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天色漸漸暗下,眾酒客紛紛離去,酒店裏便隻剩得那年輕人一個仍自坐那兒飲酒,似乎意未酣暢。他一手持杯自斟,另一隻手在空中胡亂比劃,也不知是在作畫還是寫字。

    他正悠然自樂,聽得背後有人道:“這位客官,時辰已是不早,小店便要打烊了,你投別處去罷。”那年輕人“咦”的一聲,轉過身來,見是那姓袁的老頭正同自己說話,問道:“老丈也是江南人麽?”

    那袁老漢聽到“江南”兩字,身子微微一震,一張布滿皺紋的麵頰上突地牽動了幾下。原來普天下的店鋪中,隻有吳越之地才將關門謂之“打烊”,那年輕人乃杭州人氏,自然一聽便知。

    袁老漢久久不語,抬起頭,望著遠處落日,口中喃喃低吟:“春去也,白首度窮關。千裏長雲黃日落,十年老病故秋殘。何處是江南?”那年輕人聽他一闋吟罷,高喝了一聲彩,拍手和唱:“千裏長雲黃日落,十年老病故秋殘,何處是江南?”讚道:“好詞,好詞,最後這一句‘何處是江南’結的尤為佳妙,原來老丈還是位風塵奇士,在下失敬了。”說著起身斂衽,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禮。

    那袁老漢忙即還禮,擺手道:“小老兒不通文墨,這首《憶江南》詞是我昔年一位故友所作,那位故友……那位故友……”說到此處,禁不住又抬目向西眺去,但見天邊餘暉未盡,心頭思潮起伏:“江南,江南,十年老病故秋殘,這一晃眼,真已是十年過去了,我這口鄉音那是再也改不了啦。”憶起往事,不由得千絲萬緒,驀地裏都湧上心來,呆呆的出了神,過得良久,突然“嘿”的一聲,自語道:“小老兒活了這一大把年紀,還去想那檔子事情作什麽?”苦笑了幾下,喟然一聲長歎。這一聲歎息裏,竟仿佛含著無窮的心事。

    那年輕人見他臉上忽爾露出豪情勝慨之狀,忽爾卻變得頹萎痛楚,眼角邊隱隱滲出了幾點淚水,隻道是心情激蕩所致,笑著道:“老丈既是同鄉,何不坐下同飲幾杯,一敘歡暢。此刻天色尚早,也不必著急逐客。”

    那袁老漢搖了搖頭,道:“小老兒靠此小店糊口,怎敢與客官同桌?”那年輕人大笑一聲,從懷中摸出一錠銀子,擲在桌上,說道:“出門得遇同鄉,此乃生平一大快事,必當浮一大白。喝上三杯,又有何妨?今日權當在下做東,老丈切莫要客氣。”

    那袁老漢仍是搖頭,說道:“小老兒也勸客官一句,此處眼下並非善所,客官又不是本地人,還是及早離去的為好。”那年輕人一拍大腿,道:“是啊,今日所見之事,確是處處透著一絲古怪,不知老丈能否略加點明?”那袁老漢背過身子,淡淡的道:“小老兒風燭殘年,旁人的是非,早已無意打探,實難相告客官。”說著慢慢向門口走去。

    那年輕人望著他佝僂的身影,暗道:“這位老先生或知內情,不如便向他打聽個明白。”正欲開口問時,忽聽得西北角上傳來一個男子淒厲的叫聲:“不……不是……饒命啊……”跟著又聽一聲慘叫,萬籟俱寂之中,尤是顯得詭怖異常,但一響之後,外麵即複重歸靜寂,便好像剛才什麽動靜也沒發生一樣。

    年輕人認得這聲音便是先前那王二胡子所發,心頭登起駭然,急要出店去一看究竟,剛跨出兩步,隻聽得袁老漢“嘿嘿嘿”三聲,低聲道:“又是一個,可惜,可惜。”那年輕人一怔,停下腳步,問道:“老丈,什麽又是一個?可惜什麽?”

    袁老漢抓起一塊門板,輕輕往門上安了,不緊不慢道:“這個月也不知有幾個如他這般的人了,客官現今想走,怕是也走不了了。”說話時臉上絲毫沒動聲色,猶似對眼前之事習以為常,早已漠不關心。

    那年輕人卻越聽越是糊塗,又問:“老丈何出此言?乾坤朗朗,大路昭昭,如何就不容人走了?”突然間心頭一凜,補上一句:“莫非此處有山賊強人出沒不成?”

    袁老漢神情木然,並不理睬,這時又將一塊門板安上了。那年輕人問到第三遍時,他才輕輕“恩”了一聲,卻再沒下文。那年輕人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怒道:“什麽強人竟是這般膽大包天,目中可還有王法沒有了!”

    袁老頭迴過頭來朝他看了一眼,目光中頗有訝異之色,但這訝異之色一閃即泯,隨即又轉過了頭,道:“我瞧客官還是少理這事,惹得一身晦氣,那可沒什麽滋味。”那年輕人昂然道:“那可不成,此事我非要管上一管!”

    袁老漢聽他語氣甚堅,全沒猶豫,倒是頗出意料,暗自點點頭,迴到櫃台旁,端起茶壺,倒了半碗水,右手的拇指與食指扣住茶碗底部,另三根指頭往下一插,左手往茶碗上一蓋,雙手端著,走到那年輕人麵前,道:“客官,請用杯茶水。”

    那年輕人見他突為此舉,不明其意,雙手接過了茶碗,怔怔地看著他,一時不便就喝。袁老漢瞧他接碗的手法,心下已是了然,淡淡一笑,道:“客官似非武林中人,何以如此好管閑事?”那年輕人心頭迷惘,問道:“老丈說什麽武林中人,那是何意?”袁老漢不再答話,自行掉頭走開了。

    那年輕人也不理會,放下茶碗,大踏步便向門外走去。袁老漢突然迴身叫住了他,道:“客官既有一腔熱血,小老兒便與你同去瞧一瞧罷。”那年輕人喜道:“如此最好不過,隻怕勞煩老丈。”

    當下二人並肩出了店門,循著聲響處找去,穿過兩條巷子,隻見一人趟倒在前邊街口,一動不動,滿地都是鮮血。那年輕人險些便失聲叫了出來,袁老漢輕輕一扯他衣衫,低聲道:“別做聲。”

    那年輕人強作鎮定,跟著袁老漢悄悄走到近處,斜陽下看得分明,地上這人長須濃密,正是那王二胡子。袁老漢伸手一探他的鼻息,搖頭道:“救不活了。”隻見他雙目圓睜,神情扭曲,想見臨死之時,心中定是懼怖已極。那年輕人與他雖隻初識,並沒半點交情,但見他這般慘死,也忍不住悲憤填膺,灑了幾滴眼淚。

    袁老漢突然“啊”的一聲低唿,卻見那王二胡子胸膛之處破了一個小洞,血肉模糊成一片,不細看倒還罷了,凝目細看時,赫然驚覺,他的一顆心髒早已不見,竟似被人用利刃剜去的一般。

    那年輕人聽他語聲有異,順著他的目光瞧去,也不由得大驚失色,全身汗毛根根豎起。他一生之中哪曾見過如此奇悚怪怖的情形,一時間隻張大了嘴巴,喉頭如被塞住,說不出半句話來。

    袁老漢默然不語,俯身又向屍首凝視了片刻,陡然間臉色變得鄭重無比,沉聲道:“此地不可多耽,迴去罷。”那年輕人這時驚魂略定,伸手抹了抹眼淚,卻不肯走,大聲叫道:“這夥山賊越來越不成話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殺人行兇,難怪此地被他們攪的這般蕭索冷清。”語下極是忿忿不平。

    袁老漢皺了皺眉,道:“這些江湖上的事兒,非是客官能懂,快些走罷。”那年輕人隻是搖頭,說道:“咱們一走,王二哥的屍首便怎生處置?這夥兇徒如此殘暴不仁,卻視我大明律如何物?這的官府怎地也不來管一管?”一言出口,登時想起了王二胡子先前說的那一番言語,尋思:“王二哥莫非便是因這幾句話,引來的殺身之禍麽?”言念及此,禁不住的打了個寒噤,隱隱察覺眼前之事大不簡單,中間隻怕另自藏著什麽隱情,卻非自己所能猜到。

    袁老漢雙眼朝他一翻,冷冷的道:“這裏鬧了人命官司,還怕官府不來理會麽?你又不是衙門裏的大老爺,卻去管他作甚?”說罷竟自走了。那年輕人聽他言語間頗有不悅,又是一怔,當下不及細想,隻得朝屍首拜了三拜,這才離去。

    二人迴得酒店,袁老漢將門帶上,靜靜坐下,抬起頭望著屋頂,呆呆思索,一言不發。那年輕人雖有滿腹疑竇,但瞧他神情凝重,也不便開口相問。又想不久之前,自己還與那王二胡子同在這裏飲酒暢談,現今卻已陰陽兩隔,心裏不自禁的又是一酸。

    一個靜坐不語,一個獨立無話,這麽僵了一陣,外邊天色更加黑了。那年輕人隻覺再留於此也沒甚意味,於是躬身一揖,向袁老漢道:“老丈,在下叨擾多時,這便告辭了,咱們後會有期。”袁老漢斜睨了他一眼,道:“此處方圓百裏,隻怕沒一家客棧還敢開門攬客,客官今夜卻去哪裏投宿?”

    那年輕人一愕,心想這街上連人影也沒一個,若說無處可宿,此話多半不假,但他性子本就豪率,於這等細瑣小節向不放在心上,便道:“謀事在人,這事總有法子可想,最不濟便露宿一夕,想也不妨。”袁老漢冷然道:“不妨?客官既不惜命,自去便是。”說罷又不言語。那年輕人聽他口氣,內裏似含莫大玄機,心中一動,忙道:“在下確有許多不明之處,老丈若能稍示指點,當是感激不盡。”

    袁老漢自頭至腳地重向他端詳一會,忽道:“客官是死是活,小老兒原本不願多管。不過我瞧你為人還算熱腸,此去枉送了性命,倒也有些可惜。這世上的好人本已不多,多死一個,便少一個。恩,你隨我來罷。”說著站起身,朝後堂走去。

    這幾句話說得甚是冷淡,那年輕人一聽之下,卻是精神大振,心想:“此中謎團,畢竟要水落石出了。”便即隨他入內。

    二人步進後堂,那年輕人放眼環顧,隻見這處屋室雖小,但四壁清潔,不染纖塵。陳設雅致,布置精巧,也別有一股韻致,絕不似尋常百姓人家,倒象是書香門第,心中先已存下了幾分好感,又見左首牆上掛著一幅字,上麵書道:“海遠天遙,幹戈寥寂。孤臣遺淚,所向何泣?”雖隻寥寥十六個字,但下筆者胸臆鬱鬱,如有滿腔悲憤,卻是一望可知。

    他於書法一道也頗精通,當下走到字前,細細觀看,但見這幾個字寫得蒼拔遒勁,骨勢渾然,端是一筆好字。而其中意含凝蓄,本當悲憤莫抑之情,卻似被何物所羈,致令鬱氣難抒,胸間悵然,與文意原旨亦是大為相合,禁不住連聲讚歎。再看下款,落的是“東海狂生字付棲梧吾兄”,心道:“這四句話,想來便是這位東海狂生所作。那棲梧吾兄,莫非就是袁老先生麽?”

    凝思了一會,忽聽內室腳步之聲細碎,轉頭看去,隻見門簾被掀起了一角,從裏探出一個男孩的腦袋來,不覺微微地一怔。

    那男孩見了這年輕人,初時也頗有一些驚訝,但隨即轉露喜色,奔了出來,問那袁老漢:“外公,這位大哥哥是你的朋友嗎?咱們家可好久沒有客人來啦。”

    袁老漢望著這男孩,臉上倏地閃過一絲愛憐與柔情,“恩”了一聲,伸手摸了摸他臉蛋。

    這男孩拍著手,走近那年輕人身前,腦袋左右搖晃,說道:“大哥哥,你好啊。”他見了生人,竟無絲毫羞怯之意,麵上心間,盡是透著說不出得歡愉。

    那年輕人聽他稱唿袁老漢作外公,心想:“原來是爺孫兩人,不知這小孩的父母卻在何處?”向這男孩細細打量去,見他身材瘦小,隻如四五歲的幼童一般,顯是自幼少了滋養之故,但麵容生得十分俊秀,雪白可愛,一對眼珠黑如點漆,尤其燦如明星,心下十分喜愛,笑道:“小兄弟,你也好啊。”

    袁老漢溫言道:“石兒,外公要同客人說話,你自到屋裏去玩罷。”這男孩難得遇見客人,心中很不情願,但聽外公如此說了,隻好應道:“是。”朝那年輕人擺了擺手,悶悶不樂地迴內室去了。

    袁老漢請那年輕人坐了,說道:“這孩兒父母早亡,小老兒是個山野粗人,不懂管教,少了禮數,客官勿要見怪。”說到這裏,聲音一沉,頗懷喟然。

    那年輕人見他臉上大有戚容,心想這是人家慘事,自不可多提,當即斂起了笑容。過了片刻,袁老漢說道:“客官若不嫌棄,今夜便在敝舍暫歇一宿,明日一早動身,那便無妨了。”

    那年輕人心之所念,隻為此事,聽他說及,立時凝神靜聽。袁老漢側頭斜目,說道:“客官很想問一問其中緣由,是不是?”那年輕人道:“此事實頗難解,在下願聞其詳。”袁老漢臉上似笑非笑,又道:“你知道了此事,又有什麽好處?如那王二一般下場,便不怕麽?”那年輕人聞得此言,一股熱血直湧上胸,拍案而道:“王二哥死得這般冤枉,我定要替他討個公道。”

    袁老漢嘴角邊略掛冷笑,道:“自來王侯將相,哪一個能逃得了一死?那王二生前也不是什麽好人,死便死了,又有什麽公不公道。”望了望牆上那一幅字,低聲道:“天下自有比他屈上百倍之人,滿腹冤苦,無處與訴,卻又有誰能夠知曉?卻又有誰去替他討過公道了?”說罷愴然不語,隔了半晌,才發出極低極輕的一聲歎息。

    那年輕人瞧他神色淒楚,心中微起惻然,說道:“老丈亦有心事麽?”袁老漢麵色陡地一凜,森森的道:“話已盡此,客官勿再多問。”

    當夜袁老漢就在這小室內添了一席草榻,自己與外孫睡在裏屋。那年輕人和著衣衫,躺在榻上,迴思日間所遇,越想越覺不平,思忖:“今日之事,多有怪異,既是叫我遇上了,又豈有袖手之理?”轉念又想:“袁老先生當是知曉此事內情,可卻偏偏不肯道明,不知又為何故?”思索一陣,始終摸不著半點邊際,便也不再去想,合眼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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