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十分信任他,也是當真不想當這個皇帝。


    文相不由又生出複雜的感觸,可惜了,怎麽偏偏就……


    不管他如何感慨,事實既定不可更改。文相理好心緒,關切道:“尋醫一事也有了眉目,陛下切記保重龍體。”


    他想起這段時日聽到的小皇帝懶散之事,許多人都叫他多管管陛下,便忍不住笑了笑,“凡事一概以您高興為主,不必顧慮那麽多。”


    留下這麽一句話,文相便離宮了,卻是一字未提他與陰氏的暗中爭鬥。


    雲薑仍待了會兒,忽而也笑了。


    座下龍椅寬大冰冷,祥龍浮雕於椅背和把手隨處可見,華美卻並不舒適。


    她從來就不覺得這把椅子好,親自坐上來後更是如此,但文相,卻讓她看到了不一樣的人心。


    迴到輪椅上,雲薑由人推著迴了大明宮。


    天子寢宮名為大明宮,居所為香閣。屋如其名,香閣周圍花草相宜,庭木葳蕤,即便是深秋亦不減翠色,附近有一池名朝,周圍時刻水汽氤氳,宛若仙境。


    將香閣布置得如此,就是為了方便天子休養。


    入了宮,雲薑自己轉動輪椅,發現朝池邊蹲了個人,宛若雕像,一動不動。


    七巧掩唇,“陛下,是您帶迴來的那個小馬奴,索性他也無事做,今兒一早就蹲著了。”


    池子有甚麽好看的?雲薑過去一看,發現阿井是盯著池子裏的魚雙眼發光,垂涎三尺。


    “他沒用朝食麽?”


    “用了呀,吃得還可多呢,三人份的量都叫他吃了。”


    此刻快到午時,怕是又餓了,馬場管事說過,阿井飯量極大。


    雲薑喚了聲,“阿井。”


    沒有反應,她再喚一聲,人才動了動,轉身看來,登時目光更亮,差點沒直接撲過來。


    “陛,下!”


    他說話不大流利,應當是智力受損也影響了言語,但顯然還記得麵前人曾給過自己兩塊糖,把自己帶到了這裏。


    炙熱真誠的目光就像小狗,幾乎要搖尾乞憐。


    阿井自小被馴養成宮奴,智力又如孩童,奴性便深植心底,他這個表現,雲薑並不奇怪。


    但她要的,不僅如此。


    “給他洗一洗換身衣裳,梳好發。”視線掠過,雲薑操控輪椅入殿,“擺膳時再把人帶來。”


    早朝剛過,離午膳還有一個多時辰,雲薑順便又著人傳衛息進宮,等待期間便擺弄起了筆墨。


    她會的極多,無論琴棋書畫、騎射舞劍,隻不過有些極為精通,有些是粗粗涉獵。曾經這是她身份使然必須要學的東西,如今正好作為打發時辰的興趣。


    雲薑父親愛棋,閑在家中時,便喜歡與人在棋盤廝殺。


    他道,對弈中可看出此人心性、手段,或擅於隱忍一擊必殺,或急攻進取激烈而直接。無論你喜歡或厭惡一人,想了解他,都可約他手談一局。


    父親最喜歡找的人,便是魏隱。


    擺好墨玉盤,雲薑左右手對弈,慢悠悠地下棋,偶爾品一口香茗。


    因在寢宮,她並未以冠束發,烏發隨手用一條青布縛起,衣袍寬大,整個人懶洋洋又舒適。


    像是哪家不理世事的矜貴小公子。衛息踏入殿中,望入此景時便是這個想法。


    “陛下。”行過禮,他被雲薑抬手招去,“會下棋嗎?”


    “略通一二。”


    “嗯,那就幫我落子。”


    衛息本以為要找自己下棋,沒想到是這個要求,短暫的停頓後立刻應下。


    雖是左右手,但雲薑並沒有用明顯不同的風格對弈,兩方都下得很慢且極具耐心,像是兩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在下棋,你圍我一子,我吞你兩子。


    七巧奉了食盒來喂零食,雲薑就靠著椅背張嘴,偶爾睜眼望一下棋盤,思索半天再讓衛息落子。


    她這墮落享受的模樣大明宮裏的宮人早習慣了,衛息卻第一次見,眉頭微微皺了下,很快又鬆開。


    他靜默地舉旗,落子。


    須臾,雲薑隨口一問,“衛校尉成婚了嗎?”


    “還未。”


    “可有婚配?”


    “已有婚約。”衛息一頓,“一年後成婚。”


    “哦?”雲薑看他一眼,“是哪家的?”


    衛息誠實迴,“母親為我所定,是喬氏表妹。”


    他說的喬氏,是他母親的娘家。衛息外祖家勢力甚微,這個表妹更是早早失了怙恃,暗地有克父克母的名聲,很不好說親。


    他母親憐惜這個侄女,將其接進府中養了段時日生出感情,便有了結親的想法。


    衛氏本就不用靠姻親壯大,衛烈對此不曾反對,衛息也沒甚麽意見,這樁親事就這麽定下了。


    誰不說喬氏女好運氣,高攀上了衛家。但她還真不是個知恩圖報的,書中衛息突然失態,險些冒犯子玉,其中便有她的手筆。


    雲薑想到這一事,便問了幾句,得知婚約已經定下,便也不曾說什麽,道了句祝福後就繼續下棋。


    這盤棋,慢悠悠下了半個時辰,直到午膳開始。


    雲薑留了衛息用膳,二人分別落座,宮婢終於領著煥然一新的阿井出現。


    經過梳洗更衣,他亂糟糟的頭發被齊齊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眉長而秀氣,眼型上寬下窄,鼻梁高挺,唇珠飽滿,本是極為清雋的長相,卻因雙眸中懵懂的光芒,瞬間變得憨實起來。


    七巧誇讚,“阿井收拾好了,竟也很是好看呢。”


    阿井似聽懂了,露出笑容,這笑也是對著雲薑。


    他智力不夠,卻像野獸一樣敏銳地知道誰才是決定他命運的那個人。


    “給你改個名。”雲薑道,“既然生得眉清目秀,就叫子揚。”


    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來喜聽著,覺得的確是個符合他的好名字,看來陛下確實挺喜歡這個宮奴。


    開始用膳後,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想法。


    雲薑著人另給子揚備了膳,就在旁邊的小案上,含笑道:“知道你與其他人一同吃不飽,在這可多用些。”


    子揚極為高興,有模有樣地結巴說了句謝恩後,就飛快把碗放到了地上,臉湊過去。


    其他人皺眉,雲薑毫不意外。子揚一直被人捉弄,早就隻會野狗般舔食。


    “把碗踢了。”她道。


    侍衛上前一步,一腳踢翻瓷碗,飯菜傾倒,碗也碎了一塊。


    子揚立刻發出低嚎,對著侍衛叫了幾聲,正欲攻擊,但馬上發現了命令是誰發的,才不甘地望著那飯菜,作勢一撲,就要繼續去吃。


    “繼續。”


    侍衛連忙伸手去擋,但子揚力氣極大,他差點被扭得骨折,用上武力才製住人。


    “把飯菜打掃幹淨,再盛一碗。”


    隨著雲薑的吩咐,子揚麵前很快又多了一碗豐盛的飯菜,他頓時停住掙紮的動作,疑惑看去。


    “嗯,是你的。”雲薑仍是很溫和的模樣。


    子揚將信將疑,又將碗放到地麵,這次他多看了一眼雲薑,瞥見她皺起眉頭,慢慢意識到什麽,試探地把碗放迴了案上,得到一個鼓勵的笑容。


    子揚一開心,就要把頭撲進去,然後得到了上一碗同樣的結果。


    這次,雲薑是要教他用筷。


    但用筷何其難,多少孩童也是學了許久才會的,何況子揚這種素來像野獸一樣活著的智力有缺者。


    幾個來迴,子揚掙紮下又變得狼狽不堪,額頭因為撞柱變得青紫,渾身都有傷,饒是如此,雙眼還緊緊盯著那倒地的飯食。


    七巧不忍心,“陛下,此事可以慢慢教,要不……就讓他先吃了這頓罷?”


    “不行。”雲薑慢條斯理地用了一筷魚肉,“學不會,就不要吃了。”


    聞言,子揚渾身一抖,可憐巴巴地望了眼雲薑,雙目含有淚光。但雲薑依然不為所動,冷酷至極。


    衛息望著此景,並不像其他人認為陛下是在戲耍這個宮奴。他似乎想到了甚麽,若有所思。


    在雲薑慢慢用膳時,子揚很猶豫地望了望,終於因腹中饑餓和打不過這些侍衛,認真琢磨起了如何用筷。


    他很笨拙,比尋常孩童還要笨幾分,所以當雲薑快用好膳時,才終於顫顫巍巍地學會了用筷夾菜不再掉落。


    便是瞧不上他的宮人,都忍不住為他高興。


    一碗熱騰騰的飯菜再次擺在了子揚麵前,他先是像之前般高興,第二反應則是反射性般看向雲薑。


    雲薑不言不語。


    子揚試探性吃了一口,又看一眼雲薑,果不其然,那飯又被她叫人給踢了。


    其他人震驚或同情之時,子揚竟然沒再憤怒了,他又笨拙地試探了幾次,終於在某次靈光一閃,對給他端飯之人搖頭,隨後把碗拿起,放到了雲薑麵前。


    雲薑看著他,他眼裏滿是討好,完全沒有被戲耍了這麽多次的怨恨。


    這樣的乖巧讓她微微莞爾,複端起碗,遞到了子揚手中,“好了,吃罷。”


    她這一聲,像是某種特赦,子揚瞬間領會了,拿起筷子坐迴小案,開始大口吃起來。


    衛息也終於看明白,陛下是用這種方法讓子揚學會,不是陛下親自給的飯,他都不能吃。


    這是馴獸的方式,陛下用來馴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學習薑薑,浪費糧食是可恥的!


    第10章


    在大明宮眾人的注視下,子揚連續添了八碗飯菜,每次都堆成了尖。


    他第一次吃得這麽飽,不由露出滿足的笑,雙眼重新變得亮晶晶,憨態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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