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玄忽而一笑,雙眼緊盯著顧淮之,犀利反問:“若是沒有世家幫助皇室管理朝政,這天下說不定會比如今還亂!千百年來,世家地位一向尊崇,受萬人景仰,怎麽如今反倒成了罪過了?”


    顧淮之抿了抿嘴,見顧玄不像是真正生氣的樣子,接著辯解道:“世家地位真正達到頂峰,也不過就是這幾百年的事。先秦時諸子百家輪番登場,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事時有發生。世家雖顯貴,也不及如今這般總攬朝政大權。”


    “那你覺得世家為何能有今日之地位?”


    顧淮之毫不猶豫地說了五個字:“九品中正製。”


    顧玄忽而一笑,而後又是一歎,不知是喜是悲,悵然道:“當年士族能力何等出眾,力挽狂瀾者層出不窮,才換來如今士族高不可攀的地位。卻不曾想,一代代傳下來,不少世家子弟竟是一個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貪圖享受沒人能比得上他們,雖風流雅致,卻無治世之能。可悲可歎呐!”


    顧淮之暗暗鬆了口氣,小聲問顧玄:“您不生氣?”


    “我有什麽可生氣的?”顧玄低低一笑,揉了揉顧淮之的頭,感歎道,“你能發現此等弊端,阿公很是欣慰。世家地位尊崇了數百年,受過的非議多了去了,如今不也好好的嗎?流水的皇朝,鐵打的世家,可不是隨便說說而已。”


    “總會有人想出應對之策來的。”顧淮之摸了摸鼻子,小聲嘀咕道。


    顧玄耳朵挺靈,聽清楚了顧淮之的話後又是一笑,“應對之策?隻要世家還在一日,皇室就得仰仗世家治理朝政,想打壓世家,哼,以往不是沒人幹過,結果呢?世家照樣高高在上,而對方的王朝早已灰飛煙滅。”


    顧淮之心說辦法還是有的,學過後世曆史的都知道,科舉製度就是徹底治服世家的枷鎖,自從科舉興起後,世家就慢慢走向沒落,再不複往日榮光。


    但是礙於身份,顧淮之提都不能提科舉的事,不然的話,顧玄脾氣再好,怕是也會真的氣上一場。


    於是,顧淮之又硬生生把話題扯了迴來,“其實世家同樣也是受害者。戰事一起,首當其衝遭受亂軍攻擊的定然是士族閥門。都說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兵器所指之處,可沒什麽士庶之分。”


    顧玄默默點頭,沉聲道:“是啊,當年兵戈四起時,顧氏傷亡千餘人。若是能有一個安穩的世道,哪怕讓世家退讓幾步,交出些許利益,我也心甘情願。隻可惜,世無明主,我也隻能求自保了。”


    顧淮之也沉默了,人人都有不得已,這世道就是這麽操蛋。


    祖孫兩正陷入嚴肅的氣氛中,便有仆役來報,說是雲州又有書信傳來。


    顧淮之眨了眨眼,順便吐了個槽:“不用說,肯定又是趙使君的來信。這都三年了,他可真有耐心。”


    顧玄笑而不語,拆開書信仔細一看,忍不住揚了揚眉。


    顧淮之湊過去一看,捧著臉笑道:“看來趙使君對自己十分有信心,這迴不請您過去幫忙了,反而是邀請您過去看看現如今雲州安穩的模樣?”


    “他治理百姓確實有一手,真要論起來,我們寧州的吳使君還不如他。”


    顧淮之點頭:“能屈能伸,不在意他人目光,這點吳使君確實不如他。畢竟吳使君是世家出身,不大放得下身段。”


    “那不過是因為吳使君不如趙使君有雄心壯誌罷了。”顧玄淡淡開口,順便糾正了一下顧淮之對趙冀的評價,“你當年說趙冀,人傑也。現在來看,梟雄二字更適合他。”


    顧淮之點頭,又忍不住咋舌,“這位的膽子可真大,他父母可都在京城吧,真要有什麽動靜,按龍椅上那位的脾氣,還不得滅了趙家滿門。”


    “那他怕是求之不得。”顧玄冷哼一聲,見顧淮之一頭霧水,又補充了一句,“他生母在趙家受盡折磨而死,母族也被繼室一家迫害。雖然他在人前做足了孝子模樣,但依他的性子,皇上要真滅了趙家滿門,他隻有拍手稱快的份。”


    顧淮之秒懂,又是一個受盡後院紛爭之苦的小可憐。這麽來看,京中能牽製他的人根本沒有,怪不得他在顧玄麵前基本不掩飾自己的野心。


    顧玄還問顧淮之呢,“怎麽,你看好趙冀?真要計較起來,祁東王乃陛下的皇叔,名義上占優勢。梁肅兵強馬壯,實力也比趙冀強,你就看中趙冀了?”


    顧淮之不由撇嘴,“梁肅確實實力強大,然而上次胡人犯境,他明明有能力去救,卻為了保存實力不出手,單憑這一點,足夠讓天下人瞧不起他。”


    “那祁東王呢?”


    提到這個顧淮之更想吐槽,從書房中翻出輿圖,指著祁東王的封地說道:“喏,祁東王的封地在平洲,處南方。我這幾年讀史書,總結了一下各大王朝的戰況,而後發現,千百年來,順利北伐完成大一統的,一個都沒有!就憑這,祁東王還未登場就已經輸了!”


    顧玄絕倒,萬萬沒想到顧淮之還有這麽讓人哭笑不得的理由,關鍵聽起來還真是那麽迴事。於是乎,顧玄的思路也被顧淮之給帶偏了,遲疑道:“大概是,那邊風水不好?”


    風水問題顧淮之不了解,但據他所知,中華幾千年的封建曆史,成功北伐完成大一統的,就一個,那就是明朝的朱八八。祁東王大概是沒有這個命。


    這麽一分析,還真就是趙冀最靠譜。再加上趙冀言辭懇切再三相邀,最終顧玄拍板:去雲州!


    第20章 初至雲州


    這次去雲州,顧玄把顧毓一家留在了莊園中。一是陳氏即將臨盆不宜趕路,二是莊園中已經訓練有素的部曲也需要人看著。


    顧毓素來聽顧玄的話,一聽這話立即認真向顧玄保證:“爹您放心,我一定打理好莊子。莊上一應事務,無論大小,我都會及時寫信告知您和大哥。”


    長輩們父子兄弟依依惜別之時,顧淮之則被哭得慘兮兮的顧凝之緊緊抱著,怎麽都掙脫不開。


    孩童的哭聲都帶著一種特有的尖銳感,顧淮之雖然也挺不舍得這個堂弟,但體內畢竟是成年人的芯子,自然不會同他一樣哭得滿麵通紅,隻能一邊拍著顧凝之的背,一邊輕聲安慰他:“行了,別哭了,等我到了雲州就給你寫信,你不是也開始跟著二叔念書了嗎,到時候咱們兄弟互相通信,不給二叔他們看,多好!”


    小孩子還是很好哄的,一聽顧淮之這話,顧凝之的注意力便逐漸被他帶偏,一邊擦眼淚一邊哽咽:“我舍不得大哥!”


    一旁已經快三歲的顧洄之也繃不住了,掙脫乳娘的懷抱,淚眼汪汪地撲進顧凝之懷裏,哽咽地嚷嚷著:“二哥,我也舍不得你!”


    小哥倆年歲相差不大,又不是偽兒童,平時感情很是不錯。顧凝之原本都要被顧淮之哄好了,一聽他堂弟這話,又立馬淚奔,轉過身去和顧洄之一起抱頭痛哭。


    這畫麵真是既心酸又搞笑,遭遇魔音穿腦二重奏的顧淮之無奈地摸了摸鼻子,認命地繼續哄娃。


    哄孩子這事,顧淮之自認比不上顧玦。這不,他哄了半天,倆小屁孩還是哭得直打嗝。顧玦一出手,直接將顧凝之拎到一邊,故意嚇唬他:“既然你這麽舍不得哥哥弟弟,那就跟我們一起去雲州吧!反正東西都備的十分充足,再加你一個完全沒問題!”


    還在大哭的顧凝之立即傻眼了,委委屈屈地抹眼淚:“嗝兒~我不要離開爹娘!”


    旁觀了整個過程的顧淮之:……你可太秀了,這招真是棒呆了。


    萬萬沒想到,顧玦還有更秀的。見倆小屁孩終於不哭了,顧玦又挑眉看向顧淮之,樂嗬嗬地調侃他:“看見了吧,還得我出手才鎮得住這倆臭小子!別把自己太當迴事,這大胖子可沒那麽不舍得你們!”


    小哥倆都把自己吃得挺圓潤,顧玦這毒舌就管他們叫大小雙胖。


    顧淮之正想懟過去說你心裏能不能有點數,父母比堂兄弟分量重,多正常的事。結果身邊的小胖子一聽這話又是張嘴大哭。


    顧淮之那個氣啊,一把抱過小家夥塞進顧玦懷裏,沒好氣道:“誰弄哭的誰哄,小叔你也成親了,正好學著怎麽當爹!”


    顧玦順手抱過小胖子,同他大眼瞪小眼,見小胖子眼裏還含著兩泡淚水,顧玦所剩不多的良心突然冒了出來,想了想,從衣襟裏摸出一個布包,打開一看,裏麵竟然是撕成小條的肉幹,具有吃貨屬性的小胖子登時挪不開眼了,滿臉都寫著“想吃”兩個字。


    顧玦立即朝著顧淮之得意一笑,伸手往小胖子嘴裏塞了一把肉幹。


    顧淮之則趁機開溜,跑到顧玄身邊老實站好。等到雙方告別完畢,上了馬車後,顧淮之才忍不住吐槽:“小叔怎麽成親了還是這副不著調的樣子?怪不得阿公哪怕心裏不想帶他去雲州,這迴也不得不把他帶上,不然的話,還不得把莊子折騰個天翻地覆?小嬸嬸攤上這麽個夫君,可真不容易!”


    “就你促狹!”王氏伸手點了點顧淮之的額頭,笑著提醒他,“以後這話可莫要再說了,要是被你小嬸嬸聽了去,那我就隻能壓著你去給她賠罪了。”


    顧淮之摸了摸腦門,訕訕點頭。


    這次去雲州,隨行人數可不少。光是用來護衛的部曲就帶了五百人,屬於顧淮之的那五十個也在其中,再加上伺候的婆子婢女和大夫,人數將近七百。


    顧淮之原本還覺得帶這麽多人有點誇張,結果一出虞川,顧淮之又見識了一迴真正的人間地獄。


    顧淮之本以為上次從京城迴虞川的路上見到的景象已經是慘不忍睹堪稱人間煉獄了,萬萬沒想到,現在所見的,竟然比上迴還要慘烈十倍。


    上次隻有一個兗州遭災,這次則是全國百姓不堪重負紛紛破產淪為流民,災民人數完全不是一個等級。


    顧淮之也曾看過顧玄收過的書信,知道寧州的情況還不算特別嚴重的。但是一路走來,道路兩旁蓬頭垢麵渾身都散發著絕望氣息的百姓人數之多,讓顧淮之再次受到暴擊。


    哪怕路邊不像上次那樣有白骨,顧淮之也有點繃不住了,忍不住問一旁的顧琉:“不是說,不少世家會接納流民為他們幹活嗎,怎麽路上還有這麽多流民?”


    現在再迴想起之前自己對顧玄說的那番抨擊世家的話,顧淮之真心覺得自己還是太過天真,沒遭受過現實的毒打。現在,世家要是齊心協力安置好了這些流民,讓他們免受顛沛流離之苦,保住他們的性命,顧淮之立即跑去顧玄那兒認錯去。


    然而顧淮之的想法還是太甜了,因為顧琉接下來的話徹底打破了他的美好想象:“世家接收流民,也是有數的,差不多就得了。一是不好跟朝廷搶人搶得太過分,二則,世家也用不著這麽多佃戶。”


    顧淮之在最後一句話中聞到了熟悉的資本家的氣息,忍不住苦笑,許久才平複下心情。


    到了雲州境內,情況才有所好轉。最起碼,雲州境內的百姓,眼中有光,不像流民那樣死氣沉沉。單看百姓的精神狀態,顧淮之就知道,趙冀上次來的書信中並未誇大其詞,雲州在他的治理下,確實沒受太大的影響。


    在肯定自己的眼光和決定的同時,顧淮之也默默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想辦法加快改朝換代的步伐,現在的朝廷不做人就趕緊換個有良心的,可別再戰亂不斷讓天下百姓遭罪了!


    顧淮之一行人剛到雲州境內,趙冀已經在城內恭候多時,如此也能看出趙冀對雲州的掌控力委實不差。


    顧玄和趙冀都是玩轉權術的老狐狸,這次顧玄拖家帶口來雲州,已經是無聲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趙冀自然心裏有數,親自上前扶了顧玄,姿態放得十分之低,口中爽朗笑道:“我可是等了丞相好幾年了啊!如今丞相憐憫我一片赤誠之心,來了雲州,趙冀真是三生有幸!”


    “客套話就不用說啦!”顧玄拍拍趙冀的手,“我退隱多年,你叫我丞相也不合適,當年我也指點過你幾迴,我便托大一迴,讓你叫我先生如何?”


    “趙冀求之不得!先生請,聽聞先生要來的消息,我已經讓人提前給先生備好了宅子,雖不及先生早些年自己置辦的莊子,但我想著莊子離刺史府太遠,以後又多有請教先生之處,便在刺史府附近也設了一處宅子,方便日後上門。當然,到底在何處落腳,還是聽先生的。”


    顧玄也沒故意擺高姿態,聞言立即點頭道:“還是使君考慮周全,既然如此,我們先去莊子上看看,再去宅子裏住著。”


    趙冀更是高興地連連點頭,親自護送顧玄等人去了顧玄的莊園。幾日後,顧玄他們休整完畢,趙冀又親自上門迎接他們搬進新宅,給足了顧玄麵子。


    這等大事自然沒有顧淮之出頭的份,不過等到進了州府,看見演武場的練兵方式時,顧淮之忍不住揚了揚眉,詫異地看向了趙冀。


    趙冀迴以一笑,解釋道:“當年在寧州見了你的練兵之法後,我深受震動,迴來便讓這些精兵也練上了,還得好好感謝淮兒啊!”


    顧淮之摸了摸鼻子,同樣笑著迴道:“使君言重了,能幫上忙,是我之幸。”


    自此,顧淮之一家便在趙冀備好的宅子中住了下來。


    然而還沒徹底安頓下來,顧淮之又聽見顧玄大發雷霆要懲治顧玦的消息。


    顧琉出門去了,匆匆忙忙跑來請顧淮之前去救火的吳氏一臉驚慌,急聲對顧淮之道:“淮兒,你阿公阿婆最疼你,你快去幫幫你小叔,不然的話,他怕是真要被你阿公請家法了!”


    這麽嚴重的嗎?顧淮之一臉驚訝,忍不住問:“小叔這又是犯什麽錯了?”


    以往也沒見顧玄發這麽大的火啊,請家法,還真是頭一次聽說。


    吳氏匆匆拉著顧淮之往正院趕,喘著氣道:“我也不知道緣由,還是先去勸一勸吧!”


    兩人一路奔至正院,還沒進門,就聽見裏頭傳來顧玦憤憤不平的聲音:“我不過就是你們一時歡愉的產物,你們以前不管我,現在也別管!”


    顧淮之頓時沉默了,這架勢,被請家法,一點都不冤。


    讓顧淮之更沒想到的是,接下來還有更勁爆的,徐氏清冷的聲音隨之響起:“你錯了,沒有歡愉。”


    顧淮之:???!!!


    第21章 挨揍


    氣氛一度十分尷尬。


    顧淮之哪怕還沒進屋都替顧玦感到窒息。


    原本梗著脖子打算死強到底的顧玦徹底傻了,瞬間從一條氣鼓鼓的河豚變成了蔫兒吧唧的小魚幹,完全沒想到他娘能說出這麽彪悍的話。


    要是有人告訴顧玦,他有一天會因為別人說的七個字落荒而逃,顧玦一定噴他一臉,然而現在,顧玦他要立即開溜了!


    開玩笑,這個時候還不跑,被戳了心窩的親爹還不得把他揍掉半條命。畢竟他娘那一刀插的太狠了,是個男人都受不了,他爹沒辦法教訓妻子,難不成還教訓不了兒子?


    這一跑,正好就對上外麵顧淮之複雜的目光,再往旁邊一看,牽著顧淮之的,是他剛過門不久的妻子。


    顧玦:……給我塊豆腐讓我撞死在這兒得了!


    顧淮之和吳氏也很尷尬,吳氏主要是後悔帶著顧淮之過來求情,現在倒好,情沒求著,卻聽了一耳朵兒童不宜的話語。唯一慶幸的是顧淮之還小,什麽都不懂,不然的話,她真的沒臉見王氏了。


    顧玦也是同樣的想法,勉強對顧淮之擠出一個微笑,磨牙道:“你沒事跑這兒來幹嘛?迴去哄小胖子去!”


    卻不知道顧淮之這個偽兒童心裏門兒清,隻不過受到了些許衝擊,還處於恍惚狀態中。直到聽了顧玦這話,顧淮之才恢複如常,努力裝出一副什麽都不懂的樣子,好奇地問:“小叔,你又闖什麽禍了,小嬸嬸說阿公準備請家法,我這才趕過來想幫你求情的。”


    顧玦心裏還有點感動,然而這次他作了大死,哪怕顧淮之再三勸阻,渾身冒寒氣的顧玄還是毫不猶豫地請了家法,親自動手把顧玦揍了個屁股開花。


    那場景簡直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吳氏捂著帕子在一旁默默哭泣,還不敢哭出聲。沒過多久,徐氏走了出來,平靜地開口:“我們之間的事,你不必惱羞成怒拿孩子撒氣。真氣不過,同我鬧一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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