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進和沈雲蕎對視片刻,最終是他退讓一步,“是我多事。我還得去外院。”

    沈雲蕎見他態度明顯有所緩和,語氣柔和地提醒:“該用飯了。”

    “飽了。”他語氣鬆散地丟下這兩個字,慢悠悠往外走。

    沈雲蕎無奈,“你有火氣隻管衝我來。”

    高進迴頭瞥了她一眼,“往後出門記得帶上隨從,省得好幾個人跟著你滿街閑逛。”

    “……”沈雲蕎有點兒惱火,偏生不能發作。是她說過的,不信任簡西禾,但是今日明顯是她食言。食言也罷了,讓人看起來還是一點兒正事都沒做,隻顧著吃喝玩樂了。

    是該生氣,那就好好兒給她看幾天臉色吧。

    她轉頭就丟下這件事,讓連翹把章洛揚請過來,一起用飯的同時,說說各自見聞。

    俞仲堯、高進、阿行等人在外院議事,皆是很晚才迴房歇息。

    沈雲蕎倒是早早歇下了,卻是了無睡意。高進迴來的時候,她聽到了他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壓低的語聲。末了,他洗漱已畢,進到寢室歇息。

    隔著簾帳,他的身影隱約可見。

    沈雲蕎將唿吸調整至勻淨,靜靜地看著他。她是不講理的那一個,昨夜就歇在了床上,讓他睡大炕。而昨夜他整夜未歸。

    高進將動作放至最輕,寬衣歇下,頭枕著雙臂,該是在思忖事情。

    他都沒閑工夫跟她計較,好多事要做呢。

    沈雲蕎放下心來,翻身向裏,慢慢入夢。

    **

    俞仲堯迴房的時候,看到章洛揚披著件鬥篷坐在大炕一側,在做針線,大炕另一側鋪著被褥。

    “我睡這兒?”他坐到她身側。

    “當然不是。”章洛揚指了指架子床,“你睡那兒。”

    “誰給你定的規矩?”

    章洛揚停了手裏的針線,“我定的不行嗎?房裏的事難道不是我說了算?”

    俞仲堯被她一本正經的小模樣兒逗得笑開來,“是你說了算。”

    “快去洗漱,好好兒歇息。”她催促他,“明日南煙就要來了。”

    “嗯。”

    俞仲堯洗漱之後轉迴來,見她已經歇下了,炕幾上的燈熄了,隻留了床頭一盞燭光。

    “睡著了?”他低頭吻了吻她額頭。

    “沒

    。”她纖長的睫毛忽閃一下,“想到明日去醉仙居,心裏七上八下的。”

    “我一時半會兒也睡不著。”他將她連同被子一同抱到懷裏,轉身到了床榻前,把她安置到裏側,不顧她低聲的反對,“一起睡而已,你不願意的話,我去睡大炕。”說著給她掖了掖被角,去拎屬於自己的那條被子。

    “嗯……”章洛揚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不折騰了,一起睡。”

    他一笑,寬衣歇下,和她保持著一點點距離,握著她的手,“看看能不能把你抱著東西睡的毛病改過來。”

    “……”她撓了他手心一下,唇角噙著笑意,闔了眼瞼,“你快些睡,不然不給你做衣服穿。”

    俞仲堯為這暖心的威脅輕輕一笑。

    **

    翌日一早,付珃、俞南煙再次到訪。

    正如孟灩堂所言,門楣已掛起了篆刻著偌大的“俞”字匾額。

    此後,這裏是俞宅。

    孟灩堂神采奕奕地迎了出去,身側是簡西禾、高進。孟灩堂對付珃道:“我剛一到這兒,你就害得我失去了左膀右臂,這筆賬我得跟你好好兒算算。”語畢讓高進帶俞南煙先行一步,“帶她去四處轉轉,放會兒風箏看看花。”

    高進差點兒就笑了。

    付珃環著雙臂,了然一笑,“二爺就別找可笑的理由了,不就是想讓俞仲堯和她說說話麽?隨你怎樣,她便是即刻留在這裏也無妨。”

    “我是在找理由,在為你我單獨說話找理由。”孟灩堂笑得雲淡風輕,“你好好兒看看我如今還合不合你的心意,要是願意的話,你留在這裏服侍我再好不過。當年被迫離京之前你說過,便是在我府裏做個侍妾都心甘情願。侍妾就別想了,你給我的侍妾提鞋都不配,做個灑掃的丫鬟我倒是能勉強收下。”

    幾句話說得付珃臉色微變。

    孟灩堂卻是微微一笑,眼中盡是鄙夷。付琳別的沒學會,為了眼前利益不惜委身於哪個男子卻是學得十足十。

    付珃並沒發作,隻是看著他,麵無表情。

    孟灩堂哈哈一笑,“走吧?去花廳喝杯茶。”轉身時問簡西禾,“俞仲堯那廝毛病忒多,讓她進花廳沒事吧?他要是一膈應就把花廳拆了,又要多一筆開銷。”

    簡西禾心裏啼笑皆非,心說這人心裏的那份不快是該找個人宣泄一下,也便由著他。

    **

    高進給俞南煙引路,一邊走一邊與她說話:“還記得我麽?”

    “我記得。”俞南煙輕聲道,“在宮裏見過你。”

    高進笑了笑,心裏又踏實幾分。

    到了院門外,俞南煙腳步遲疑起來,“哥哥真的沒生我的氣麽?我昨天那麽說他,他是不是很傷心?”

    “沒有,沒有。”高進忙道,“他知道你昨日是言不由衷。快進去,他在房裏等你。”

    “嗯。”俞南煙舉步進到院中,徑自到了台階前,停下腳步,深深地吸進一口氣。

    門簾一晃,俞仲堯走出門來。

    俞南煙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他。這是她的哥哥,闊別這麽久的哥哥,不遠千萬裏來接她迴家的哥哥。

    俞仲堯到了台階前,對南煙伸出手,“又要淘氣?”

    短短一句話,讓她的淚猝不及防地掉落。她上前一步,將手放到哥哥溫暖的掌中,視線變得模糊。

    “別哭。”俞仲堯抬手幫她拭淚,“我來接你迴家了。”

    “哥……”俞南煙哽咽著喚出這一聲,想到章洛揚,忙問道,“嫂嫂呢?”

    “她去了醉仙居。”俞仲堯斂目打量著南煙,她臉頰不似小時候胖嘟嘟,五官並未改變。若非如此,昨日他也不能即刻認出。

    妹妹長大了,流落異鄉的歲月裏出落成了大姑娘——沒有他的陪伴、嗬護、寵溺。

    這是讓他最為遺憾、難過的事,再開口時語聲黯啞:“長這麽高了,離散之前,還是動輒要我抱的小孩子。”

    俞南煙抬手抹著眼淚,淚水卻是怎麽也擦不完,她看不清哥哥,無助地抓住了他的衣襟,把臉埋在他胸膛,悶聲哭了起來。

    離開燕京的每一日,她都在想念著哥哥。

    俞家出事的時候,她還太小,最初的日子,每次見到哥哥,總是哭著問他:“爹爹呢?娘親呢?我要他們陪著我。”

    他不似別人一樣撒謊,起初總是沉默以對,後來委婉地訴諸事實,“爹娘不能再陪我們。南煙,往後我照顧你,你陪著哥哥。不要哭,好麽?”

    她知道,哥哥從來不騙她,爹娘還在的時候,他常撒謊隱瞞去向,但是從沒騙過她,哪怕最微小的事。再小也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就可憐兮兮地問:“我聽話,你不要像爹娘一樣不要我,我一定會聽話。”

    她特別清楚地記得,那次哥哥笑著點頭,可是看

    起來難過至極,眼裏有淚光。

    她慌了。他難過,她就跟著難過,勾著他的脖子,又小聲地哭了起來,說我錯了,我聽話,你別傷心,別不要我。

    哥哥反複地撫著她的背,把她當成他最喜歡的大貓一樣安撫著,說南煙放心,哥哥會照顧你。但是你也要聽話,要保護好自己。

    她連連點頭,連聲說好。

    長大後一再迴想,才想見到他那時該是怎樣的心情。

    從那之後,她不再哭,最起碼不會在哥哥麵前哭,隻是偶爾和皇帝說話時才會與他相對抹眼淚。

    皇帝就是那點不好,遇到事情就會找哥哥,找不到就會抹眼淚,抹眼淚時哥哥若還不出現,就張著嘴哇哇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她相信,有時候哥哥是想把皇帝扔到錦鯉池去喂魚的——手邊怎樣的事都要放下,要去問皇帝出了怎樣了不得的事。但是皇帝也是哥哥的克星,哥哥看不得他哭,一相見,黑著的臉就會柔和下來,變得耐心溫和。

    而哥哥每次看她的時候,都是笑容明朗。那時候她每次都像小鳥似的飛奔到哥哥近前,跳到他懷裏,咯咯地笑。

    哥哥南巡之前,她說我要好多好多的禮物,你要用馬車一車一車給我帶迴來。

    哥哥笑著點頭,叮囑了她好一陣子,末了揉著她圓嘟嘟的臉,說我們南煙要乖,等哥哥迴來,我接你迴家。

    誰能料到,那一次的分別是這麽的久,再相聚是這麽的難。

    她不想哭,可是手足分別的思念太濃,痛苦太重,到了今日,她無法再控製情緒。

    她勾住了他的脖子,像小時候那樣。近乎崩潰地哭了起來。

    想說對不起。答應了很多很多次,會照顧好自己。六歲左右就明白了,她和哥哥是相依為命的兄妹,哥哥不能沒有她。

    但是沒有做到。

    她不聲不響地被迫離開了他,並且不能憑借自己的能力迴去。

    她讓哥哥失去了僅有的一個親人,失去了本就已單薄之至的家。

    “傻丫頭。”俞仲堯攬住南煙,“不哭,都過去了。”

    “哥……”俞南煙一聲又一聲地喚著他,再多卻是說不出,哽咽得太厲害。

    俞仲堯何嚐不知道,她隻是需要用哭泣來傾訴,索性由著她,騰出一手反複地輕輕拍打她的背,“知道你委屈,那就好好兒哭一場。”自己並沒意識到,語聲分外沙啞。

    高進站在院門口,看著終於正式相認的兄妹兩個,聽著南煙那幾乎讓人心碎的哭聲,心裏酸楚得要命。

    連翹站在東廂房門外,早已滿臉是淚,拚命克製著才沒有哭出聲。別的下人都遣走了,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她轉去洗了把臉,又給俞南煙打了一盆水,端著走到廳堂外。

    俞仲堯此時也已托起了南煙的臉,用袖子給她拭淚,“你再哭下去,我可就瘋了。先歇會兒?”

    俞南煙破涕為笑,身形卻還是一顫一顫的,“你才不會。”

    俞仲堯拍拍她的臉,轉身從連翹手裏接過臉盆,“去屋裏洗把臉。”

    俞南煙隨著他進門。

    俞仲堯用下巴點了點一把椅子,“坐著。”隨後親手把手巾浸到水裏,刻意岔開話題,“居然做了大夫?”

    “是啊。”俞南煙悶聲道,“小時候你不是找了專人教我識別藥草麽?那時是為了防著有人下毒害我,順道熟背了幾本醫書,知道怎麽開方子應付一些病痛——這些你應該還記得。到了這兒,整個風溪隻有一家是世代相傳的大夫,醫術還可以,但是開方子還不如我。最初付家老太太患了不治之症,大夫說無力迴天。我覺著還可以拖三兩年,付家知道之後,就讓我試試,後來老太太還真又拖了兩年,臨終前讓付家的人善待我。這兩年我跟那個大夫相互切磋,都長進了不少。”

    “原來是這麽迴事。”俞仲堯走到她跟前,把手巾輕輕拍在她臉上,“來,擦擦這花貓臉。”

    他給她擦著臉,她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哥,這幾年你特別不好過吧?”

    “別人看著我比誰都好過。”俞仲堯隔著手巾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得跟你好好兒商量商量——怎麽才能不哭鼻子了?”

    俞南煙用力地吸進一口氣,“我也不想。你瘦了,變了好多。”

    “我又不是妖怪,怎麽可能不變。”俞仲堯轉身換了條手巾。

    “我自己來。”俞南煙起身拿過手巾,洗了把臉,重新落座後問道,“明年我們可以一起迴大周麽?”

    “對。”俞仲堯在她近前落座,給她倒了一杯溫水,“別迴付家了。你在別處我不放心。”

    “可是,我還有事。”俞南煙沉吟道,“當初付家老太太去世時,當著謝家的麵兒要付家善待我,整個風溪的人都知道,付家要是食言,會被這裏的人唾棄。而且薑老板很喜歡我——付家老爺鍾情薑老板多年,你

    應該已經有所耳聞。就算是隻為著薑老板的緣故,付家老爺也不會動我分毫的。”

    俞仲堯認真聆聽,思忖片刻才緩聲道:“可我掛念你,不想你再受一絲一毫的委屈。不論什麽事,交給我。南煙,迴家來。”

    俞南煙掙紮著。

    俞仲堯眼神複雜地看著她,自責、內疚、心疼交織出淒迷光火。

    “你別這樣,哥。”俞南煙看得了任何人哭,皇帝小時候那個哭法她都受得了,唯獨看不了哥哥這難過的樣子。她鼻音濃重地道,“我留下,陪著你和嫂嫂,隻要你別難過。”

    “說定了?”

    “說定了。”俞南煙綻放出篤定的笑容,有哥哥在,她什麽都不需管了。隨後想到了付珃,“方才二爺居然是在幫我們的樣子,付珃應該是被他氣得不輕,你讓他小心些。”說著不免疑惑,“這次他怎麽肯一道過來的?以前他最喜歡欺負皇上、和你作對了。”說完就想到了以前一些事,心裏還是很同情皇上。

    “說來話長。”

    “也是。”俞南煙笑著把椅子拉近些,“哥,先跟我說說嫂嫂吧?你們何時成親的?還有啊,嫂嫂和薑老板是母女還是什麽關係?”

    俞仲堯換了個閑散地姿勢,笑,一時間還真不知從哪裏講起。

    俞南煙對這些最是好奇,笑得愈發燦爛,“我看嫂嫂最多就是剛及笄,又那麽好看,你從哪裏撿到的這塊寶啊?她特別在意我們能否相認,昨日看起來比你都要傷心——我們也算是有福了。隻是可惜,我沒能喝上你們的喜酒。”

    俞仲堯緩緩地吸了口氣,“我與她是假扮夫妻。”

    “啊?”俞南煙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隨後並不掩飾失望的心情。

    “迴到燕京就成親。”俞仲堯站起身來,端詳南煙片刻,“讓連翹幫你打理妝容,說說原委,隨我去醉仙居。迴來之後,我們再好好兒敘舊。”

    他這邊兄妹相認順風順水,洛揚和薑氏那邊的情形卻不可估計,還是親自走一趟才心安。

    俞南煙明白過來,又笑了起來。

    俞仲堯則扯了扯外袍,“一身都是你的鼻涕眼淚。”

    俞南煙扁一扁嘴,“早知道我就多哭會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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