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皚皚的小巷子行人寥寥,四方天地間一片沉悶死寂,隻巷尾的一道鵝黃身影顯得尤其醒目。

    小京手執一柄素花小傘,提著一掛藥材冷得直跺腳,傘麵上掛著白絨雪花,隨著腳上的動作“撲梭梭”滑落地下。難得她這樣大大咧咧的粗丫頭也懂得描眉塗唇,可惜等了好久,那等的人還不來,忍不住便埋怨道:“死人,次次遲到!再數十下還不來,以後再也別想我給你送藥了。”

    “哎,別呀。我這不是來了嗎?”身後卻忽然傳來一聲細膩的少年嗓音。

    原本凍得粉撲撲的臉頰瞬時更紅了,羞惱扭過頭,幾步外一襲青衣清秀少年正急急往這邊行來。那少年不過十七八歲,人如其聲,一樣的清秀白皙,想是跑得急了,唿哧唿哧直喘著氣。

    想到方才那一聲嗔怪的“死人”,一時覺得好不尷尬:“才來啊,我等你好久了的。”

    魏阿常挑起她的傘貓著身子鑽了進去,戳著凍紅的雙手嗬氣道:“我家瘋阿姊實在難伺候!一會兒要東一會兒要西,巴不得將我虐死在她手裏,好容易才得空出來一小會。”

    說著,便從小京手裏接過了藥材:“謝謝小京妹子。”

    那視線,坦蕩忽略過她的麵目,竟是一刻也不多停留。

    枉費我花這許多心思描眉,小京嘴角一癟,有些訕訕的:“這就要走了啊?”

    呃,不走還能做什麽呢?

    魏阿常楞了楞,好似忽然想起來什麽,便又從懷裏掏出一把碎銀子:“哦,來的時候我還記著來著!這些日子盡沾著你的光白拿藥,也不曾謝謝你。銀子雖少,終究是我和阿姊一點心意,請一定要收下。”說著,抓過小京的手便要往她手心塞過去。

    卻越發惹得女子不悅。

    就知道你看不起我是個奴婢……小京咬著唇,一瞬間心都涼到了深淵:“這錢我不要!上次被人砸了腦袋,要不是正好被你遇到,我命都沒了……我家夫人近日失蹤,小公子無人照顧,我也好容易才得空出來一小會,卻從來不遲到。以後……我再也不會給你送藥材了。”甩了銀子扔在地上,氣哼哼就要往迴跑。

    魏阿常納悶極了,剛才還好好的,怎麽說變臉就變臉了?

    他自小被男人圈養,哪裏知道女兒家家的心思?如今京城裏藥材萬般難買,這家丫頭雖不知什麽來曆,好賴總能幫自己買得到藥,可千萬不能讓她生氣啊,不然紫蘇那老女人一條命可就沒得救了。

    下意識便將她袖子一抓:“別走啊,你走了我可怎麽辦?”

    這話說得無意,卻聽得小京渾身一顫,臉蛋更紅了,跑是不跑了,嘴兒卻越發撅得老高:“反正你也不在乎……”

    呃……小魏瞬時尷尬抽了抽嘴角,眼瞅著小京那副欲言又止的嬌嗔模樣,再是遲鈍終於也要明白。

    才來京城便遇上這麽個大大咧咧的丫頭,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生,先還存了心眼哄她替自己弄藥,接觸了這許多天,漸漸才發現是個天生的沒心眼熱心腸,雖長得不美,卻踏實得讓人心暖……不是不招人喜歡的,可是他那樣的過去,哪裏敢動旁的心思?

    拽著女子的手鬆了緊,緊了鬆,終究是放開來,打著哈哈道:“在乎不在乎的,哪裏由得我說了算……我這樣的人……”

    小京卻不肯饒過他:“那由誰說了算?……莫非你家中藏的不是阿姊,卻是妹妹不成?”

    ……

    巷子深處是個低矮的雜亂小院。如今逃荒的人甚多,京城房子難找,有錢人家將好的租去,連剩下的犄角旮旯也貴得要命,能租到這樣的已算不錯。

    推開半開的破舊木門,一股刺鼻藥味便撲麵而來。屋裏頭倒也幹淨,隻因四麵無窗而顯得灰蒙蒙一片,窄窄的,不過隻容兩張床一個小桌子。

    靠牆的床上有紅衣服女人裹著毛裘,蜷在角落喝酒咳嗽,見二人來,桃花眸子彎彎笑起來,聲音慵懶卻好生動聽:“我說你日日跑出去做什麽呢~~原來是去和野丫頭幽會去了,嗬嗬~~”

    死女人,就知道你不給麵子……小魏好不尷尬,心裏頭真心後悔方才一時心軟,擰不過小京帶了她迴來。看這瘋女人半醉不醉的模樣,不定又該要如何埋汰自己。

    怎奈終究到了門口,也隻得訕笑著把小京讓進屋來:“人家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這樣的癆病,倘若不是小京的藥日日將你吊著,看你如今還能在這裏快活喝酒?”

    “喲~~這話說得,好似我逼你一般。你說~~~我幾時逼著你為我求藥了?我這一輩子雖短,卻愛也愛了,恨也恨了,路也走到了盡頭,風景也看夠了……剩下的時間,除了等死,不喝酒還能做什麽?”紫蘇便笑,自勻開身子騰出一塊地兒對著小京懶懶招了招手:“來~~妹妹你坐這兒~~”

    她如今更憔悴了,自與青娘分別才不過兩月,先前圓潤的身子卻瘦得形消如骨,裹著碩大的紅狐狸毛裘,隻露出來一個淩亂的

    瘦臉。美是美極,卻平添出諸多憊態,連那握著酒葫蘆的手也白蒼蒼的,上頭盡是青紫的筋。

    “這忘川啊,一喝下去,前程往事就忘光了……哧哧~~我真是有才華,這樣的好名字也起得出來~~”

    那副懶散頹敗的模樣,直看得人心中煩悶。魏阿常不耐煩地衝過去:“……才出去多會兒,又喝!你當人家的藥來得輕鬆嚒!全天下就你奇怪,想見她,擔心她,迴來了,卻又躲著她不肯露臉……哪日一口喝死,還要賴我替你收屍,真不該一時心軟隨她進了你的店!”

    一把奪過酒葫蘆鎖進了櫃子,又給小京倒了杯水端過來:“寒酸極了,讓你笑話。”

    “呃……還好啊。”小京難得拘謹。才要站起來接水,卻忽然勾了裙子,一杯滾燙的水便將將撒了魏阿常滿身。

    一時間窄小的屋子裏他握她的手,她拍他的衣,好一番手忙腳亂,倒把那旁的風韻女人晾成了陪襯。

    直看得紫蘇想笑,笑著笑著眼裏便又生出了羨慕……這樣的年紀就該有這樣婉轉的情愫不是麽?哪兒像她,早早的就被不愛的男人壓在了床上,恨他,卻偏偏還要對他曲媚迎歡,甚至替他生了孩子……她的人生,還比不過一個丫頭自在呢。

    瞟著小京,桃花眼眸兒一彎,心裏頭的羨慕偏要惡作劇地化成一縷狡黠調侃:“嗬,你別看他如今硬氣起來了……他那點兒過去,蠻得著別人,卻瞞不過我呢……你不知道他,原來可是個伺候男人的……”

    才說著話,一顆酒葫蘆便甩了過來——

    “拿去拿去,喝死算了!趕明兒我也走了,看誰好心留下來管顧你!”最怕提及的就是那些不堪過往,還偏偏是今天,魏阿常氣極了,打開櫃子扔了酒葫蘆過去。天大地大,若不是要來京城尋他妹妹,偏又身無分文、上路不得,何必拖上這麽個大包袱?

    知眼前少年是個嘴硬心軟的角色,這一路天寒地凍,若非他照顧,自己一條性命如何能拖延至今?紫蘇便再不逗他,高舉著酒壺懶懶地灌下去一大口,一雙桃花眼兒掃了掃身旁局促的大嘴丫頭:

    “你是哪個富貴人家的丫頭啊?趁我這兒還有些銀兩,若是你倆真個好上了,挑個好日子就把事情辦了吧。我瞅著你是個好丫頭,我這一輩子隻餘了這半途上粘來的弟弟,交給你我也才好安心閉了眼睛,嗬嗬~~~”

    “姐姐你們在說什麽啊……”小京局促地站起來,晃得腰間掛鈴的將軍府木牌子“叮叮當當”直

    響。原還以為阿常口中那個無比野蠻暴力的姐姐該是個粗魯惡俗的潑婦,如何也想不到竟是個如此風華綽約的嫵媚女人,比之自家夫人一點兒也不見遜色。

    瞥著身旁清秀的少年公子,她雖對他有意,卻還沒想過要與他成夫妻之名呢。想到從前大清早撞見將軍攬著夫人親嘴嘴的場景,一時間臊得臉都紅透了:“奴婢是個下人,沒得我家將軍和夫人同意,哪兒敢輕易動這些心思……”

    嗬嗬,這麽快便成了夫人了……紫蘇眉眼一暗,失色的唇勾起一抹淡淡自嘲:早該猜到了不是嚒?那樣一個女人,男人擋得了一次、擋得了兩次,日日相處,久了哪兒還能不生出情義?何況,他的脾氣,配她不是正正合適嚒?這會兒心裏頭又酸個什麽勁?

    “嗤嗤~~,替我問你家夫人好呀~~白吃了這許多劑的藥,總也沒好好謝你們,待我過幾日養得好看一些了,我可要親自上門道謝呢。”

    “呸,你再這樣喝,便是再將將等個十年,也變美不起來,謝不著人家夫人。”小魏擰了把熱毛巾遞過來。

    不想一句話卻勾起小京心思,自家夫人那日莫名失蹤,遣了一府上下滿城兒的找,竟是一根頭發也尋她不見。雖報了官,那官府瞅著如今將軍失勢,便也打著哈哈的不理不睬;給將軍遞了信鴿,又屢屢的不見他迴複,真心不知道該要如何是好。

    原就是個愛操心的命,這會兒早忘了女兒家的羞澀,小京凝著眉頭:“啊呀不好,我家小公子要起床了!我得趕緊迴去,不然不定太子殿下又要如何欺負他……”

    紫蘇眼裏一瞬光影掠過,卻也不去攔她,由著魏阿常將她送了出去,懶懶的喝了口酒便裹緊衣服要睡覺。

    才閉了眼睛,魏阿常卻推開門走了進來,麵上表情有些怪。

    “怎麽不去送她?”紫蘇問。

    “哪兒還敢去送?你明知我這樣的過去,卻還要這般戲弄,天底下再沒有比你心腸更硬的女人了……”小魏沉著嗓音從院外攬進一捆細柴火,莫名的心裏頭有些煩躁。他這一路行來,風餐露宿吃了無數的苦,如今手指頭兒遠不比從前光滑細膩,倒有了些男人該有的味兒。

    “嗬嗬,不去送倒也好,免得日久生情,日後倒讓我難做人。”紫蘇便垂了眸子,懶懶翻了個身:“替我辦件事兒吧,讓我見個人……我把剩下的銀子全給你,了了這最後的一樁舊事,我也可以安心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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