧來有些似是而非,又想:“宋大哥說他師出福建虎鶴門,說不定這書生也是虎鶴門的弟子,難道天下使這門功夫的便隻宋大哥一人麽?”想到此節,便不再問。

    便在這時,突然間廟外一陣清嘯響起,這嘯聲剛猛無鑄,初聽有如雷鳴大作,閃電交轟,再聽又似龍吟虎咆,百獸齊鳴。仿佛是從極遠之處發來,卻又好似近在耳邊私語。眾人耳膜震得嗡嗡作響,各自大吃一驚,隻覺這一嘯之威,竟能強勁如斯,當真不可思議之至,與方才米鐵夫那聲巨喝相比,其間差別,實不可以道理來計。那書生更是臉色大變,驚訝之中,又帶駭異,隻見他恍若神失,已遠非先前那般悠然無謂。

    眾人之中,唯有那孩童臉帶沮喪,神情怏怏,說道:“我出來玩耍太久,外公在叫我迴去啦,各位哥哥姐姐,咱們別過了。”

    那書生聞言又是一震,驚道:“你說那發嘯……嘯聲的人,是……是你外公?”那孩童望了他一眼,道:“是啊,這位書生大哥認得我外公?”

    那書生不置是否,又問:“小兄弟,那你姓袁,還是姓林?”那孩童“咦”的一聲,奇道:“我姓袁,你怎麽知道?”

    那書生麵色慘然,嘴裏不住道:“姓袁,姓袁。”幹笑了幾聲,卻不作答。隻聽那嘯聲已如浪濤滾滾,一聲壓過一聲,便似永無止歇一般,那孩童嘴角一沉,道:“再不迴去,外公一會兒就要生氣啦,他生起氣來,便要來大聲罵人,兩位姐姐,再見了。”原來他幼時家中曾遭大變,娘親早早亡故,一生當中未曾見過一麵,因此他對女子別有一番眷愛。今日他本在廟中玩耍,後來嵐心和瑚心帶著師父進廟,他不願遇見生人,便獨自躲到梁上以避,待見二女嬌俏溫柔,心中不自禁生好感。也幸得他這一番好感,米鐵夫想要欺負她們之時,他忍不住出手相幫,二女的清白這才得以保全。

    這時眾人均已看清他的麵貌,隻見他身材直如八九歲的孩子一般,神色容貌卻已分明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瞧來大是怪異。

    嵐心婉言謝道:“今日若非得小兄弟香助,恐怕我和師妹都已遭了那人的汙……汙……毒手,我和師妹在此謝過了。”瑚心對這孩童尤感親近,摸了摸他臉蛋,笑道:“小阿弟,你家住哪裏,帶我們去看看好勿好?”

    那孩童搖了搖頭,道:“我外公兇得很,見到生人就要生氣,最是可怕不過,兩位姐姐,我真的要走啦。”說著便往廟外跑去,他身法快溜,一轉眼工夫,就已沒入了雨簾之中,不見人影。

    瑚心望著他的背影,輕聲一歎,轉過頭來,卻見那書生仍自抬目凝神,若有所思,似是在想什麽東西而想得出神。她戳了戳嵐心手臂,笑道:“師姐,儂看這書生阿哥是不是傻了。”

    嵐心道:“別去打擾人家,咱們還是快些帶師父去找大夫瞧瞧罷,晚了怕是師父要支持不住。”瑚心被師姐一言提醒,叫道:“哎喲,這事情我差點給忘記了。”正要去扶常無言時,斜眼卻見謝慎仍是趟在地上,一動不動,顯然傷得不輕,忙上前問道:“謝家阿哥,儂勿要緊伐?”

    謝慎胸口又痛又悶,傷勢隻有比適才更重。但見強敵已除,心頭卻是再沒顧慮,當下強作一笑,說道:“我沒什麽大礙。常老先生身子冰冷,看來不能多捱,可惜眼下我身子難動,不能助你們一臂之力了。”

    那書生聽得他們說話,神思忽收,迴頭望了一眼,眼見謝慎和常無言一少一老,都似身受重傷,常無言麵色更是青得古怪,心念微動,又複先前笑貌,說道:“瞧這二位模樣,似乎身上受了點傷,小生粗知一些醫道,幾位若是信得過在下,不妨讓我為之一觀,不知意下如何?”

    二女一聽,都是大喜,瑚心上前一把便拉住了他衣袖,急道:“原來這位書生阿哥還會作郎中大夫,我們信得過,信得過,儂快來給我師父看看。”

    那書生被她這麽拉拉扯扯,倒覺忸怩,身後那書童笑道:“我家公子平時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就怕有嬌滴滴的姑娘來軟語相纏。”

    那書生臉上一紅,瞪了他一眼,一本正經說道:“主人說話,你怎麽這般沒規沒矩。你再多嘴,瞧我不把你趕迴家去。”那書童佯裝害怕,卻在一旁掩嘴偷偷暗笑,看來二人平常說笑慣了,全無主仆之分。

    那書生走到常無言身前,俯下身子,伸出食、中、無名三指,輕輕往他手腕寸口處搭去,手指一碰上肌膚,突然間渾身一顫,隻覺一股極陰極寒的內力襲來,險些將自己手指彈開,而寒意直侵入體,牙齒已是忍不住格格相碰。

    那書生手指一鬆,奇道:“古怪之極,這位老先生的脈口怎麽如此之冷。”脈口即是寸口,醫家又常稱之為“氣口”。寸口在經絡之中乃屬手太陰肺脈,肺主人體之氣而朝百脈,是以髒腑氣血之況,均能顯於其上,而這寸口又分“寸、關、尺”三部,左右手相同,合起來共六部脈,每部脈各應人體一處髒腑,也因是故,最為醫家所重,所謂“脈象”,便是指的這六部之象。

    那書生微一運氣,三指凝力,重又搭到他左手三部之上,這時奇寒稍減,但一觸之下,已知他脈勢浮緩無力,乃屬“浮脈”之狀,顯是所受陰傷極重,而邪氣侵身,體虛陽衰,隻有心髒周圍尚存一絲暖氣,這才保得他命延至此。

    瑚心見那書生眉頭緊皺,問道:“書生阿哥,我師父勿要緊罷。”嵐心拍了拍她肩膀,微微搖頭,示意別去擾那書生。

    過了半晌,那書生直起身來,慢慢舒了口氣,說道:“這位老先生的內傷本來並非極重,隻是後來心脈之處又被人用陰勁震傷,才致如此情狀,但也並非無法可治。”二女聽他這麽一說,臉上登時露出喜色,嵐心道:“這位公子說的一點兒也不錯,我師父他正是心脈被人打傷。”當下便把常無言如何遇敵偷襲,又如何受傷的遭際重述一遍。

    原來常無言被人用內力震傷髒腑在先,又以陰勁暗傷經脈在後,所致命者,卻是後者。此時一股陰冷至極的內力封留在他體內,沿著經脈不斷噬其精血,是以他麵色發青,全無半點血色。所幸他內力渾厚,一口真氣護住了心髒等要緊之處,才得支持如許之久,若是換作旁人,渾身血液早已凝凍成冰,饒是如此,此刻他周身奇冷異常,更勝過於寒冰數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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